清安鎮的青石板路被夜露浸得發亮,蘇靈被陳墨拽著往鎮里跑時,鞋跟幾次磕在磚縫里。
她能聽見陳墨急促的喘息,混著身后古林方向傳來的風聲——那風聲里裹著某種黏膩的嘶鳴,像無數條蛇在枯葉堆里游動。
“到了。“陳墨突然松了手。
蘇靈踉蹌著撞在老槐樹上,抬頭便看見周嬤嬤的燈籠在樹影里搖晃。
那盞燈籠的紙皮泛著陳舊的米黃色,燈芯燒得噼啪響,把周嬤嬤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她手里攥著團黑布,見兩人過來,先往陳墨腰間掃了一眼——那里的粗布腰帶已經被血浸透,在月光下泛著暗褐。
“小先生的傷又崩了。“周嬤嬤的聲音像老榆樹皮擦過陶甕,她伸手要扶陳墨,卻被陳墨側過身避開。
蘇靈這才注意到陳墨的指尖在發抖,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傷得比她想象中重,方才在洞穴里硬撐著跑出來,此刻怕是連站都站不穩。
“去藥鋪。“陳墨咬著牙吐出三個字。
陸九章的藥鋪還亮著燈。
這個總愛穿月白衫子的學徒聽見動靜,掀開門簾時差點被門檻絆倒。
他手里還攥著半本線裝書,封皮上的“幽冥志“三個字被他掌心的汗浸得發皺:“可算回來了!
我守了半宿,鎮口的狗都睡了三覺——“話沒說完,他的目光落在陳墨腰間的血跡上,臉色驟變,“陳大夫!
您這是......“
“先處理傷口。“陳墨踉蹌著扶住柜臺,蘇靈這才發現他后背的衣裳也洇透了血,應該是在洞穴坍塌時被碎石劃的。
陸九章手忙腳亂地翻藥柜,蘇靈則借著燭火查看自己掌心的青銅鈴。
那鈴鐺不過巴掌大,表面鑄著扭曲的云雷紋,原本纏著的黑絲此刻像活了似的,正沿著她的手腕往上爬,每爬過一寸,皮膚就泛起細密的雞皮疙瘩。
“這是......“陸九章端著藥碗轉身,一眼瞥見青銅鈴,聲音陡然拔高,“《幽冥志》里記過!
說古時有邪修用活人生魂祭鈴,鈴身會生'怨絲',專吸活人氣血——姑娘你快松手!“
蘇靈被他一喝,下意識要甩鈴,可那些黑絲卻像有黏性的蛛網,死死纏著她的指尖。
她疼得倒抽冷氣,后頸的蝶印突然發燙,像是被誰用燒紅的銀針刺了一下。
與此同時,青銅鈴里傳來細碎的嗚咽,像是許多人在同時說話,卻又聽不清字句。
“都別慌。“陳墨的聲音突然沉下來。
他已經換了干凈的中衣,腰間的傷口敷了藥,血暫時止住了。
他走到蘇靈跟前,指腹輕輕碰了碰那些黑絲。
黑絲像是被燙到,“刷“地縮了回去,蜷成鈴身上的暗紋,“這鈴有靈性,只認有緣人。“
“有緣人?“陸九章把藥碗往桌上一放,翻開剛才那本《幽冥志》,“您看這頁!
'月晦之夜,百鬼出棺;青銅怨鈴,鎖魂鎮淵'。
上個月十五是月晦,古林的邪祟突然多了三倍,我就覺得不對。
現在看來,這鈴怕是和古林的詛咒有關——“他突然頓住,目光掃過蘇靈后頸的蝶印,“還有姑娘這印記,我前日翻《玄門雜錄》,見里面說'蝶印現,陰門開',莫不是......“
“九章。“陳墨打斷他的話,目光掃過藥鋪門口。
蘇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玄清道人的身影正映在窗紙上,道袍的褶皺被風掀起,像團浮動的烏云。
“幾位聊得熱鬧。“玄清掀簾進來,手里的桃木拂塵掃過門框,“貧道在門外聽了半日,倒有樁事要問。“他的目光落在青銅鈴上,瞳孔微微收縮,“這鈴可是從古林深處的洞穴里得的?“
蘇靈心里一緊。他們在洞穴里的行蹤,這道人怎會知道?
“看來貧道沒猜錯。“玄清也不等人答,自顧自坐下來,“那洞穴本是前朝鎮靈閣的遺跡。
鎮靈閣專司鎮壓邪祟,后來遭了反噬,全閣上下被活祭成了血俑。
你們見到的黑影......“他的拂塵尖兒點了點窗外古林的方向,“怕是鎮靈閣首座的殘魂。“
“首座?“陸九章猛地站起來,“《幽冥志》里說鎮靈閣首座姓周,當年為煉'萬魂幡',屠了三個村子的活人!
后來被同門反噬,剝了皮掛在古林的老松樹上——“他突然住嘴,因為周嬤嬤不知何時站在了藥鋪門口。
老婦手里的燈籠不知何時滅了,她整個人隱在黑暗里,只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九章小先生好記性。“她的聲音比夜里的風還涼,“只是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未必是福。“
蘇靈注意到周嬤嬤的手在抖。
她懷里的黑布團露出一角,像是件繡著并蒂蓮的舊衣裳——和阿沅臨終前穿的那件,繡工一模一樣。
“周嬤嬤知道些什么。“蘇靈上前一步,“阿沅的魂靈說過'月晦之約',洞穴里的斷石板刻著'血祭復,鈴音起',還有這青銅鈴......“她舉起鈴,黑絲又開始蠢蠢欲動,“您若再不說,等黑影真的闖進來,鎮里的人都活不成!“
周嬤嬤的喉頭動了動。
她盯著蘇靈后頸的蝶印,像是要透過那枚紅痣看到更深處的東西。
就在蘇靈以為她要開口時,老婦卻突然把懷里的黑布團塞進她手里:“明晚月晦,子時去村東老井。“說完轉身就走,燈籠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搖晃的光,很快沒入巷角。
“她這是......“陸九章湊過來,盯著蘇靈手里的黑布。
蘇靈展開一看,是件嬰兒穿的小襖,領口繡著個“周“字,布面雖舊,卻洗得極干凈,“難道周嬤嬤和鎮靈閣的周首座......“
“當務之急是防著黑影今夜發難。“玄清打斷他,“那東西被你們攪了洞穴,怨氣更重。
貧道今夜在鎮口設鎮邪陣,趙捕快,你帶弟兄們巡邏時避開竹林和老墳坡,那些地方陰煞重。“
“知道了。“趙鐵從門外閃進來,手里提著腰刀,“我讓小劉他們守西頭,老錢守南墻——陳大夫,您這傷......“
“我沒事。“陳墨把藥碗推到一邊,“蘇姑娘和我今夜要再進古林。
洞穴塌了,但斷石板上的字還沒全認完,阿沅說的'月晦之約'也得弄清楚。“
“不行!“陸九章急得直搓手,“古林現在比鬼市還兇,你們剛逃出來又要去?“
“不去的話,等月晦夜陰氣最盛時,黑影怕是要借邪術引動全鎮的怨氣。“陳墨掀開柜下的暗格,取出把短刃遞給蘇靈,“這刀淬了朱砂,能破陰物。“
蘇靈接過刀,指尖觸到刀柄上的刻痕——是陳墨的名字,刻得很深,像是用指甲摳出來的。
她正要說話,后頸的蝶印突然劇烈灼燒,眼前閃過一片血霧。
阿沅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快走!
它在看你!
它在看——“
“蘇姑娘?“陸九章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蘇靈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攥緊了青銅鈴,黑絲已經纏到了手腕,鈴身發燙,像塊燒紅的炭。
窗外的古林方向傳來悶雷般的轟鳴,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在撞樹。
“是黑影。“陳墨握緊短刃,“它追來了。“
藥鋪的燭火突然全滅了。
黑暗里,蘇靈聽見陸九章的抽氣聲,玄清念咒的低吟,還有趙鐵腰刀出鞘的清響。
她后頸的蝶印還在發燙,青銅鈴里的嗚咽變成了尖叫,像是無數人在喊同一個名字:“蘇——蘇——“
“走。“陳墨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去古林。“
蘇靈跟著他往門外跑。
月光被烏云遮住了大半,鎮口的老槐樹在風中搖晃,枝葉間好像有張焦黑的臉在窺視。
她聽見周嬤嬤的燈籠在遠處亮起,那盞米黃色的燈芯突然變成了血紅色。
阿沅的警告還在耳邊回響。
蘇靈摸了摸后頸的蝶印,又看了看掌心的青銅鈴——那些黑絲此刻正順著她的血管往上爬,在皮膚下形成青色的脈絡。
她突然明白阿沅說的“危險“是什么了。
那不是來自古林的黑影。
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