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與絲路文化
- 劉潔 丁沂璐主編
- 5010字
- 2025-04-28 11:20:30
高適杜甫交游考
張馨心(蘭州大學文學院)
作為唐代著名的詩人,高適與杜甫都為學界所關注,二人的交往也是學界探討較多的一個論題,然而對于二人的具體交往過程、交往過程中高適對杜甫有無真情實意等問題仍有爭論。為更好研討高適與杜甫的交游,依據現存二人相關詩作及后人有關評論文字,進行深入分析研究,不當之處,望專家學者予以指正。
高適與杜甫自開元二十七年,即高適在汶陽時開始交往,杜甫《奉寄高常侍》詩曰:“汶上相逢年頗多”[1],自汶上相識后,二人的交往一直持續到永泰元年高適去世,長達二十五年??梢哉f在與高適交往的諸多詩人中,杜甫是時間最長的,二人唱和詩也最多。
在高適與杜甫的交游中,常為后人所欽羨的,是天寶三載,高適、李白、杜甫三位大詩人同登吹臺、琴臺的佳話。此次同游,高適有《同群公秋登琴臺》詩記之:“古跡使人感,琴臺空寂寥,靜然顧遺塵,千載如昨朝。臨眺自茲始,群賢久相邀,德與形神高,孰知天地遙?四時何倏忽,六月鳴秋蜩,萬象歸白帝,平川橫赤霄,猶是對夏伏,幾時有涼飆?燕雀滿檐楹,鴻鵠摶扶搖,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漁樵,兀然還復醉,尚握尊中瓢?!辈⒆鳌兜亲淤v琴堂賦詩三首》,其序曰:“甲申歲,適登子賤琴堂,賦詩三首,首章懷宓公之德,千祀不朽;次章美太守李公能嗣子賤之政,再造琴臺;末章多邑宰崔公能思子賤之理?!庇稍娭锌梢?,高適在與李、杜等人的同游中,感古懷今,抒發自己的心緒,十分自然坦率,并感慨“臨眺自茲始,群賢久相邀,德與形神高,孰知天地遙?”對與朋友們的這次同游評價甚高?!缎绿茣ざ鸥鳌罚骸皣L從(李)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人莫測也?!?a id="w2">[2]杜甫有《贈李白》:“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a id="w3">[3]又有《昔游》詩:“昔者與高李,同登單父臺”[4],述三人同登單父臺之事,更在晚年作《遣懷》詩追憶當年盛事:“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云一去,雁鶩空相呼?!?a id="w5">[5]稱贊當日同游的高適李白才情卓然:“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回憶當時的情景則是“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云一去,雁鶩空相呼”。三人豪情滿溢,共登吹臺,在多年后回憶起來仍使人意氣雄發,熱血沸騰。從高適與杜甫的詩作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高、杜、李三人,豪情在胸,意氣相投,故而同游之時覽古懷今、暢敘抱負,相知相惜,于多年之后仍念念不忘。
天寶三載的相聚之后,高適與杜甫便各奔東西,直至天寶十一載,高適去封丘縣尉之職,再赴長安,二人才再度相聚。雖不見二人唱和之詩,然二人分別有《同諸公登慈恩寺浮圖》、《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杜詩原注曰:“時高適、薛據先有此作?!倍讼群蟮撬?,且杜甫已見高詩,可以推斷高、杜二人此時來往頗多。此時二人皆不得意,高適不滿縣尉之職對百姓的盤剝,去官以謀他圖,前途尚不明確:“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輸效獨無因,斯焉可游放”;杜甫則對時事憂心忡忡:“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6]大唐帝國的衰敗和詩人命運的轉折都從這時漸漸顯現了出來。
天寶十二載夏,高適入哥舒翰幕,十三載夏隨哥舒翰入京,此時杜甫亦在京城。短暫相聚后,高適將赴河西,杜甫作詩相送,在詩中稱贊高適是“高生跨鞍馬,有似幽并兒。脫身簿尉中,始與捶楚辭”;當高適表示愧做一書記時,又安慰他:“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此行既特達,足以慰所思”;勉勵高適勿因年歲自慚:“男兒功名遂,亦在老大時”;希望高適在邊塞建功立業,并有佳作以饗友人:“邊城有余力,早寄從軍詩”。除了對高適貼心的安慰和勉勵,杜甫還在詩中流露出對高適的依依不舍和真切的關心:“常恨結歡淺,各在天一涯。又如參與商,慘慘中腸悲。驚風吹鴻鵠,不得相追隨。黃塵翳沙漠,念子何當歸?”以參商二星之久不見喻二人之見少離多,恨天各一方、不能相追隨之苦,念邊塞黃塵沙漠,不知友人幾時得歸。恨離傷別之情與切切關懷之意發自肺腑,感人至深。
高適赴河西之后,杜甫亦時常寄詩問候。開元十四載,杜甫作《送蔡希魯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時哥舒入奏勒蔡子先歸》,托蔡希魯問候高適:“漢使黃河遠,涼州白麥枯。因君問消息,好在阮元瑜?!?a id="w7">[7]《寄高三十五書記適》則盛贊高適:“嘆惜高生老,新詩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主將收才子,崆峒足凱歌。聞君已朱紱,且得慰蹉跎?!?a id="w8">[8]《舊唐書·高適傳》曰:“適年過五十,始留意詩什,數年之間,體格漸變,以氣質自高,每吟一篇已,為好事者稱誦?!?a id="w9">[9]高適年過五十始作詩之說不能成立,然可見高適五十之后詩名日盛,故而此時杜甫評之:“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除了詩歌上的造詣,高適在當時更為突出的是其政治軍事才能的顯現:“主將收才子,崆峒足凱歌”,而高適的仕途通達亦自此開始。杜甫雖不能與高適一樣在仕途上大展抱負,然而朋友的成功也讓他感受到了欣慰:“聞君已朱紱,且得慰蹉跎”。從杜甫對高適詩歌創作、政治才能的大加贊賞和肯定,以及對其仕途通達的欣羨與安慰上,我們可以看到,高適獨具的政治、軍事眼光和才能已嶄露頭角,并被作為朋友的杜甫所肯定。
至德三載,高適左除太子少詹事,杜甫有《寄高三十五詹事》:“安穩高詹事,兵戈久索居。時來如宦達,歲晚莫情疏。天上多鴻雁,池中足鯉魚。相看過半百,不寄一行書?!?a id="w10">[10]希望高適多寄書信,莫忘交情。乾元二年,高適拜彭州刺史。杜甫為他和岑參寫了《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詩中慨嘆自己的境遇和生活之艱辛,同時,對高適、岑參給予了很高評價:“高岑殊緩步,沈鮑得同行。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背丝隙ǜ?、岑文學上的才能與成就,對二人政治上的成就更是十分欣羨,“濟世宜公等,安貧亦士?!?,由于自己不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就將濟世的愿望寄托在高適、岑參這兩位意氣相投,又身居高位的朋友身上。在杜甫看來,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實現共同的政治主張,為國家和人民做出貢獻,這足以讓不得意的自己獲得安慰。故而他毫不吝惜對朋友們的稱贊和肯定,這也可以體現出杜甫與高適、岑參的深厚友誼。
稍后,杜甫抵成都,寓居草堂寺,高適作《贈杜二拾遺》一詩問候:“傳道招提客,詩書自討論,佛香時入院,僧飯屢過門。聽法還應難,尋經剩欲翻,草玄今已畢,此外復何言。”杜甫隨后作《酬高使君相贈》詩答謝:“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雙樹容聽法,三車肯載書。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a id="w11">[11]高適猜想杜甫在蜀的日常生活,是于佛寺中聽法尋經,寫文作賦;杜甫對高適的猜想逐條回復,細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平淡的文字中蘊含著兩人深摯的牽掛相知之情,感人至深。
自高適任彭州刺史后,一路仕途得意,反觀杜甫此時卻是生活窘迫,需要求助于高適:“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12]能夠直言自己的困窘饑寒,毫不掩飾地向對方請求幫助,若不是有相當的交情和長時間的默契往來,是斷然不可能的。雖然我們今天沒有見到高適的回詩,但可以想象,高適一定是在收到這首求助詩之后即刻給予了幫助。周勛初先生《高適年譜》中也稱:“杜甫以兄弟情義求助,足證二人交情非同一般。高適當立即有所表示”。[13]二人的交往在高適晚年十分頻繁,杜甫寄詩求助后不久,二人便在蜀州相聚。杜甫作《奉簡高三十五使君》:“當代論才子,如公復幾人?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行色秋將晚,交情老更親。天涯喜相見,披豁對吾真”,[14]稱高適是當代才子中少見的人才,才能卓越,為人所欽羨;自己與高適的交情,隨歲月推移而愈加深醇,如今在蜀州相遇,真是讓人欣喜若狂。
蜀州別后,杜甫居草堂。高適在上元二年人日寄詩給杜甫:“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眲㈤_揚先生箋此詩曰:“人日寄詩,蓋遙憐故人之流落蜀中而思故鄉也,柳色梅花,令人見之斷腸耳。身在蜀地,不能參預朝政,百憂千慮,集于一身,今年人日不得相見,明年人日又在何處耶?君如謝安東山一臥三十年矣,誰料將老于風塵中也。我以龍鐘之人尚忝居刺史之職,有愧于爾之棲棲遑遑志在君國也?!?a id="w15">[15]詩中無論是對自身境遇的陳說,還是對杜甫流落蜀中的感慨,都是高適真實想法的流露,毫不偽飾,正是對知心朋友推心置腹的口氣。交情的深厚并不能以往來的頻繁與否作為判定依據,真正知心的朋友,應該是可以傾訴所有情緒,不必有所顧慮的,也只有這樣,才能互相了解,互通心意。杜甫可以直接陳述自己的窮困,要求得到高適的幫助,高適也可以對杜甫陳說自己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憂心忡忡的刺史生活,而不需要有任何的虛矯,這才是相交甚久,相知甚深的真正體現。
正是因為杜甫與高適是這種心意相通的朋友,在高適去世后,杜甫寫下了《聞高常侍亡》一詩:“歸朝不相見,蜀使忽傳亡。虛歷金華省,何殊地下郎。致君丹檻折,哭友白云長。獨步詩名在,只令故舊傷。”[16]言高適之死殊為意外,評價高適一生論策有素,為皇帝青睞:“致君丹檻折”;推崇其在文學上的高度成就和地位,“獨步詩名在”。從政治和文學兩個方面對高適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并深切表達了高適的去世帶給自己的哀痛:“哭友白云長”、“只令故舊傷”,其情哀傷難抑,令人感肝腸寸斷之痛,甚至當時間流逝,這種哀痛都不曾淡忘。偶爾翻檢詩稿,看到高適生前寄來的詩作,杜甫亦深感悲痛,作《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詩曰:“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嘆我凄凄求友篇,感時郁郁匡君略。錦里春光空爛漫,瑤墀侍臣已冥莫。瀟湘水國傍黿鼉,鄠杜秋天失雕鶚。東西南北更誰論,白首扁舟病獨存。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邊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長笛誰能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a id="w17">[17]看到故人所寄之詩,思及當日交往之情景猶眼前,故人卻已陰陽相隔。如今人失舊友,國遭寇盜,再無人與自己談論國事、暢述懷抱,只剩下獨自一人老病不堪,這怎能不令人凄然淚下?這兩首詩一首悼亡,一首追憶,對高適一生成就和二人交往過程都有大致概括,既可視為對高適的定論,亦可作為對高、杜交往的定論。有學者因現存詩稿中杜甫寫給高適的詩作多于高適寫給杜甫的詩什,便論稱二人交情并不深厚,尤稱高適對杜甫,似并無真情相交。然而正如之前所論,交情深淺并不能由詩作往來頻繁與否作為判定因素,何況當時已是唐帝國國勢衰微,戰亂頻起之時,所寄詩作是否能收到、往來文字是否能得以保存,都殊難判定,則這種說法本身就不能成立。
高適和杜甫的交往,長達二十五年。在此過程中,有年輕時意氣風發的同游,有年老時互致的關心與幫助。無論是高適還是杜甫,都把對方看作是有共同的政治抱負,有為國為民奉獻一己之力的熱情的知己。他們傾心相交,不偽飾、不敷衍,彼此相互信任,為對方的成就由衷高興。雖然二人經歷不同,對具體人事的判斷也不盡一致,但不可否認,高適與杜甫的交往歷時彌久,感情篤深,即便在今天,也依然令人感動。
[1]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22頁。
[2] (宋)歐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38頁。
[3]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3頁。
[4]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35頁。
[5]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47頁。
[6]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3頁。
[7]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38頁。
[8]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94頁。
[9]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328頁。
[10]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82頁。
[11]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27頁。
[12]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62頁。
[13] 周勛初:《高適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1頁。
[14]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63頁。
[15] 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19頁。
[16]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16頁。
[17] (唐)杜甫,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0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