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

既有那一萬六千兩養廉銀，常煦要么不貪，要么必是大貪，可這數目如何竟多了？

且偏還整整多了一萬？！

林如海揚眉瞬目，抬眼掃去，卻見眾人都是驚訝，只盧見曾和那幾位鹽商卻毫無意外之色，似乎還在等他開口。

他卻并不說話，只瞥了眼自己的心腹師爺。

折奏師爺何思道心領神會，當即出班笑道：

“這天下的銀倉、糧倉、鹽倉，其庫存和賬目多數不符。

只我先后侍奉過的六任堂官，所遇虧空都在四成到八成之間。”

說著便向盧見曾一揖：

“學生斗膽請教盧大人，如何這兩淮運庫存銀竟能比賬目多出了整整一萬？

莫非...是盧大人和諸位堂商格外生財有道不成？”

要來了！

幾位堂商不安地挪挪身子，面上擠出笑意道：

“哪里哪里，何夫子說笑了，我們也只是依令而行罷了。”

“依令？”

何思道目光一閃，笑著追問道：“敢問諸位堂商所依何令？竟還能有如此革弊之效？”

“這...”

堂商們偷眼瞧著閉目不言的林如海，自覺把握不住他的心思，一時語滯不敢多言。

又看了眼悠然品茶、恍若未聞的盧見曾，知他一如往常要故作清高，心中雖不齒，卻也都沒法子。

沉寂半晌之后，汪朝宗出班回道：

“這兩淮鹽課矚天下之目，一分一厘也自有國法章程，哪里容我等擅加操弄？

不過唯勤唯謹，孜孜不怠，佐助兩衙依令征課，按季完綱罷了。

還望鹽院大人明鑒。”

鮑以安等人忙附和道：

“對對，老汪說得不錯！咱們都是依著朝廷鹽策政令來的，那可真真是一絲不茍啊！”

林如海眼皮動也未動。

何思道幾被無視，卻仍不動聲色，只笑問道：“那這一萬兩諸位又如何解釋？”

還是汪朝宗躬身回話：

“這原也是歷任鹽院大人的舊俗...至于此中內情，還請大人準予私下稟明。”

林如海仍未答言。

盧見曾這時才放下了茶盅，笑望向自己幕下師爺：“幾位夫子且先去罷。”

幾人當即告退。

何思道等三人交換過眼神，只好也跟著退出。

但汪朝宗仍未開口，只和鮑以安等人一齊看向了林如海身后。

那高大青年倚柱而立，修眉輕揚，折扇慢搖，意態十分閑適。

見眾人望來，還含笑催促道：

“這外人都走了，汪堂商快說啊，小子也正好奇其中利國利民的內情呢。”

“.......”

眾人無語。

薛珅瞧見林如海眉間微蹙，當即越眾而出，肅容斥道：

“此事干涉兩淮鹽務機密，除了兩位大人，只有我等皇商才可預聞，還請姜夫子回避！”

張四可等人樂得有人出頭，也都隨聲附和。

“哦，只有皇商才能預聞機密？唔，這我倒的確不是。”

姚弘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得搖扇而笑：

“那薛掌柜...就是皇商了嗎？”

“你！”

薛珅猛然漲紅了臉，但身材還算壯實的他卻一步也不敢上前，甚至連惡語相向也是懷著忌憚，只得回身怒視那正和旁人擠眉弄眼、咧嘴偷笑的鮑以安：

“鮑有恒！你笑什么！”

“嘿！好你個薛三胖，竟把老子當成軟柿子了！”

鮑以安胖臉一黑，把頭一昂：

“老子笑的就是你薛掌柜！怎么著罷！”

薛珅勃然大怒：

“鮑有恒你反了天了！我薛家可是淮南首總！

我如今受族老委任，全權代掌族中鹽事，你竟敢叫我掌柜？！

明日我就要提請務本堂公議，定要革了你的堂商之職！”

“嘿，這選掉首總得要七票，罷免堂商五票就行。

不過，就你...也能找出五票來？”

鮑以安輕蔑地瞥他一眼，旋即更嗤笑出聲：

“恒舒號薛家長房獨占了七股，你們剩下七房攏共才占了三股！

如今一群老不死的欺負人家孤兒寡母，放著長房的人不用，非要選了你們三房來管事。

叫你聲掌柜，老子都是客氣的。

怎么？你還想當東家不成？

先花個幾萬捐上個五品，再來和本道臺（虛銜，正四品）大小聲罷！”

“鮑以安！你辱人太甚！”

薛珅直氣得怒發沖冠，匆匆瞥了張四可一眼，就向著鮑以安揮拳打去。

鮑以安也毫不含糊，仗著身圓個矮，猛地撞到薛珅懷里，扭打到了一塊。

旁觀眾商立馬也分出立場。

張四可一面上前拉架，一面責怪鮑以安道：

“老鮑你這卻是不講理了，薛家的內務不該咱們管，但老薛如今既掌著恒舒號，那就是咱們淮南鹽商的首總，你總得尊重些才是！”

中年模樣的元德號黃仲升當即跟著出言數落，尚志號的老東家畢禮也不咸不淡地幫襯了兩句。

這邊馬德昌忙也插話：

“老鮑話雖糙但理不差，老薛一沒股份，二沒官身，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也未必好參與這些事來。

曖呀，老薛，我這話可沒有針對你的意思，就事論事，就事論事...你千萬多別想啊。”

“好！老馬說得好！”

鮑以安忙里偷閑，高聲喝彩，更把薛珅氣紅了眼。

一時假打也變成了真打，任憑張四可拉扯也不松手。

兩個錦衣胖子摟抱著在地上滾來滾去，場面實在不忍直視，就連閉目沉思的林如海也坐直了身子，睜開了眼。

直到汪朝宗死命勸和，兩人才被分開，卻都灰頭土臉有礙觀瞻。

儒雅喜潔的盧見曾第一次皺起了眉頭：

“既為兩淮堂商，則當為眾商之表！何以效此潑婦行徑？真真是無禮之極！”

這話說得雖嚴厲，但卻是承認了薛珅的皇商身份。

正暗暗呼痛的鮑以安頓覺不爽，張口就要辯駁，盧見曾卻已放下臉來，冷聲斥道：

“你二人衣冠不整，還不快謝罪退去？”

自覺丟臉薛珅巴不得一聲應了，告罪而去。

鮑以安咕噥了幾句，也只得道了罪，挪著步子出去。

吃瓜吃到驚喜的姚弘旭貼心地送他出門，還誠懇地恭維了一句：

“鮑堂商慷慨仗義，小子十分佩服，改日定要登門請教。”

本就有意逢迎的鮑以安登時笑出了滿臉褶子：

“好說，好說，某必掃榻以待，靜候姜夫子大駕。”

“當不得，當不得，鮑堂商好走不送。”

姚弘旭謙辭兩句，便隨手拉上了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