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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當代重大自然災害的精神影像

當代自然災害頻發,重大的自然災害有1954年的長江洪水、1959—1961年三年災荒、1970年通海地震、1976年唐山地震、1991年江淮特大洪澇災害、1998年長江、松花江、嫩江流域特大洪水、2003年“非典”、2008年南方雪災和汶川地震等,面對如此多的災害和苦難,當代作家沒有缺席,他們紛紛拿起手中的筆參與到救災、防災的工作中來,用文學來反映中國人民抗災救災的英勇事跡和偉大精神,反思現實苦難的根源和工作的得失,探討人類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時代命題,記錄了中華民族面對災害時的精神影像,為將來的救災防災立此存照。

一 洪水災害的文學書寫

洪水災害具有突發性特征,對社會經濟破壞最為直接,給人們的生命財產帶來嚴重的威脅。當代歷史上曾發生過幾次大的洪水災害,主要集中在長江、淮河流域。如1954年、1991年、1998年的大洪水,給人們的生產生活與生命財產造成嚴重的危害及損失。

(一)1954年長江洪水

1954年,長江發生全流域的特大暴雨洪水。武漢市險情嚴峻,武漢關水位達到29.73米,比1931年的最高水位還高出2.84米,洪峰流量達到76100立方米/秒,達到了自1865年有水文記載以來的最高值。

李爾重根據自己當年領導武漢軍民抗洪的經歷寫出了長篇小說《戰洪水》,全景式地展現了武漢軍民抗擊洪水保衛武漢的英勇事跡,歌頌了黨政軍民團結一致,不畏艱險,用鮮血和生命戰勝特大自然災害的英雄壯舉。小說初稿完成于1956年,1978年修改完成并定稿,1979年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小說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涵蓋了當時的各個階層,既有黨政領導,如防汛第一指揮部的指揮長陳冠軍、黨委書記常方,也有為了他人的安全只身擋住斗車而犧牲的軍人代表曹廣漢,剛毅頑強的農民大隊的大隊長兼支部書記方秀蘭,豪爽無私的工人代表王成、小金等。難能可貴的是,小說擺脫了當時常見的塑造工農兵英雄形象的模式,描寫了眾多的知識分子形象。其中既有高級知識分子蘊珍、寧總工程師、薄教授、韓副總工程師等,也有年輕的醫護人員習路、掌珠,以及逐步去掉書呆子氣息的技術員尹慧琛,還有師生代表馬鴻圖、羅玉嫻等。小說從各個方面細致具體地描寫了整個抗洪搶險的過程,涉及了眾多的搶險與勞動生活的場面,從抗洪大堤到分洪現場,從抗洪第一線到后方街道服務隊,場景轉換自然。小說最后描寫英勇的武漢人民在黨和政府的正確指導下,終于戰勝了一次又一次的險惡洪峰,保住了荊江大堤、漢北大堤等重點堤防,守住了京廣大動脈,保護了廣大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充分說明共產黨領導下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這場抗洪搶險的勝利是百萬軍民艱苦卓絕拼搏的結果,也是全國人民大力支持的結果,武漢的汛情牽動全國,全國各地加班加點生產、調運發動機、麻袋、鐵錨等救災急需物資到武漢。小說不是一味地贊揚人定勝天的蠻干,而是充分尊重知識分子和老農的經驗,制定科學的抗洪措施。在洪峰來臨之前未雨綢繆,提高加固大堤,必要時犧牲局部利益,采取分洪蓄洪措施,減輕洪峰對武漢的壓力,為武漢抗洪贏得寶貴的時間。

小說明顯地帶有那個時代的文化氛圍。武漢抗洪之后,毛主席特地為此題詞:“慶賀武漢人民戰勝了1954年的洪水,還要準備戰勝今后可能發生的同樣嚴重的洪水。”小說里寫總指揮部把毛主席的題字作為禮物印發給每一個抗洪英雄。小說還多處把武漢抗洪與1931年大洪水下國民黨的行徑進行對比,說明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比如,1931年洪水來臨時,國民政府只撥了八十條麻袋作為救災物資,要求堵住鐵路路基下的單洞門,以此來保住漢口。他們護堤是假,趁機發水難財才是真。不但沒能保住大堤,還派警察向老百姓強行收繳三元的防汛特捐。事后,竟以玩忽職守、貽誤防汛為由,在張公堤上槍斃了一個技術員和一個工人敷衍了事。

(二)1991年江淮抗洪

1991年江南地區發生嚴重的洪澇災害,蔣德群等人的《中國大水災紀實》被譽為中國第一部反映洪水災害的長篇紀實文學。它全景式、多側面地反映了中國1991年特大洪水災害,真實地展現了黨和國家領導人親赴災區,與災區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公仆形象,展現了全國黨政軍民眾志成城與洪魔英勇抗爭的英雄事跡,同時還系統地記錄了國內外炎黃子孫“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民族精神。這部長篇紀實文學氣勢恢宏,從歷史和現實的高度對洪水災害進行思考,融思想性、新聞性與文學性于一體。張希昆、嚴雙軍的長篇紀實文學《中國大洪災——1991年中國特大洪澇災害紀實》全方位、多層次地反映了1991年特大洪澇災害,謳歌災區軍民奮力抗洪搶險的英雄事跡,刻畫了賑災之中華夏兒女風雨同舟血濃于水的同胞之誼,通過與舊社會的對比,展示了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與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性。該書還沉痛地反思了中國四十年來治水工作的得失與教訓,闡明水利專家對進一步治理大江大河的精辟論斷。該書全面展示了1991年洪澇災害的真實場景,描繪了中國人民團結治水戰勝特大洪澇災害的壯麗畫卷,內容豐富,資料翔實,敘事清晰有致。

郭傳火的《汪洋中的安徽》、陳桂棣的《不死的土地:安徽三河鎮營救災民紀實》沒有對1991年全國的災情作全景式的報道,而是選取了一個重災區域作為窗口,從不同的側面對1991年大洪水進行了別致的刻畫與報道。

1991年7月11日16時17分,安徽省肥西縣三河鎮——一座具有兩千年歷史的名鎮,僅在23分鐘之內便遭受了滅頂之災,6000村民被大水圍困,生命危在旦夕。在黨政軍民共同努力下,創造了無一人傷亡的搶險奇跡。安徽作家陳桂棣以火熱的情感投入到這場抗洪救災的采訪與報道中,寫出了感人至深的報告文學《不死的土地:安徽三河鎮營救災民紀實》。作者以遒勁的筆力翔實地再現了這場壯麗的抗洪救災畫卷,謳歌了風雨同舟多難興邦的民族精神。該作品不以宏大場景取勝,細節真實生動,情節扣人心弦,高揚社會主義主旋律,奏響革命英雄主義的贊歌。該作不是一味地頌歌式報道,有些場景細膩感人,比如,《死人與活人》一節就讓人為之動容:

在三河鎮航運公司附近的一幢大樓上,除擠滿了鎮民,還停放著一具尸體。死者死于絕癥,剛斷氣就發了大水。人越聚越多。大家賴以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最后擠得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活人和死人塞在一起。死者的老母守在一旁,神色凄然。白發為青發祭祀,已夠老人悲痛欲絕,尸骨未寒,就趕上這場百年不遇的洪水,傷心為難地偷哭起來。邊哭,邊找來塑料布,把兒子的尸體嚴嚴實實地包裹好。老人止住哭泣,望著擠在兒子身邊的鎮民們說道:“求大家幫幫忙吧,把我兒子……”鎮民們全怔怔望著老人,不知應該幫什么忙。“活人都擠不下了,”老人說得十分認真,“還把死人放在這干什么?你們把他推到水里去吧……”鎮民們無不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老人說得斬釘截鐵:“把他推到水里去,多讓幾個人擠進來,眼下首先是救命……他一個死人換幾個活人,值得!”老人的話,燙了大家的心。過了很久,大家才行動起來,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尸體推入滾滾的洪水。那尸體在湍急的大水中打著旋,久久不沉,久久不去。猛地,老人發出撕裂人心的哭聲。這哭聲給風雨中的鎮民帶來無限凄涼,卻又使所有在場的人感到強烈的震動。[1]

郭傳火的《汪洋中的安徽》也把目光投向水災中的安徽,寫出了洪水的兇猛無情,泯滅了無數的希冀和理想。潁上縣半崗區姜臺村婦女主任張金榮帶領村民護堤四天四夜,第五天凌晨回到家中,眼見唯一養家糊口的麥垛隨著洪水漂走時,她發瘋般地撲了過去。站在高處的孩子看到媽媽正隨麥垛漂去,哭著喊“媽媽”,不顧一切跳下水追趕,不一會兒洪水就淹沒了孩子的胸膛。張金榮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淚流滿面。孩子——麥垛,她面臨著痛苦的兩難選擇。最終,她不得不放棄麥垛,拉著孩子回到岸上,嘴唇卻咬出了鮮血。全椒縣有七萬多名群眾被洪水圍困,數十人不幸罹難。在遇難者的遺體中,一位母親緊摟著不滿周歲的兒子,人們試圖將她母子分開火化時,卻怎么也掰不開母親的雙手。

面對兇猛的洪水,蓄洪區人民為了他人的生命財產安全,發揚了舍小家為大家的犧牲精神,毅然執行了分洪的命令。1991年6月12日至14日,當淮河第一次洪峰漸漸逼近時,安徽省防汛指揮部決定15日8時開閘蓄洪,通知蒙洼蓄洪區村民緊急轉移。14日夜里,凄厲的警報聲響徹蒙洼蓄洪區上空。48615名蒙洼人冒著瓢潑大雨,拖兒帶女,扶老攜幼,在一片泥濘中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家園。6月15日8時,阜南縣王家壩閘門緩緩開啟,洪水呼嘯而下,瞬間直撲蒙洼蓄洪區18萬畝土地,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蒙洼蓄洪區第11次蓄洪。眼看十幾萬畝即將到手的莊稼全部付之東流,眼看全區人民花費7年心血興建的水利工程毀于一旦,趕來開閘的曹集區區委書記郭西魁失聲痛哭起來。初步估計,這次蓄洪造成的經濟損失達1.1億多元,糧食2900多萬公斤。

蓄洪區人民深深地懂得“小局服從大局”“棄小家保大家”的道理,面對被淹的家園,含著熱淚毅然執行了蓄洪命令。淮河中游一段兩百多千米的大提上,到處都是薄膜棚、草袋棚,里面住的都是“傾家蕩產”的行洪蓄洪區災民。

我問臨泉縣艾亭鄉的青年農民楊德才:“毀了房,丟了糧,最后破堤淹精光,你心里咋想?”小楊伸出舌頭舔舔滾在唇邊的淚珠說:“能保住命就不錯了!要不炸壩,上游下游不知要淹死多少人哩!”

在霍邱縣臨淮鄉的大堤上,我遇到從城西湖撤出來的70多歲的王慶老漢。他吃一口芽麥面做的黑餅子,喝一口不見米粒的稀湯。我嘗了一口餅子,說:“這餅子苦!”王老漢說:“苦點沒啥,只要能保住淮河大堤,苦,俺認了。”[2]

劉醒龍的《洪水,八個生命的瞬間》、江深等的《人民子弟:南京軍區部隊、民兵抗洪救災紀實》、蔣德群等人的《1991——向洪水宣戰——南京軍區部隊抗洪救災紀實》等報告文學也都對1991年大洪水進行了深入的刻畫與報道。

(三)1998年大洪水

1998年,三江流域(長江、嫩江、松花江)發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檢驗著中國的大堤,也考驗著中國的脊梁。

詩人商澤軍深入湖北一線采訪抗洪軍民,創作出了《中國的脊梁》《災區的孩子》《倒不下的民族》等激情澎湃的政治抒情詩,用自己的創作書寫民族的苦難,也見證當代文學面對自然災害時的義務與良知。“在長江的那些日日夜夜,詩思一直涌動著我,也許詩人之筆沾的墨水應該有汨羅江的那種對人類和民族的關愛,我用我的筆抒寫著我思、我見。但愿我的筆下能為這一次民族的災難記下一份最真摯的文字,為那些不幸遇難的群眾和英勇獻身的人們招魂,為那些遇大悲痛大歡樂的民族的生命力而歌。”[3]

新的時代呼喚新的詩歌精神,在政治抒情詩被放逐的時代里,商澤軍重新拿起這種詩歌樣式,把詩思聚焦在人們普遍關心的抗洪救災主題上,通過生動豐富的意象與畫面,較為全面地展示了這場洪水保衛戰的全景。比如,用“亮著的馬燈”贊揚為了巡堤而被洶涌的洪流卷走的老支書。

在夜幕覆蓋下的大堤之上

在無數的水聲之上

那盞馬燈

以它微弱而堅實的光芒

推開四周的黑暗

它發出的昏黃的光

穿透雨夜與驚恐

從這一段堤上

到另一段堤上

它發出昏黃的光

光的旁邊有個蹣跚的身影

堅毅沉著

他的腳步

在光的外面[4]

商澤軍能夠把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問題提升到一個充滿詩情和哲理的藝術境界。

從羅霄山從寶塔山

從風雪彌漫的淮海

從上甘嶺山頭

穿過歷史的風煙

開來了

集合在風卷浪涌之上

他們緊緊擁抱著洪水

使中國猝不及防的洪水

驚詫了

一個個血肉之軀里

竟蘊蓄著如此的能量[5]

長詩形象地禮贊了中國軍民面對濁浪排空、亂石崩云之際的團結奮進與大無畏精神,毫不掩飾詩歌的政治傾向,具有強烈的感情與鮮明的政治色彩,能夠較好地把詩歌的抒情性與政治性融為一體。整首詩氣勢奔放、格調高昂、音節響亮。詩歌沒有一味沉迷于動天浩歌,沒有漠視人民所遭受的災難與痛苦,而是用細節加以形象地表達。

人們

被災難追趕的人們

在洪水里掙扎

在一處高崗上

有一位老人

她的臉穆然沉靜

她用手摟著

和她一起避難出來的狗

她的手摟的很緊

狗汪汪地叫著[6]

對此,商澤軍有自己的詩學觀點:詩應是現實與靈魂的融匯。“當民族有難,我想做為一個詩人,他不應該閉上嘴巴保持緘默。在以前的歲月里,一些詩中的概念化、口號化敗壞了政治抒情詩的名聲,那不是詩的過錯,而應有詩人來承擔責任。”[7]

1998年,松花江發生了30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水位高達120.89米,洪峰流量16600立方米/秒。一萬多名囚犯被洪水圍困,吉林省政法系統的領導、干部和數千名干警在綿延千里的嫩江大堤上轉移囚犯,展開了千里大營救。作家楊黎光蹚著齊腰深的洪水,在松嫩大地的潰堤流域進行采訪,深入監獄,走進坍塌的管教宿舍區,與干警、武警、家屬、囚犯傾心交談,沿著萬名囚犯大轉移的路線,東西跨越一千多里,連續進行了12天的艱苦采訪,創作了中篇報告文學《生死一線——嫩江萬名囚犯千里生死大營救》。

《生死一線》是一部具有很高新聞價值的報告文學,抓住洪災中轉移一萬名囚犯這一重大社會題材,緊扣特大洪水、萬名囚犯、千里營救幾個關鍵詞,對處在社會邊緣的囚犯從不同層面展開描寫,揭示災難來臨時人物之間各異的心態,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1998年大洪水肆虐中國大地的情形。

《生死一線》敘寫營救行動驚心動魄,吉林省委書記向公安廳長布置任務時強調:“犯人也是人,一定保證不丟一個人,不死一個人,不逃一個人。”在極度惡劣的環境下,廣大公安干警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為萬名犯人安全轉移付出了巨大艱辛,做出了無私的犧牲,這些都通過一個個鮮活的事例得以呈現。第三監獄被洪水淹沒之后,政委趙警龍組織犯人撤離,將所有的監舍查了一遍,坐著大鍋圍著大樓巡視一圈,確信沒有一個犯人落下才最后離開;犯人于平安因拉肚子而虛脫,干警們就做了個臨時擔架抬著他轉移;犯人王洪春轉移途中心臟病復發,管教和犯人就背著他走,后來脫下衣服做擔架抬著他,看到他冷得直打戰,一位管教脫下自己的衣服給他,而自己找條麻袋披在身上;一些犯人把自己的東西吃完了,干警們就把自己的食品和水留下來給他們。正是本著“犯人也是人”的理念,廣大干警在轉移過程中恪盡職守,既嚴格監管,又認真護衛犯人的生命,昭示了黨和政府的人道主義精神。這種人道主義關懷讓處在滔天洪水之中的犯人備受感動,看到生的希望,躁動的情緒得以穩定,從而為千里大轉移創造了良好的條件,創造了萬名囚犯安全大轉移的驚世壯舉。“一支綿延數十公里的由近百輛汽車組成的龐大車隊,日夜兼程,往返千里,持續多日,把1萬多名因嫩江決口而被洪水圍困的罪犯安全地轉移到吉林省的7個監獄,創造了一項舉世震驚的壯舉。在中國在世界歷史上也沒有如此數量的罪犯千里安全大轉移的先例。”《生死一線》因其出色的描寫,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1998年的特大洪水給災害文學帶來了一個長足發展的機會,特別是報告文學作為文學的輕騎兵,始終以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擁抱當下社會生活。報告文學工作者深入抗洪搶險第一線,記錄下中國軍民抗洪救災的感人事跡。比較出色的報告文學作品還有王敬東的《荊江安瀾》、傅建文的《荊江倒計時》、岳恒壽的《洪流》等。

二 三年災荒的文學書寫

1959—1961年,中國大部分地區發生了嚴重的饑荒,但時至今日對于這個特定時段的稱謂還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1960年5月,中央人民政府開始承認國家經濟陷入困境,《人民日報》國慶社論稱“過去兩年來,全國大部分地區連續遭受了嚴重的自然災害”,“三年自然災害”的稱謂開始流行。中共八屆九中全會公報指出:“在1959年嚴重自然災害之后,1960年又遇到了百年不遇的自然災害。”隨后,新聞媒介、官方文件及各級領導人講話都是眾口一詞地指稱“自然災害”,“三年自然災害”經過不斷地重復,最終演變成了那個困苦年代的代名詞。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新中國成立32年來的歷史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主要由于‘大躍進’和‘反右傾’的錯誤,加上當時的自然災害和蘇聯政府背信棄義地撕毀合同,我國國民經濟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發生嚴重困難,國家和人民遭到重大損失”,已經明確地稱為“嚴重困難”時期。知識界對于三年饑荒的原因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也都各執一詞,劉歌認為是九分天災,一分人禍[8];而金輝[9]、王維洛[10]等則認為1959—1961年風調雨順,不存在什么“自然災害”之說,主要是人禍的因素;陳東林對兩種說法進行了折中,認為“天災”“人禍”各占一定的比例[11]其實,早在1961年5月,劉少奇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指出:“這幾年發生的問題,到底主要是由于天災呢,還是由于我們工作中間的缺點錯誤呢?湖南農民有一句話,他們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總起來,是不是可以這樣講:從全國范圍來講,有些地方,天災是主要原因,但這恐怕不是大多數;在大多數地方,我們工作中間的缺點錯誤是主要原因。”[12]

文學是社會現實的一面鏡子,從中可以折射出復雜的歷史意蘊。從災荒發生一直到1976年,文學一直在回避這種棘手的現實,但在浩然、陳登科等人的創作中還是對此作了隱性書寫。“文革”之后,配合撥亂反正的國家意識形態召喚,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開始涉足這一禁區。劉慶邦的《平原上的歌謠》、智量的《饑餓的山村》、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等從民間視角寫出了底層民眾的悲慘現狀。尤鳳偉的《中國一九五七》、楊顯惠的《夾邊溝紀事》、方方的《烏泥湖年譜》刻畫了饑荒下的知識分子形象,展現了一幅幅饑餓與強權暴虐下的靈魂煉獄圖。21世紀以來,身居海外的虹影、嚴歌苓也把筆觸伸向這一領域,寫出了《饑餓的女兒》《第九個寡婦》等佳作。

(一)饑餓:穿越中國千年歷史的記憶還魂

三年災荒文學書寫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饑餓”。饑餓與自然災害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自然災害往往帶來嚴重的災荒與饑饉。饑餓貫穿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已經成為一種文化記憶深烙在中華民族的靈魂之中。三年災荒之中,饑餓這種文化記憶又借助極左政治附體還魂。

借助于二戰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慘痛記憶,文化記憶理論近年來在西方學界盛行不衰。“文化記憶是一個集體概念,它指所有通過一個社會的互動框架指導行為和經驗的知識,都是在反復進行的社會實踐中一代代地獲得的知識。”[13]哈布瓦赫創造性地揚棄了記憶的生物學理論,拒絕從生物學角度把集體記憶看作是可以遺傳的種族記憶,賦予“記憶”這個概念以社會學內涵,強調記憶的社會性,認為記憶是一種文化建構。個體的記憶必須置身于“集體記憶”的框架之內來理解,特定的記憶能否被刺激出來和以什么方式刺激、講述出來,都要取決于這個框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存在著一個所謂的集體記憶和記憶的社會框架;從而我們的個體思想將自身置于這些框架之內,并匯入到能夠進行回憶的記憶中去。”[14]康納頓在此基礎上向前更進一步,其《社會如何記憶》認為一個群體通過各種儀式塑造出來的共同記憶,不僅僅是每一個群體成員的私人記憶相加的產物,更是屬于這個群體自身的。集體記憶就從“集合起來的記憶”變成了“集體的記憶”。德國學者阿斯曼將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定義為一種“交往的記憶”或“日常的記憶”,同時用“文化記憶”的概念對康納頓的“社會記憶”進行了升華。“交往記憶的最大特征是時間的有限性,最多不超過80年到100年,相當于三代人到四代人的時間跨度。同時,交往記憶不能提供固定點,不能在時間流逝過程中把記憶捆綁于‘不斷擴大的過去’。奧斯曼認為,這樣的固定性只能通過客觀的文化符號的型構才能達到,這種通過文化符號型構、固定的記憶就是文化記憶。”[15]“交往記憶的特點是和日常生活的親近性,文化記憶的特點則是和日常生活的距離。”“與日常生活的距離(超越)標志著它的時間范圍。文化記憶有固定點,它的范圍不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這些固定點是一些至關重要的過去事件,其記憶通過文化形式(文本、儀式、紀念碑等),以及機構化的交流(背誦、實踐、觀察)而得到延續,我們稱之為‘記憶的形象’(figures of memory),整個猶太人的日歷就是以記憶形象為基礎的。”[16]所以,文化記憶以文化體系作為記憶的主體,超越于個人而存在,遺存在博物館、紀念碑、節日和儀式等各種文化載體之中,特別是語言與文學文本之中。憑借這些文化載體,一個民族或一種文化才能將傳統代代延續下來。

中華民族對饑餓的感覺深入骨髓,從漢字的構形就可以看出端倪。

毛喻原先生認為漢字是一種物欲性極強的文字,比如,“美”字是“羊”和“大”組合而成,即大的羊就是“美”,這顯然是一種食物主義的美學觀的表現。即使在那些用以表達精神性事物的漢字中,也能輕易地發現其帶有明顯的物欲性色彩。如,“精”是由“米”和“青”組成,就是經過挑選出來的干凈上等的大米,充分顯示了一種“精”的可食用性;“欲”是由“人”對“谷”的渴求所導致的,也就是“人”與“米”的關系構成了“欲”。為什么我們喜歡用物欲味濃厚的語詞來指稱精神性極強的事物?毛喻原先生認為這即使不是荒唐的,至少也是不當的,因為物欲性極強的符號只能讓人更容易想到物,它們明顯帶有一種體現物欲文化的指向根源。[17]余世存先生指出中華民族性格中現實與實際的一面,認為饑餓是我們民族的靈魂,中國文化是一種地道的飲食文化、農民文化。飲食成了中華民族生存的實質內容,也是我們漢語的本位。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打招呼說“吃了沒有”,用“吃香喝辣”表達對別人的羨慕,指責別人不負責任則說“干什么吃的”。此外,還有“吃虧”“吃得開”“吃不消”“吃飽了撐的”“吃不了兜著走”等和吃有關的日常詞語,飲食的語言幾乎成為漢語表征事物的全部手段。

其實這些都與中華民族的多災多難與生存的艱辛有關,漢語語詞過多地指涉飲食,恰恰驗證了西方文化記憶的有關理論。“文化記憶的概念包含某特定時代、特定社會所特有的、可以反復使用的文本系統、意象系統、儀式系統,其‘教化’作用服務于穩定和傳達那個社會的自我形象。在過去的大多數(但不是全部)時間內,每個群體都把自己的整體性意識和特殊性意識建立在這樣的集體知識的基礎上。”[18]對中華民族來說,生存是第一要義,飲食成了中國人的靈魂,從遠古時代起人們就知道“饑者歌其食”,漢代就有了“民以食為天”的政治格言。中華民族這種強烈的饑餓感經過一代代的傳播,在現實災荒的境遇中又重新被激發,召喚起當代作家的“集體記憶”,一個又一個的作家用他們的書寫來印證這種集體記憶,傳達自我的社會認同;同時,他們的自我認同通過書寫又傳播給他人,大大地強化了這種饑餓的集體記憶。許多作家的作品就直接以“饑餓”來命名,比如,智量的《饑餓的山村》,虹影的《饑餓的女兒》,羅偉章的《饑餓百年》,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更是把一個個慘痛的饑餓故事寫得毛骨悚然、直逼人心。這種饑餓的集體記憶逐漸演變成為一種超越于個人的文化體系,存活于當下的語言文字與文學文本之中。三年災荒的文學書寫印證并強化了中華民族關于饑餓的文化記憶,讀來撼人心魄,給人以強烈的震驚。

(二)隱性的災荒書寫(1959—1976)

無論怎樣,1959—1961年都把“災荒”這個新中國本不應該出現的字眼深深地鐫刻在了人們的記憶之中。馬羅立(Walter H.Mallory)在《饑荒的中國》(民智書局1929年版)一書中對災荒作了一個簡略的解釋,認為:“災荒者,基于天然原因而致食糧供給之失敗也。”鄧拓以階級分析的眼光總結歸納了中國幾千年的災荒史料,對“災荒”下了一個精辟的定義,認為災荒“乃是由于自然界的破壞力對人類生活的打擊超過了人類的抵抗力而引起的損害;在階級社會里,災荒基本上是由于人和人的社會關系失調而引起的人對于自然條件控制的失敗所招致的物質生活上的損害和破壞”[19]“災荒”與“災害”看似相同,其實內涵各異,但它們之間又存在某種關聯。“災荒”實際上是“災”與“荒”的合稱,“災”即“災害”,“荒”即“饑荒”。“災害”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對人類生存環境、物質財富乃至生命活動的直接的破壞和戕害”,而“災荒”重點在“饑荒”上,“是天災人禍之后因物質生活資料特別是糧食短缺所造成的疾疫流行、人口死亡逃亡、生產停滯衰退、社會動蕩不寧等社會現象”[20]由此可見“災荒”是由于“災害”引發的,但并不是所有的“災害”都能造成“災荒”,只有在其破壞力超過了人類所能承受的限度,造成人與社會關系失調時才形成“災荒”的嚴重后果。舊社會由于外患內亂,政治窳敗,人民抵御災害的能力非常薄弱,幾乎無“災”不“荒”。而“5·12”汶川大地震的災害級別雖然很大,但由于黨和政府的精心組織及社會各界的無私援助,并未出現史書所說的“哀鴻遍野、餓殍塞途”的災荒情景。

“災荒”在現代文學中頻頻出場,一方面是為了表現中國的愚昧落后,而另一方面是左翼文學的一種敘事策略,是為了激發勞苦大眾的階級仇恨,為其翻身解放作斗爭動員。“現代文學對災害書寫不僅僅是為了展示災害,更主要的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敘事策略,是激發民眾抗爭的一種手段,所以現代作家以各種方式反復渲染與強調災害的苦難特性,目的是為了襯托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人民斗爭的政治合法性。當代文學的災害書寫顯然也是以苦難作為底色來表達中華民族——國家的建構與認同。”“當代文學災害書寫接續了現代文學災害書寫的現實主義傳統,延續了現代文學對苦難書寫的現代性敘事模式。”[21]反觀三年災荒時期的文學創作,無一例外對當時的災荒保持沉默,原因在于允諾勞苦大眾翻身解放過上幸福生活的社會主義國度怎么可能會有饑荒存在呢?所以作家極力回避現實的苦難,高唱社會主義“艷陽天”,從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很難尋覓到“三年災荒”的蹤跡。但現實的災荒作為一種巨大的災難,總會給作家心理帶來或多或少的影響,逼迫作家在自己的創作中有意無意地回應這種存在,采用編碼與遮蔽的方式進行災荒的隱性書寫。這在浩然、陳登科等人的創作中都有所體現。

浩然在現實生活中看到的真實情形是:“饑餓的社員卻等不及(麥子成熟),恨不能一口就變成面條、烙餅填到嘴里。有的社員在坡里干活,常常停住活計、直起身,掠一把半青半黃麥穗子,搓下粒子就塞進嘴里生吃生吞;上坡、下坡的路上,也有一邊走路一邊掠麥子往嘴里送。”[22]而在其《艷陽天》中這種苦難卻被編碼成一種為了社會主義事業而自我犧牲的高尚行為——蕭長春發現飼養員馬老四把糧食省給牲口吃,自己卻偷偷地吃野菜,就嘆了口氣說:“四爺,您過得太苦了,我不能忍心……”馬老四說:“長春哪,苦是苦,還能苦幾天呢?長春,你不要再這樣說了,再這樣說,就是瞧不起四爺了……我們是農業社,專門生產糧食的,不支援國家,反倒伸手跟國家要糧食,我愧的慌。你對別人就說,馬老四不缺吃的,不管吃什么,都是香香的,甜甜的,渾身是勁地給咱們社會主義效力啊!”[23]浩然的創作不但無視他人的苦難,對自己家庭的苦難也有意遮蔽。浩然回憶兒子上幼兒園時的情形說:“送進戲劇學院幼兒園的二兒子藍天,實在受了罪。每周一送他的時候,他如同上屠宰場那樣躲逃哭叫;周末接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屎。兩周下來,孩子瘦成皮包骨頭,他母親整天以淚洗面,也瘦下去一圈。實在可憐!”[24]浩然的《葡萄架下》的幼兒園卻是另一番情景。譚五嬸為了使其他婦女解放出來參加勞動,就在家里辦了一個幼兒園,為此而日夜辛勞。為了孩子,自家架上的葡萄一粒也舍不得吃,因為對自己的孫子偏了點心眼,兒媳婦就批評她自私自利,說她:“沒有按著一個保育員的身份要求自己,現在是人民公社,是一個大家庭,所有的孩子都是我們的后代,都是我們的指望,人家既然把孩子交給咱們了,就是人家看得起咱們,厚待自己的孩子,薄待別人的孩子,那可不對啊!”[25]一粒葡萄都可以引發出對個體私心雜念的批判,由此也可看出當時災荒的程度。

《葡萄架下》以對個人道德的評判遮蔽了現實的物質匱乏,從而虛構出一種公正幸福的集體主義生活。縱觀當時的文學作品,呈現的是一派物產富饒、幸福安康的生活圖景。《大豆搖鈴的時節》《桃子熟了》《魚的神話》《碧螺春汛》《茶花賦》《荔枝蜜》等一大批散文傳遞出的是農林漁牧業豐產豐收信息,哪里存在什么三年饑荒呢?其實,作品中物產的豐富恰恰是現實物質匱乏的一種隱喻方式,是不出場的“災荒”的另一張臉的神話。“1959年至1961年三年間的經濟困難,苦難的中國人在饑餓中掙扎,更苦難的是他們的生命竟然少有人去記載,無數的生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時期的中國文壇到處都是‘艷陽天’,即使偶然涉及,也是被編碼成考驗人的意志力,鑄就某些人的崇高品質的材料。在這個意義上說,浩然創作的歷史遮蔽并不僅僅是個人創作的悲劇,而應該是一個時代悲哀。”[26]

但“災荒”時刻在以缺席的方式發揮著它的作用,讓作家無處遁形,甚至為之付出沉重的代價,陳登科的《風雷》就是一例。小說描寫了陷入困境的“黃泥鄉”,沒有燒草,糧食緊張,人口外流,對淮北平原上的三年災荒情形作了隱性書寫。當年安徽大學中文系批判《風雷》小組的批判文章就說:

反革命分子陳登科的《風雷》是一九六四年炮制出籠的。他曾供認:“我寫合作化,就是指責這三年。”書中所謂“災荒嚴重,糧食緊張,燒草困難,人口外流”“合作就是共產,干的一樣活,吃的是一樣飯,穿的是一樣衣服”“白天黑夜的干”“不要命”,等等,顯然是影射我國三年暫時的經濟困難,惡毒攻擊黨的三面紅旗。因此,它描寫合作化,只是個幌子,利用三年暫時經濟困難,配合帝、修、反的反華大合唱,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猖狂進攻,為劉少奇篡黨復辟大造反革命輿論,才是其真正的罪惡用心。[27]

撇開政治上的上綱上線不談,這篇文章確實敏銳地發現了在“合作化”外衣下“三年災荒”的身影,在“災荒壓頂”之際,許多群眾或是販運貨物,或是編織蘆席,“各找門路”“各自謀生”,不愿走集體化道路,因而被指責為“走資本主義道路”。而在另一位批判者的文章中也同樣指出了《風雷》是對三年災荒的曲折表現:

在小說中,陳登科捏造了一個所謂“特殊落后”的黃泥鄉,把總路線光輝照耀下的社會主義新農村污蔑得一塌糊涂。在這里,“糧食緊張,燒草困難,人口外流”,發生了一起又一起的鬧糧風潮。在這里,“軍心不振”“唉聲嘆氣”“失去信心”。這完全是別有用心地給社會主義制度抹黑,給三面紅旗抹黑!

《風雷》通過對農業集體化的污蔑,大刮單干風。在陳登科的筆下,黃泥鄉的廣大干部和貧下中農群眾,都被災荒壓得“直不開腰”“自私落后”,留戀單干,毫無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積極性。要組織個副業生產組,得費九牛二虎的力氣;剛剛搞起來,“三朝不到晚,就夭折了!”那些拼死拼活拉到一起的“農業互助組”,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散伙了,不干了”。

祝永康是在“災荒壓頂”“軍心不振、士氣渙散”“糧食緊張”的所謂關鍵時刻,帶著大批“救命”的糧食,從天而降,飄飄飛來的。祝永康的出場,使“陰霾滿天”的黃泥鄉馬上出現了“積雪融化”“河水解凍,大地回春”的場面,而且在他那“春雷一般轟鳴”的吼聲之后,一場鬧糧風潮,便立即煙消云散了。《風雷》中的祝永康儼然是一個力能回天的“救世主”![28]

確實,在災荒的重壓下,農民士氣低落,唉聲嘆氣,沒有什么能比救濟糧對他們更有誘惑力與感召力。因此,祝永康是帶著救命的糧食才能使“陰霾滿天”的黃泥鄉出現“積雪融化”“河水解凍,大地回春”的場面。

(三)抵抗遺忘的文學書寫(1976年以后)

1.政治反思視角下的災荒書寫

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配合撥亂反正的政治需要,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盛行一時。在對過去歷史的控訴與反思之中,張一弓、茹志鵑、高曉聲走得要更遠一些,把筆觸伸向了比“文革”更為久遠的三年災荒時期。

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以三年災荒時期的“河南信陽事件”為背景,塑造了敢于為民請命的李家寨大隊支書李銅鐘的形象。1960年春荒來臨,李家寨斷糧七天,村里四百多號人都得了浮腫,一百多人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為了挽救瀕危的鄉親,李銅鐘決定用個人的名義向糧站主任朱老慶借糧,結果變成了煽動群眾搶劫國家糧庫的首犯。但他無怨無悔,平靜地等待公安局的人來抓他,臨走還不忘叮囑“種子得留夠”。

“我要的不是糧食,那是黨疼愛人民的心胸,是黨跟咱魚水難分的深情,是黨老老實實,不吹不騙的傳統。”小說借李銅鐘借糧時所說的話展開了對極左政治的反思與批判,而這種批判主要集中在十里鋪公社的黨委書記楊文秀身上。這位“帶頭書記”原是一位文采出眾的小學教師,后來被提拔到縣委宣傳部當了干事,1958年報名下基層工作,當了十里鋪公社的黨委書記。他把全副精力用在揣摩上級意圖上,并推出種種典型經驗。他上任第二天就向大家宣布:十里鋪公社兩年進入共產主義。他每天都盤算著十里鋪公社各項工作怎樣跑在前頭,以此向縣委書記田振山報喜。大辦鋼鐵時,他命令村村隊隊砸鍋煉鐵,沒收一切可以搜集來的鐵器,門鼻、門搭鉤無一幸免,統統砸碎,填到“小土群”里。縣委號召建立豐產方的時候,他認為粉要搽在臉上,批示各隊把豐產方一律建立在大路邊。當檢查團到來的時候,他讓社員們化妝勞動,鑼鼓助威,老漢們掛著業余劇團的長胡子下地,婦女們穿著古裝戲衣,打著穆桂英的“帥”字旗。這一切滑稽的表演讓李銅鐘覺得新上任的公社書記整天都在給上級演戲,希望得到賞識和喝彩。李家寨終于沒能逃脫“帶頭書記”帶來的一場災難,“去年天旱,加上前年種麥時鋼鐵兵團還在山上沒回來,麥種得晚,一晚三分薄,秋莊稼又碰上‘捏脖旱’,夏秋兩季都比不上往年。而‘帶頭書記’又帶頭提出了‘大旱之年三不變’的豪邁口號:產量不變,對國家貢獻不變,社員口糧不變”,致使鄉民遭受了嚴重的春荒。

小說的政治反思意圖非常明顯,作家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從人的生命出發,考察不合理的社會政治權力如何擠壓農民合理的生存需求,寫出了人們面對極左政治的困惑與無奈。小說沒有對政治體制層面進行過多的探討,而是把目光聚焦于基層領導者的道德品質。作家與國家主流話語達成一個共識,認為三年苦難的根源是極“左”路線,是楊文秀這樣一些瞞上欺下的執政者的道德水平出了問題,而不是制度本身。三年災荒這樣復雜的社會現象被作家簡化為兩種對立的道德沖突,在“善”必將戰勝“惡”的信念下,傳遞了社會在曲折中前進的歷史觀念,錯誤必將得到糾正。作家在對體制做出有限度的反思后,急忙為李銅鐘這樣的道德英雄人物平反,這也契合了當時“撥亂反正”的國家意識形態需求與“平反昭雪”的社會心理氛圍。

2.民間視角下的災荒書寫

隨著傷痕反思潮流的衰退,人們不再滿足從單一的政治視角去反思三年災荒,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劉慶邦的《平原上的歌謠》、虹影的《饑餓的女兒》開始從底層民眾的視角去透視三年災荒之下普通民眾的苦難與死亡。

楊顯惠采用紀實的敘事方式揭開了定西孤兒悲慘的生活真相。“災荒使得人性幽暗卑劣的一面極度彰顯,給人類社會造成極大的精神戕害,并帶來了極為嚴峻的后果。在災荒逼迫下,許多人的人性發生嚴重的扭曲與畸變,人們可以拋棄妻子或者賣兒賣女去求生,甚至發生人食人的慘劇。”[29]《黑石頭》講述了災荒絕境下兩個母親駭人聽聞的舉動,巧兒的娘為了讓巧兒有進孤兒院的資格,把自己活活勒死,而當時政府已經開始發放少許的救濟糧,是有望活下去的;另一個母親則為了活命,煮親生孩子“扣兒”的尸體吃,一直活到九十多歲。《華家嶺》描寫兩家結伴而行的乞丐,一開始同病相憐,互相救助,到后來受助者一家三口卻自恃強壯搶奪孱弱姐弟的救命糧,最后撐死在華家嶺上。《姐姐》寫一對凍餓交加的姐弟借宿牧羊人家,姐姐為了保住弟弟這棵獨苗,讓他安穩地在熱炕上睡半宿而被迫獻出自己的貞操。《老大難》寫了一個母親為了活命,忍痛撇下兒子,帶著女兒改嫁他鄉,與兒子再見面時羞辱交加,愛恨交纏。《頂針》敘述了一個母親帶著子女逃荒要飯,自己卻餓死在山旮旯里,女兒蓮蓮從遺骸旁邊留下的頂針才知道母親的死訊。《俞金有》寫俞金有因為肚子餓而吃了很多咸菜,半夜里找水喝,掉進井里淹死了。在饑餓的威脅下,這些孤兒的生命像螻蟻一樣死滅。有的因為寒冷鉆進炕洞而被煤煙嗆死,更多的孤兒因為感染痢疾而死去。在死亡陰影籠罩之下,孩子的人性也發生了扭曲,獲得食物活下去成了他們生存的唯一信條。《打倒“惡霸”》寫屈效仁強取豪奪其他孤兒的食物,被王漢元一幫孤兒“修理”好了,但另一個新惡霸王漢元又產生了,繼續欺凌弱小孤兒。

楊顯惠用凝重質樸的語言展現了定西人民的苦難,用文學的方式為當時饑荒的中國留下了一段難忘的精神影像。“我為什么二十一年不改初衷,旨在張揚人性和人道主義情懷。人道主義的核心是人的尊嚴,當我們面對成千上萬在饑餓和死亡線上掙扎的卑微而弱小的螻蟻般的生命,作何感想?中國缺少憤怒的作家,這是中國文學的悲哀!”[30]

劉慶邦的《平原上的歌謠》大幅度地轉向民間立場,關注饑荒年代下普通人的行狀,揭示饑餓對人性的損傷。作者通過魏月明這個普通勞動婦女的形象,透視特殊情境下人與人的關系,探索存活在民間的人情美與人性美。作品淡化了政治維度的敘述,描寫了人們在災荒中艱難生活的情形,贊揚底層勞動人民生命力的柔韌與堅忍,凸顯了一種平民情懷。“什么樣的苦難都能忍受,什么樣的坎兒都能過去,也許這就是我們常說的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31]

3.知識分子視角下的災荒書寫

知識分子在災荒中要承擔著比別人更多的災難和痛苦,尤鳳偉的《中國一九五七》、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方方的《烏泥湖年譜》、和鳳鳴的《經歷——我的1957年》、胡平的《殘簡——中國1958年》,都對知識分子的精神煉獄作了形象的書寫。

楊顯惠本人并沒有當過右派的經歷,沒有親歷過大饑荒年代右派的悲慘生活。他在甘肅省生產建設兵團農建十一師上山下鄉,有機會結識了一些夾邊溝農場的右派,被他們的故事深深地震撼。時隔多年之后,他開始著手調查那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經過三年的調查采訪,那些塵封的歷史才逐漸展露出它殘酷與崢嶸的一面。《夾邊溝記事》的封面上赫然印著“關于饑餓與死亡的真實敘述”字眼,全書重點描寫了右派們的饑餓與死亡。夾邊溝的右派們和全中國老百姓處于同樣的困境,都在忍饑挨餓。他們到處去挖野菜、捋草籽,連草根都吃光時就去抓蜥蜴、逮蚯蚓、掏老鼠窩。拌過農藥的麥種,動物和人排泄出來的沒有消化的東西,甚至人肉和內臟也拿來煮食,只要能填充肚皮就行。

饑餓變成了一種規訓與懲罰知識分子獨立精神的手段與工具,《夾邊溝記事》展現了知識分子面對饑荒時所表現出的復雜人性,寫出了知識分子在強權之下精神的委頓與異化。1957—1960年,夾邊溝農場的右派從2400人銳減至1100人,餓死過半。夾邊溝偷盜食物成風,《鄒永泉》里講述了鄒永泉為防止用手表換來的炒面和白面餅被偷,每天外出時就裝在布袋里背在身上,晚上睡覺就鎖在皮箱里,放在腳下邊,最終卻因為吃蜥蜴中毒而死。《賊骨頭》描寫了俞兆遠做正人君子信念的動搖過程,最后變成一個賊里頭打著不要的賊,即便獲釋回家仍然舊習難改,總要偷幾口生糧食吃,才能安穩地睡一覺。《逃亡》中描寫了高吉義與師傅結伴出逃,將奄奄一息的師傅遺棄在戈壁灘,結果被狼群所食,揭示了生存困境中人性的兩難。

《夾邊溝記事》在對歷史的叩問中,表達了對強權政治的批判與否定,同時這種批判與否定還指向右派知識分子自身。小說沒有過多地描寫管教隊伍如何欺凌壓迫右派,管教干部對右派的施暴往往起因于右派自己的告密。知識分子在強權與饑餓之下主動異化,淪為強權政治的幫兇與工具,他們既是這場政治災難的受害者,同時也是這場政治災難的施暴者。知識分子精神靈魂為饑餓的肉體所控制,饑餓具有了主體的作用和意義,在饑餓的強大壓迫下,知識分子放棄了對高貴靈魂的追求。方方的《烏泥湖年譜》、尤鳳偉的《中國一九五七》也都描寫了強權之下的饑荒,塑造了丁子恒、皇甫白沙、孔繁正與周文祥、高云純、馮俐等失去獨立性的知識分子群像,全方位地展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在這場饑荒中的精神狀態,直逼暴虐的強權,剖析了知識分子人性深處的弱點。

(四)三年災荒文學書寫的反思

三年災荒在1976年之前的文學中一直處于隱性狀態,以缺席的方式制約著作家的書寫。1976年之后,伴隨著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的興起,三年災荒再次成為作家關注的對象。一批又一批的作家開始以三年災荒為背景,探索人性面臨災荒時表現出的高貴和卑下,思考這場災荒的天災與人禍因素,尋找一個民族歷經災荒卻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泉。政治反思視角的災荒書寫強調國家與歷史的宏大敘事,往往忽視普通人在歷史中的生存狀態,容易淪為闡釋政治意圖的附庸;民間視角的災荒書寫還原了普通人在特殊歷史情境中的生存狀態,又往往沉浸于雞零狗碎生活的摹寫,從而缺乏一種歷史深度。楊顯惠、虹影、方方、尤鳳偉等用紀實與虛構的方式重新面對那段歷史,從知識分子的視角關注大歷史中知識分子個人的命運,思考民族歷史命運,重建中國知識分子獨立批判的精神。

三年災荒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很多親歷者已經不在人世。這些文學作品的意義就在于重建三年災荒的文化記憶,拒絕對歷史的遺忘,為我們提供前行的勇氣與智慧。“文化記憶是一個集體概念,它指所有通過一個社會的互動框架指導行為和經驗的知識,都是在反復進行的社會實踐中一代代地獲得的知識。”[32]許多作家都在為創建三年災荒的文化記憶而努力,虹影認為:“苦難意識之所以變成饑餓,是由于喪失記憶。作為一個民族,我覺得我們失去了記憶。在這個意義上,《饑餓的女兒》這本書不只是寫給六十年代的,實際上,我們欠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下一代,我們以后的年代一筆債:應該補上這一課,恢復被迫失去的記憶。”[33]楊顯惠也顯示了一種迫不及待的情形,表明創作《夾邊溝記事》的目的就是為了保存三年災荒的文化記憶:“現在知道這段歷史的人已經不多了,當年的事件制造者有意把它封存起來,當年的生還者大都謝世,少數幸存者又都三緘其口。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將調查的故事講述出來,意在翻開這一頁塵封了四十年的歷史,希望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并告慰那些長眠在荒漠戈壁灘上的靈魂:歷史不會忘記夾邊溝的。我們關注前人的歷史就是關注我們自己。”[34]

劉慶邦對三年大饑荒的記憶刻骨銘心,他從個人記憶出發,寫出了久藏心底的《平原上的歌謠》。作家直面現實的苦難,用嗍鹽子兒、吃柿樹皮、炒蛐蛐兒吃等典型細節,寫出了對饑餓的切膚體驗,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感直逼人心。作家也同樣抱有一種焦灼感與使命感,要為三年大饑荒作證,為全民族建立關于三年災荒的文化記憶。他認為,不寫這部小說就對不起那些餓死的人和那段歷史,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一輩子都白活了。“一個民族的記憶是這個民族的力量所在,善于保存記憶的民族是不可戰勝的。試想,一個民族倘是失去了記憶,就有可能重蹈災難的覆轍,那是多么可怕……一代作家有一代作家的生活記憶,如果我們這一代親歷過那段生活的人死了,讓后來的人再想象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們必須現在就行動起來,讓記憶文化向遺忘文化挑戰。”[35]

在保存三年災荒文化記憶的責任感與使命感上,作家們都達成了一致的共識,但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即誰的記憶,記憶為誰?這些災荒幸存者所寫的文學作品具有見證歷史的意義,但也必然存在自身的局限。因為個人的記憶具有選擇性和遺忘性,作為大饑荒的見證者會受到當事人觀察角度的限制,受到寫作環境和時代氛圍的制約,不自覺地與敘述者當下的感受纏繞在一起。個體記憶一旦演變成社會記憶和社會見證,這種記憶便會帶有意識形態性,記憶的私人性和情感性就會受到遮蔽,容易呈現出高度的一致性。于是,作家們會努力按照流行的見解來理解自己的經歷并建構自己的敘事,把個人性的記憶拼接成一個連貫的形態,在不知不覺中使所敘述的事實發生了變形與扭曲。

三年災荒,在張賢亮、智量等人的筆下是知識分子淪落底層的受難史,同時又是他們獲得女性情愛的羅曼史;在尤鳳偉、方方、楊顯惠的筆下,三年災荒又是知識分子人性失落、靈魂備受煎熬的煉獄史;在張一弓、高曉聲、茹志鵑的眼里,三年災荒是農村基層政權異化、老百姓瀕臨生活絕境的歷史。而在談歌的眼里,三年災荒雖然物質缺乏,但人們精神豐足,是一個令人緬懷的道德理想時代。那時政治清明,干部勤政為民,克己奉公,官民魚水情深、同舟共濟。人們遵循秩序,恪守操行,小孩子因偷吃公田里的紅薯就被母親責打致死。村支書用不正當手段給村民弄來糧食救荒,卻被村民們拒絕,認為這是燕家村的歷史污點,支書妻子兒女也為之蒙羞,在自我懲戒中默默餓死。司令員不顧家鄉人民災荒而先解決革命老區的燃眉之急,老區人民得到糧食后又貢獻出來供全地區統一劃撥。這種閃耀道德光環的荒年記憶明顯與許多作家大相徑庭,作品中“女兒”就質疑“我”的講述:“女兒笑著說:我看過一部反映那個年代的中篇小說,那篇小說里的主要人物可是帶著憤怒的感情,帶著紅了眼的老百姓去砸了糧庫的。這篇小說還獲了獎的。”顯然,作品中的女兒是讀過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面對這些不同的關于三年災荒的敘述,到底哪些記憶可以有效地參與到災荒文化記憶的建構之中?

災荒的文化記憶作為一種建構,是為了下一代人對歷史有清醒的認識,為一個民族的歷史作證。因此有必要對哪些記憶可以參與三年災荒文化記憶建構達成某種共識,以免引起思想混亂。當然,這個要求對于文學來說是一種苛求,但筆者認為文學有責任去書寫災荒,建構文化創傷,承擔起拒絕遺忘的職責。杰弗里·C.亞歷山大(Jeffrey C.Alexander)認為:“當個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文化創傷(cultural trauma)就發生了。”[36]文學是人類文化記憶的一種載體,要承擔抵抗遺忘的責任,保留人類災難的文化記憶。當然,除了文學之外,我們可以考慮通過更多的途徑建構三年災荒的文化記憶,比如,樹立三年災荒的歷史紀念碑,或是建立三年災荒的博物館,或是保留有關三年災荒的具體遺跡等。已經有人開始了這些工作,2004年,河南省光山縣十里鄉高店大隊吳圍子村農民吳永寬自籌資金,為在大饑荒中餓死的七十四位村人修建了兩座紀念碑,刻上他們的名字,以慰餓魂,以昭后人,這是中國第一座關于三年災荒的紀念碑。2008年,獨立制片人胡杰根據這一事件拍攝了紀錄片《糧食關紀念碑》,是第一部用鏡頭豎起的大饑荒紀念碑。[37]

三 地震災害的文學書寫

(一)死亡人數被作為絕密消息封鎖的通海大地震

1970年1月5日,云南通海縣發生了7.8級大地震,死亡人數達15621人,受災面積為8800平方公里,是當代歷史上僅次于“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的三次大地震之一。長期以來,我國政府一直將自然災害的死亡人數視為國家機密,這個規定直到2005年才得以終結。因此通海大地震的詳細情形,在“文革”的特殊背景下,特別是死亡人數被作為絕密消息嚴密封鎖了幾十個春秋。楊楊以親歷者和調查者的雙重身份深入地震災區采訪、調查,查閱了各種地震檔案資料,前后歷時十多年,寫出了紀實報告文學《通海大地震真相——一個人的回憶與調查》,第一次詳細、客觀地報道了這次大地震的情形,使得通海大地震的真相重見天日。

一些幸存者描述了這次大地震的慘烈情景:

那天晚上,我鬧肚子,睡至半夜,睡意蒙朧,肚子劇痛,翻身下床趕往茅廁,四周特別安靜。突然,“嗚”的一聲,一個古怪的聲音隨即而至,但無風動,更不像什么動物的聲音。總之,似乎從來就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抬頭只見,陰沉沉的天空中布滿奇形古怪的云彩,說紫不紫,說紅不紅,變幻莫測,一會兒呈藍白色,一會兒又變成紅綠相間,我們叫“火燒天”。四周死一樣的寂靜,此時,心也莫明其妙地發慌,怦怦亂跳,恐懼感特別強烈。我慌忙逃進屋里,把門閂上,聽見“吱嗚……吱嗚”的巨響,似數十輛汽車的發動機在同時轟鳴一樣。我正在發愣,又聽“咣當”一聲,大地突然晃動起來,似天旋地轉一般,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俞家河坎的余從賓,是該村大滑移的見證人。地震那天晚上,他到田里放水、巡視回來,剛進家門,隨著“轟隆”的響聲,他家的房屋移動起來,他摔倒在地,就像坐馬車一樣,隨著他家的房屋滑出100多米。幸而墻從外倒,他才得以存活。震后,他看見他家的樓板,因為滑入一片藕田里,所以從泥土里拱出了一支支鮮藕。

高大鄉的一位幸存者,心有余悸地說,大地震發生的當夜,他聽到炸雷一樣的聲響,躺著的床頓時顛簸、搖動起來,像在河中的船上一樣,房屋隨之傾倒。在先后約有2分鐘的時間里,他從塌下的房屋空隙里爬出來,發現自己是在屋頂上。他逃到村外,看到四處噴沙冒水。路上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一攤攤稀泥,常常有逃難的人陷入里邊。[38]

通海古城幾秒鐘之內就遭受了滅頂之災,無數生靈瞬間隕滅。解放軍某部駐扎在峨山縣紅旗公社通訊團營房里的136名女兵,都是剛入伍的新兵,正在接受集訓,還沒有正式佩戴領章帽徽。大地震發生時,營房竟然沒有倒塌。她們在極度震駭之中飛快地奔出營房。她們只穿著內衣和內褲呆呆地站立在寒冷的夜空里,部隊首長吹哨集合,發出了“保護油庫”的動員令。女兵們這才發覺自己穿得太少,都羞紅了臉,看著營房尚存,不約而同地沖進去尋找衣服。須臾之間,一次強烈的余震發生了,本來就已岌岌可危的營房頓時垮塌,這些女兵全部慘死在屋里。后來部隊為她們舉行了追悼會,首長為這些女兵戴上了鮮紅的領章帽徽,然后用推土機掘出一個大坑,百余名風華正茂的女兵就長眠其中了。農村住房絕大多數是夯土墻和土坯墻,毫無抗震能力。厚重的墻體掩埋了熟睡中的人們,許多人在睡夢中就失去了生命,有的則被塵土窒息而死。館驛村全村共計2373人,869人死亡,38戶絕戶。西寨村是彝族聚居區,全村共有557人,247人死亡,11戶絕戶,震亡率高達48%。

《通海大地震真相》里面有許多故事震撼人心,比如,《一個抗震救災英雄的號哭》講述了抗震英雄李祖德的故事。他在地震脫險后沒有積極搶救自己的親人,而是想到自己作為革委會主任要趕緊組織黨員群眾去搶救別人的生命和財產。等到他布置好組織搶險工作,急匆匆返回家刨出自己的母親和五個孩子時,他們已經全部斷氣了,他抱著最喜歡的小兒子去找醫生說孩子還活著,要求醫生救救孩子。那個醫生一看,說孩子早就斷氣了。他不相信自己的小兒子已經死了,對醫生說孩子的身體還熱乎乎的,怎么會死了呢,后來,他又抱著孩子的尸體去找另外一個醫生,另一個醫生仍然告訴他孩子真的死了。就是這樣,他擦干身上的血跡掩埋了親人的尸體,領著群眾重建家園。當著群眾的面他從來沒哭過,他知道自己一哭,大家的勇氣就沒了,精神就倒了。“我們三個月就架通了從高寨到觀音的高壓線,修復了公路,修通了40多條溝渠,當年還保證交清了全公社應交國家的150多萬公斤余糧。那年,某鄉借口地震災情,向政府索要救濟糧,我們高大公社的干部群眾知道后,無償地支援他們,敲鑼打鼓地為他們送去了糧食,用實際行動為他們上了一堂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教育課。”[39]當李祖德帶領作者去看那些30年來一直沒有再去過的墳墓時,他靠在一棵松樹上叫了一聲:“媽,我來看你了!”便失聲號啕大哭起來,哭過之后還一一呼喊孩子們的乳名。“那一聲他叫得非常凄慘,哭聲更是讓我們驚心動魄。我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這樣號哭過,從未見過,我們一下都驚呆了,任何人也不敢輕易去勸阻他別哭了……30年了他沒這樣哭過,他是英雄不能哭的,而且他也說過,他白天從沒哭過,只在夢中流過眼淚。這一定是壓抑了幾十年的哭聲,憑著這一陣悲慟的哭聲,我們相信他說的30年來沒有哭過的事實。”“此次采訪結束了,我們已完全明白,與當年那些沖進屋子里搶救領袖像章和靠大吹特吹而特意拔高塑造起來的抗震英模們相比,李祖德才是我們心目中真正的抗震救災英雄。”[40]

《通海大地震真相》全景式地展示了通海大地震發生前后的社會背景、地質變化、巨大震災和救援情況。作品還多方位地展示了那個特殊歷史時期人們對地震及救災的種種怪異心理和荒唐行為,如震級被人為降低,對災情實行嚴密封鎖,無限夸大精神援助,國家拒絕一切外援,受災的群眾也提出不要國家的救濟款、救濟糧、救濟物,致使災民生活貧困,災后重建異常艱難。作者對災難中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家庭、人與社會、人與政治的縱橫交錯的復雜關系作了細致入微的描述,對通海大地震作了社會學、災害學、歷史學、新聞學等方面的深層思考。作者能夠以今天的目光審視那段難以理喻的歲月,本著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充分尊重人民的知情權,用充滿悲憤的畫面告慰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亡魂。

(二)唐山大地震

1976年7月28日,唐山發生7.8級大地震,死亡242769人,重傷164851人,百萬人口的唐山市毀于一旦。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不但使山河破碎,生靈涂炭,而且給唐山人民的心靈蒙上了沉重的陰影。在當時和之后陸陸續續出現了一大批以此為題材的文學作品,甚至出現了一股唐山大地震文學熱潮。一類是那個特殊年代的熱情頌歌,一類是沉寂之后的追憶與反思。

大震之后不久,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報告文學集《人定勝天的贊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詩集《震不倒的紅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時永福的詩集《志氣歌》。這些作品帶有那個時代特有的政治烙印,報告文學《一分不差》描寫解放軍某部一排接受清理人民銀行金庫的任務,他們不顧悶熱和塵沙嗆嗓,冒著余震的危險,堅持戰斗了一天,最后只差兩分錢,九十多萬元之中差兩分早在誤差范圍之內了。“可是,業務部門的標準,怎么能和我們戰士頭腦里的標準相比呢?!”于排長要求:“財經工作上允許百萬分之一的誤差,我們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卻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誤差!”他們又打著手電繼續搜尋,為此,許多人的手指都磨破了,最終一分不差地完成了任務。他們激動地傳遞著最后摳出來的一枚兩分的硬幣,“就像拾到了寶貝似的。是啊!兩分錢同九十多萬元相比,確實是微不足道的,然而,我們戰士對人民的財產負責到底的這種精神是極為高尚的”[41]

詩歌也不例外,比如有一首詩歌《慰問團親人下隊來》這樣寫道:

一封封火熱的慰問信,

一瓶瓶嬰兒的糖牛奶;

慰問團親人呀——

帶來毛主席的關懷。

同咱清理塌房地,

又把批判大會開;

抓住階級斗爭綱,

天災要聽咱制裁。[42]

《震后第一課》也強調自力更生、人定勝天的觀念,時刻不忘階級斗爭。

政治夜校的牌子,

燃一簇通紅的火焰;

帳篷里燦爛的燈光,

在把工人們召喚。

十二級狂風,

拔不掉新生事物的紅苗;

七級地震,

豈能把政治夜校震散!

震后咱上第一課——

“自力更生,人定勝天”;

剖析修正主義路線的實質,

狠批走資派的讕言。

莫道這帳篷簡陋,

一座無產階級的營盤;

莫道這課堂窄小,

——正孕育著嶄新的唐山![43]

《無敵的鐵拳》也處處渲染階級敵人的破壞,點燃人民群眾仇恨的烈火,在階級斗爭火紅的熔爐中鑄造無產階級專政。

捷報似火,戰旗如畫,

英雄鎮得住地陷天塌。

抗震救災的號角——驚雷在吼,

對敵斗爭的戰鼓——霹靂在炸。

唐山的民兵呵唐山的民警,

誓把困難和頑敵壓垮!

并肩戰斗在抗震前線,

革命的鐵拳迸出火花——

……

一個壞家伙興妖作怪,

躲在陰暗處散布黑話:

“哎呀,天降災難,后患無窮……

嘿嘿,形勢大好,咋個解答?”

民兵和民警發動群眾,

揪住了他的狐貍尾巴。

反面教員,大有用處——

大批判添了一個“活靶”……

有一個反動資本家血債累累,

建國初期被人民鎮壓。

這次他家的“夾墻”震裂,

搜出了步槍一支、子彈百發。

這支槍象一條冬眠的黑蛇,

這子彈象一排磨尖的毒牙。

資本家人死心還不死,

夢想奪回失去的天下……[44]

許多作品都是出自抗震救災第一線的工農兵之手,“作者用他們自己的親身感受,揮戰斗筆鋒,抒革命豪情,熱情歌頌毛主席、黨中央對災區人民的親切關懷;歌頌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性;歌頌廣大軍民在抗震救災斗爭中所表現出來的大無畏革命精神,以及奮發圖強、自力更生、發展生產、重建家園的英雄業績”[45]這些作品為那個時代的抗震救災情景留下了一段豐富且耐人尋味的歷史影像。

這些地震文學書寫漠視幾十萬慘死的生命,游離于滿目瘡痍的災難現場,過分關注那個畸形年代的政治熱情和被強化了的群體精神。真正扭轉這種寫作傾向并且引起廣泛關注的是錢鋼的報告文學《唐山大地震》,這部作品浸潤著作家強烈的主體意識,突破了一個時代的政治規范,以全新的眼光重新觀照唐山大地震。那種地震災難帶來的毀滅場景讀來令人震撼,“仿佛有一個黑色的妖魔在這里肆虐,是它踏平了街巷,折斷了橋梁,掐滅了煙囪,將列車橫推出軌。一場大自然的惡作劇使得唐山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冰冷的機器殘骸,斜矗著的電線桿,半截的水塔,東倒西歪,橫躺豎倚,像萬人坑里根根支棱的白骨。落而未落的樓板,懸掛在空中的一兩根曲彎的鋼筋,白色其外而內里泛黃色的土墻斷壁,仿佛是在把一具具皮開肉綻的形容可怖的死亡的軀體推出迷霧,推向清晰”[46]由于地震發生在夜間,許多人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死神帶走的,一切都顯得是那么的匆忙、急促。“慘淡的灰霧中,最令人心顫的,是那一具具掛在危樓上的尸體。有的僅有一雙手被樓板壓住,砸裂的頭耷拉著;有的跳樓時被砸住腳,整個人倒懸在半空。他們是遇難者中反應最敏捷的一群:已經在酣夢中驚醒,已經跳下床,已經奔到陽臺或窗口,可是他們的逃路卻被死神截斷了。有一位年輕的母親,在三層樓的窗口已探出半個身子,沉重的樓板硬落下來把她壓在窗臺上。她死在半空;懷里抱著孩子,在死的一瞬間,還本能地保護著小生命。隨著危樓在余震中搖顫,母親垂落的頭發在霧氣中拂動。”[47]這些慘烈悲壯的描寫給人一種強烈的沖擊力,令人難以忘懷。作家突破災難報告的書寫禁區,秉持一種啟蒙主義立場,全景式記錄了人們面對自然災害的種種表現,對救災中的特殊政治思維模式進行批判,反思了人類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該作品融報告性、新聞性及文學性于一體,蘊含豐富的社會信息,被認為是“極為宏觀全景的報告文學”,“此文可以說是開了‘全景式’報告文學的先聲”[48]

除了錢鋼的《唐山大地震》之外,還出現了大量的以唐山大地震為題材的文學作品。長篇小說有張慶洲的《紅輪椅》和《震城》、單學鵬的《劫難》、董天柚的《鳳凰城》、劉鳳城的《鳳凰劫》、劉曉濱的《等待地震》、關仁山與王家惠的《唐山絕戀》、王離湘與劉曉濱的《廢墟狼嚎》、劉宏偉的《大斷裂》;中篇小說有劉寶池的《災難人生》、何玉湖的《震蕩后的震蕩》,比較有影響的是加拿大華裔作家張翎的《余震》,被馮小剛拍成電影《唐山大地震》,轟動一時;短篇小說有孫少山的《八百米深處》;報告文學有張慶洲的《唐山警世錄》、劉曉濱的《唐山,唐山!》、李潤平的《四天四夜——唐山大地震之九死一生》、王立新的《地震與人——唐山震后心態錄》、馮驥才等編著的《唐山大地震親歷記》、郭安寧的《中國唐山大地震》等;詩歌有珂寧的《在地震斷裂帶上》、張學夢的《藍色的紀念》、徐國強的《大地震十六年》等;散文有張麗鈞的《車票》、李永文的《吊蘭飛翠》、長正的《經霜焦竹聲更高》、李志強與張慶洲的《地震往事》;電視劇本有關仁山等人的《唐山大地震》、馮思德的《方舟》、劉曉濱等人的《唐山故事》等;廣播劇本有劉三伶的唐山地震生活“三部曲”:《三個人的月亮》《唐山孤兒的故事》《天堂之夢》。

這些作品以唐山本土作家為創作主體,體現出難以忘懷的地震情結。比如,張慶洲曾以曉洲為筆名寫了長篇小說《震城》,然后又不斷地去搜尋和追問當年唐山大地震的漏報真相,堅持不懈地去采訪國家地震局和河北省及唐山市有關地震預報的當事人,寫出了撼人心魄的報告文學《唐山警示錄》,披露了當年唐山大地震預報工作中鮮為人知的一面。針對唐山地震之后出現大量的截癱人員的事實,張慶洲創作了長篇小說《紅輪椅》,描寫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主人公陸志國和江心平是一對熱戀的知青,陸志國返城工作,后來在大地震中被砸成高位截癱。在青龍插隊的江心平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定嫁給陸志國。恢復高考時,江心平考上了大學,但畢業后為了照顧丈夫又回到家鄉,成為受人尊敬的模范教師。陸志國在改革開放中憑借自己的精明和闖勁,和其他截癱人員一起創立了“大陸公司”,成了有房有車的總經理。陸志國雖然事業上紅紅火火,但由于傷殘造成的無性婚姻時刻折磨著他,使他內心極度自卑,對妻子與同學周小凡的正常交往疑神疑鬼。后來,為了維護自己男人的尊嚴,竟對妻子做出了荒唐的“查體”之舉,使得江心平感到非常屈辱,一怒之下真的紅杏出墻,婚姻破裂。“丈夫塞給你屈辱的同時,也證明你的清白;丈夫以為你清白了,你卻紅杏出墻了。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似乎在瞬間就完成女孩向女人的過渡。”[49]《紅輪椅》描寫地震截癱人員的艱辛生活與他們隱秘、悲涼的內心世界,反映了這一特殊群體的生存困境,旨在喚醒全社會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和關愛,拓展了地震文學的表現疆域,體現出唐山作家的良知和使命感。

(三)汶川地震

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之后,舉國悲痛,文學也深深地介入這場國殤之中,特別是詩歌創作出現了井噴現象,各個出版社也都以最快的速度推出了各種版本的地震詩集,如,岳麓書社選編的《五月的殤詠》、趙麗宏與吳谷平主編的《驚天地泣鬼神——汶川大地震詩鈔》、趙麗宏主編的《天使在淚光中遠去》、珠海出版社編的《瓦礫上的詩——5·12汶川大地震祭》、吳興人主編的《廢墟上的升華》、劉滿衡主編的《國殤——獻給5·12汶川大地震蒙難者和英雄們的歌》、李瑛等人的《感天動地——汶川大地震詩歌記憶》、尚澤軍的《詩記汶川》、陳寅主編的《汶川——“5·12”詩抄》、蘇歷銘選編的《汶川詩抄》、柳柳等著的《珍藏感動——汶川·生命之詩》、人民文學出版社選編的《有愛相伴》、吳興人主編的《不屈的國魂——汶川大地震詩歌選》、海嘯等主編的《大愛無疆——我們和汶川在一起》、聶珍釗等編的《讓我們共同面對災難——世界詩人同祭四川大地震》等;報告文學有李明生的《震中在人心》、徐劍的《遍地英雄:第二炮兵部隊抗震救災實錄》、關仁山的《感天動地:從唐山到汶川》、趙瑜和李杜的《晉人援蜀記》、張蜀梅的《生死一線:汶川大地震九天紀實》、陳歆耕的《廢墟上的覺醒:關于汶川大地震志愿者的問卷調查》;此外,以汶川地震為題材的長篇小說有歌兌的《坼裂》、關仁山的《重生——汶川特大地震三周年祭》、青川作家李先鉞的《我前面桃花開放》與《天葬》等;以汶川地震為題材的電影劇本有李先鉞和李世許的《讓三川告訴世界》。

詩歌由于受到現代市場經濟影響,一度處于低迷狀態。汶川地震促發了詩歌的井噴現象,無論是名家(雷抒雁、李瑛、張學夢、徐敬業、王小妮等)還是草根,紛紛在各種媒體(報社、電臺、網站、出版社等)上用詩歌表現自己對汶川的關注,抒發地震所帶來的心靈震驚,思念罹難的人群,關心和撫慰幸存者的感情,歌頌堅韌的生命,贊揚軍民奮不顧身的救援行動,弘揚救困幫貧、憐憫正義、生命至上及英雄主義等價值觀念,歌頌黨和政府迅捷的救災行動,贊頌偉大的祖國,抒發中華民族自豪感。詩歌創作一時蔚為大觀,有學者把這次地震詩潮稱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第四次全民詩歌運動”。

楊秀麗的詩歌《寫在大地搖動的時刻》描寫汶川地震的慘烈情形,讓生于20世紀70年代從未經歷如此自然災禍的詩人深感震驚,一下子從青蔥安逸的夢境中醒來,近距離地看見了祖國母親悲傷的容顏,可是自己作為詩人又如此無力,只能用詩歌親吻祖國母親憂傷的額頭。

那一刻,我看到灰暗的云朵在天空漫上來,

那一刻,我以為上海的午后要有雨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中國的腹地正在崩裂、顫抖!

歷史將永遠銘記這個黑色的瞬間,

五月的中國啊,天崩地裂,山巒震動,

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在摧折祖國母親的筋脈?

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在揉斷她的骨骼?

有什么巨大的手在搗鼓她的血肉?

大自然在兇吼!神州硬生生地被震開了縫!

生與死的界縫啊,一道無明的深淵!

世界仿佛進入混沌的末日,

啊,中國!我莊嚴的國土,

我生息相共的母親祖國,

為何無數無辜的眾生被頃刻帶走?[50]

有感于“四川綿竹漢旺鎮東汽中學廢墟中,一個死難學生的手中緊握著筆”,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無辜的青春在萎縮,盛開的夢想在凋零,周碧華創作了詩歌《那只手,那支筆》,緊扣“手”與“筆”的中心意象,把最美好的、最痛楚的、最慘烈的幾個矛盾元素融入詩中,贊美了孩子的堅定與抗爭,抒發對遇難學生的哀悼之情,讀后讓人淚流不已。

孩子 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支筆被你攥出了淚滴

你對生命的渴望

讓活著的人不敢呼吸

那支筆是幸運的喲

與你的手一起構成最壯美的景致

孩子 我知道你不想松開

作業本上還有一道未解的題

那一刻 我聽到你的骨骼吱吱作響

柔嫩的身體壓滿了鋼筋和水泥

那支筆在痛苦地痙攣

那支筆像你一樣沒有哭泣

大難臨頭你仍然沒有放棄

那支筆是你抵抗死神的武器

可以拋卻生命卻不可以拋卻知識

孩子喲 那堆廢墟因你充滿了生機[51]

同樣是悲悼罹難的學生,鄒旭的《哭泣的書包》以書包的口吻去尋找往昔那熟悉的稚嫩的肩膀,最終只能成為沒人背的書包,留在廢墟里陪伴主人一起安息。

啊!你!

溫暖的脊背

稚嫩的肩頭

從此不能高興

背著我

往學堂的路上走

我!

成了沒人背的書包

……

我哭泣你的靈魂

你的靈魂哭泣我

沒人背著的書包

在大地深處尋找

尋找曾經的脊背

啊!你!

一個沒人搭理的書包

一個滿臉灰塵的書包

一個只能哭泣的書包

伏在母親背上

無力走出廢墟

和你一起在地里安息![52]

地震中也有許多孩子因為老師舍生忘死的救護而得以逃生,張米亞老師就是這樣一位天使。當人們徒手搬開汶川縣映秀鎮垮塌的鎮小學教學樓的一角時,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呆了:一名男老師跪在廢墟上,雙臂還緊緊摟著兩個孩子,就像一只展翅欲飛的雄鷹。兩個孩子得以存活,而那只“雄鷹”卻已經氣絕!他就是該校的小學教師張米亞,年僅二十九歲。由于他緊抱孩子的手臂已經僵硬,救援人員只好含淚將之鋸掉,然后把孩子救出來。有感于此,詩人創作了《摘下我的翅膀,送你去飛翔》一詩,向英雄的張米亞老師致敬。

親愛的孩子,不要哭泣

摘下我的翅膀,送你去飛翔

在雷鳴電閃山崩地裂中,

災難摧毀我們的校園

不怕,有我

我就是你們生命的雄鷹

張開我有力的臂膀

來為你筑起溫暖的陽光

親愛的孩子,不要哭泣

摘下我的翅膀,送你去飛翔

在雜亂的殘垣斷壁中

你們并不孤寂

不怕,有我

請相信未來

燦爛的明天又會回到巴蜀大地山川

在那時,到處都是花兒開放的氣息

親愛的孩子,不要哭泣

摘下我的翅膀,送你去飛翔

我也將去往天堂的路上

請你們原諒

我們未盡的師生情義

請看看吧

那些幫助我們血濃于水的解放軍

是他們用血肉鑄成了我們勝利的城墻

親愛的孩子,不要哭泣

摘下我的翅膀,送你去飛翔

不是我不堅強

丟下你們獨自離去

只是因為天堂太美麗

為了讓你輕松的成長和站起

我必須折斷我的雙臂

那是我摘下的翅膀

我要用它

送你們去自由自在去飛翔[53]

四川省德陽市漢旺鎮中學老師譚千秋,在教學樓坍塌之際,張開雙臂趴在課桌上護住四個學生。學生得救了,他卻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胡有琪的詩歌《譚千秋老師,廢墟中的最后一課》敘寫了譚千秋用老師的風范撐起坍塌的天空,抒發了對譚千秋老師的崇高敬意。

在你的面前

所有的頌語媚言都變得蒼白、無力

你用唐詩宋詞做骨

認認真真地寫了四個字:我是老師

然后,你就做了一個老師應該做的事

用老師的風范撐起坍塌的天空

在2008在一場大地震中

上完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課

比“最后一課”中的老師還要老師 還要形象

之后 你和所有廢墟中的靈魂一起悄悄悄悄地

赴死神之約

你沒有動人的遺言

你沒有響亮的口號

你怕 怕驚動身下的孩子

你怕 怕孩子們只有書包無法取暖

你怕孩子們知道你走了

會哭

四個有幸的孩子

在你的良心里安全的避難

被你的良心安全的救活

他們見證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卻是神的化身

他們知道 老師未說出口的話就是要他們好好讀書

有老師在道就不會滅

有老師在再大的災骨卻不會酥

不能不為你哭 盡管你希望天天看到孩子們笑

不能不為你鼓掌 盡管我也最討厭死后才為英雄鼓掌

已無法和你握手

但我不能不和你握手

你的最后一課

真真正正的令活著的老百姓感動 令中國的父母感動

譚千秋老師 一千年你都是我的道德文章

一千年你都是中國人不折不扣的老師

老師 你走好啊 你走好

天堂的學生也在等你呀 正在等你……[54]

汶川地震中這類感人的故事還有很多,比如,一名男子馱著已逝的愛人回家的畫面就曾經感動了成千上萬的人。周碧華為此創作了詩歌《愛人,摟緊我》,抓住典型的細節,描摹男子無望的絮語,感情深沉細膩,表現了人類在災難面前的無奈,在一詠三嘆中贊頌生死不離的愛情。

愛人,我知道你很累

此刻,我們的家已毀

遍地瓦礫掩不了血腥味

可我有寬闊的背呀

愛人,你且好好地安睡

愛人,我知道你很冷

請將我摟緊

我的熱血是你最后的體溫

愛人呀,你真的睡著了嗎

為什么這次睡得這么沉!

愛人,請摟緊我

是否還記得那片小山坡

滿山的花偷窺了我們的熱戀

你是那最浪漫的一朵

摟緊我呀,別松開!

愛人,我要帶你去聽歌

天堂的歌聲遠遠地傳來

愛人,我的悲傷已成河

今晚的飯菜在哪里

今生再不能枕你溫柔的胳膊

愛人呀,摟緊我……[55]

這類詩歌善于運用詩性的直覺,抓住一些經典細節,避免空泛的抒情,把詩歌的根須深深地扎在坼裂的土地之中,給人一種視覺和情感的沖擊。

作家歌兌作為一名軍醫率領醫療隊伍參加了救援工作,耳聞目睹了災難中的許多殘酷情景,在救援工作結束之后感覺還有未竟之事,經過兩年的思索和醞釀,終于創作出了震撼人心的長篇小說《坼裂》,以一個軍醫的眼光對大地震進行哲理思考,直擊苦難現場,深入剖解人心,用文學的方式對那場國殤進行特殊的祭奠。《坼裂》雖然以汶川地震為背景,但突破了一般地震文學書寫的規范,展現了人性坼裂的現狀,尋求中華民族現代精神的重鑄,對災害的文學書寫進行了另類拓展。

地震使得汶川大地山河破碎,溝壑肆橫,到處都是大地撕裂的傷口,脆弱的生命在自然的強力面前不堪一擊。地震災區是一個需要施救的地方,到處都是等待救治的患者。醫院里,醫生為了留住高中女孩那條美腿實施艱辛的“保肢計劃”;廢墟下,卿爽冒著生命危險為閎老師實施剖腹產,承受著殺一人救一人的心理煎熬;“寶寶不孤”行動中,醫生們為了如何更完美施救小趙時而爭吵不休。《坼裂》表現的不僅僅是簡單的生命救贖,還有人的尊嚴的救贖,以及人的坼裂靈魂的救贖。

有尊嚴地活著是一個人最起碼的要求,可就是這一最基本的人生訴求卻因各種情境而無法得到滿足,甚至在人死之后也依然如此。小說中寫了一對剛完婚的新人,死后卻因家庭背景的不同而受到不同的待遇,新娘子的母親是有名的櫻桃大王,硬把新郎手上的戒指摘下來套在新娘手上,新娘尸體被家人簇擁著用車子拉了回去,而貧困的新郎的尸體卻只能被父親獨自背回家。新娘子孤零零一個人靜臥在花團錦簇的豐收果實之上,沒有人理會她的孤單,沒有人去尊重她是為愛而死,親友鄭重的祭奠儀規不過是鞏固家族地位的自利。大自然的災難讓一對新人的死增添了別樣的意味,主人公卿爽感慨道:“一個人對感情的擁有權是多么脆弱,你的,未必就真的是你的。任何事物,上天分你一小半的支配權力,把握不住的,是你自己。”[56]愛情本是兩個戀人之間的事情,是沒有等級和貧富差別的,然而現實的規則和秩序無情地將這對恩愛夫妻死后還要拆散,人的尊嚴在此受到嚴重踐踏。

書中還寫了一個年輕的“鬼眼睛”,他曾高舉兩手抵住房梁,讓老婆孩子從瓦礫中鉆出來。他表面上看起來很快樂,嘴里一直唱著山歌,可后來卻突然上吊自殺了。原來,地震時他和一個寡婦情人在一起,這個寡婦臨死前也許還救了他一把,他活著出來后才救出了家人。老婆知曉他和寡婦的關系,想到震后政府要按戶補助救濟金和住房,就讓他和自己補辦一份假離婚證明,再和死去的“寡婦”去辦個假結婚手續。他一切照辦,然后就上吊自殺,追隨寡婦而去。生的尊嚴在現實利益的追逐面前遭到無情的蹂躪。“地震讓人變得詭異了。”[57]功利化的社會,讓人變得越來越現實,越來越無情。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污濁社會維護好自己的尊嚴越來越難,如何有尊嚴地生存,是我們每個人都需要思考的問題。

與生命的救贖和人尊嚴的救贖相比,小說更多表現的是人的靈魂的救贖。書中對“坼”這個不常用的漢字做了一番解釋,“指大地由整而分;或泥土由板而裂;或種子破殼發芽。人心深處,也藏著這一‘坼’,所以,人性總是豐富多彩”。人性是異常復雜且矛盾的,尤其在當今社會,人格分裂是如此常見而又讓人內心糾結。作品中關于“坼裂”的文學描寫頗有意味。小說中有許多關于“裂紋”的描寫,比如,大地的裂紋、女性乳房上的傷痕、林絮和卿爽愛情的裂紋……作者一再強調這些裂紋的存在,甚至小說的封面設計也采用了裂紋。裂紋,是坼裂后所留下的痕跡,是生活細碎狀態的再現。但不管是大地的坼裂、身體的坼裂,還是愛情的坼裂,都是為表現靈魂的坼裂服務的。

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多元化的價值觀念讓人眼花繚亂,現代人逐漸喪失了自己的核心價值觀,靈魂的空虛和無所依靠幾乎成了現代人的通病。《坼裂》通過大地震這一突發狀況,把日常生活所隱藏的各種怪誕之處顯露無遺,揭隱出大地震中被撕裂的人心、人性,讓我們直面赤裸的真相。這部小說呈現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坼裂的精神狀態,比如,在虛擬的網絡世界里,人們可以無所顧忌地暢游在理想的愛情王國,可以撫養被遺棄的孩子,而一旦落實到現實生活,有些東西不免要受挫。小說一開場就把男女主人公心靈的“坼裂”展示在讀者面前,林絮年輕有為但卻玩世不恭,卿爽聰穎美麗但卻孤獨寂寞。兩個高級知識分子沉溺于網絡虛擬的愛情,恩愛有加,而當他們偶然發現生活中的彼此時卻不知所措,不愿接受對方。這種現實與虛擬的坼裂,是現代生活中很多人面臨的問題。

小說中男女主人公一方面是患有現代心理病的患者,另一方面又是無數災民賴以求生的救贖者。他們和災難互存互生,啟示人們剝離災難反思人性的庸常,即使沒有地震,你的生活中也充斥著“坼裂”;即便沒有現代性,你也一樣是“坼裂”的。在人與人之間,人與集體之間,人與環境之間,到處都存在坼裂的現象。作品對大地震之后人情物態進行了精細的描摹,對災后人心給予了纖毫畢現的描繪。我們從作品中看到的既有卑劣渺小,也有崇高偉大,既有生活的怪誕與荒謬,也有生活的秩序與邏輯,這無疑是對人的本質和本性的深刻揭示,也是對某種現實的有力針砭。《坼裂》的主旨其實遠遠超越了地震,對人的心靈的關注才是其關鍵所在,作者給地震廢墟上人的靈魂實施了一場無形的手術,顯示了對人的靈魂的深切關懷與救贖。小說通過對地震災難的描寫,希望引起人們對靈魂的關注與反思。地震過后,倒塌的房屋可以重建,堵塞的河流可以疏通,但廢墟上人的靈魂還在四處飄蕩,找不到回家的路。

四 “非典”災害的文學書寫

2003年,正當人們期盼著廣交會的來臨,期待著經濟快速發展的時候,中國卻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非典”挑戰,考驗著中國政府和人民如何去處置這一重大的疫情,全世界都在關注著中國。最終,中國人民在政府的強力指導下,戰勝了“非典”,交出了滿意的答卷。“非典”過后,一些作家有感于“非典”時期的見聞,創作了一些描寫“非典”時期人們的感情與生活情況的作品,表達了自己對于“非典”的看法。

“非典”文學作品很多,特別是以此為題材的長篇小說數量頗豐,有柳建偉的《SARS危機》、徐坤的《愛你兩周半》、向本貴的《非常日子》、張爾客的《非鳥》、倪厚玉的《非典時期的愛情》、趙凝的《夜妝》、胡發云的《如焉@sars.com》、胡紹祥的《北京隔離區》、夏凡的《愛在sars蔓延時》、陸幸豐的《銀狐之劫》等;中短篇小說有阿多的《非典時期的B城情感》、鄒賢堯的《遭遇非典》、賀靜煒的《SARS覆滅記》、陳國炯的《非典時期的愛情》、四毛的《遭遇非典實況錄》;電影文學劇本有朱蘋等人的《非典時期的愛》;報告文學數量眾多,內容豐富,有楊黎光的《瘟疫,人類的影子——“非典”溯源》、舒云的《紙船明燭照天燒——中國抗擊非典全紀錄》等;“非典”日記有張積慧的《護士長日記——寫在抗非典的日子里》、掬水娃娃的《北大日記》、劉雪濤的《小湯山手記》等;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非典”民謠及“非典”短信。

柳建偉的《SARS危機》是描述2003年“非典”的代表作品。“非典”是重癥急性呼吸系統綜合征的中國式稱謂,在西方簡稱SARS。柳建偉為創作這部作品進行了充分的準備,前后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去搜集“非典”的有關資料。正是有了如此認真的調查研究,才有了《SARS危機》的問世,讓我們得以了解那個時期中國人的情感及表現,了解政府和民眾面對重大危機時的態度,為將來更好地進行疫情防控提供了許多有益的啟示。《SARS危機》是第一部全面反映SARS病毒入侵人類的長篇小說力作,被稱為中國版的《鼠疫》。作品以北方省會城市平陽作為背景,以副市長張保國、醫生朱全中、記者丁美玲等幾個家庭主要成員為主人公,忠實記錄了“非典”時期中國人的生存景況,較為全面地展現了政府和人民抗擊“非典”的真實過程。小說描寫了“非典”帶來的恐慌,由于人們對“非典”的認識不足,在“非典”來臨的時候,人們更多的是驚慌失措,人群瘋狂地搶購板藍根、食醋。這種恐慌也彌漫到大學校園中來,在封校傳言的影響下,平陽大學的很多學生盲目地沖出校園,學校秩序幾乎失控。小說批判了一些“非典”之下的人禍因素,如錢東風作為一院之長,為了自己的私利,聽不進張春山等人的勸說,一意孤行,強迫下屬服從命令,沒有有效地控制疫情,任憑事件擴大,最后還試圖隱瞞實情;市領導王長河一味追求經濟發展,也刻意隱瞞疫情,漠視老百姓的知情權,導致了“非典”的進一步擴散;以丁國昌為代表的一些不法商人企圖發國難財,囤積大量板藍根,從中牟利,并制造謠言,販賣煙花爆竹,最終得不償失。副市長張保國為了百姓的利益不畏強權,在其父張春山的幫助下,帶領人民抗擊“非典”,成功地控制了平陽的“非典”疫情。

《SARS危機》視野開闊、結構龐大、情節生動曲折,全方位、多層面地描繪了“非典”時期人們的特殊生活。既對2003年“非典”這一真實歷史事件進行了全面、深刻的描畫,又對各個階層典型人物的命運軌跡進行活靈活現的展示。《SARS危機》是一部忠實記錄中國人生存境況的大書,帶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呈現出深刻厚重的藝術風格,表現了中國當代作家在反映民族災難時所表現出的強烈的責任感與藝術良知,是中國災難文學書寫的一部代表作品,為SARS危機留下了一部人類良知的心靈史,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和認識價值,時刻提醒人們不要忘卻過去的災難。

不同于柳建偉的全景式地書寫“非典”下的平陽社會狀況,張爾客的長篇小說《非鳥》側重于從局部和個人的角度去描繪“非典”,將“非典”放在日常生活層面進行深入的透視。《非鳥》以“非典”肆虐時期的某城市為故事背景,展現了瘟疫突然來臨時的世態人心,是一部“非典”時期的名利場,一曲人性、權力、欲望、愛情的四重奏。某國企副總肖樺到廣州出差,簽了一大筆合同,幽會了情人趙米,正當其躊躇滿志之際,他的廣州情人被發現患了“非典”,他成了這個城市的第一例“非典”疑似患者。由于他頻繁出入各種社交場合,其行蹤給這座高度警覺又十分脆弱的城市帶來了極大的恐慌,短短的十五天之內,就有一萬五千人被隔離,甚至一副市長也因與其接觸感染“非典”而身亡,人際關系風云突變,造成了官場極大的震動,他的升遷之夢也就此終結,最后住進了精神病院。小說還講述了另外兩個中產階級男士的“非典”遭遇,一個是獵艷高手黃浦邂逅女作家圓波,因為發生“非典”疫情而被隔離,度過了一段尷尬時光,讓他們得以重新審視被遺忘的日常生活;另一個是收藏家侯三石與從良妓女唐心如因為“非典”而產生了一段傳奇式的愛情。《非鳥》通過“非典”疫情的強勢介入,讓一些隱蔽的東西無處遁形,顛覆了現代消費社會的私密性。肖樺與趙米的私情曝光,讓這個曾經跪在妻子李春芽面前求婚的好丈夫形象徹底顛覆。黃浦每天都要與遠在日本的妻子通昂貴的越洋電話,私下里卻到處尋香獵艷,與女作家圓波私通時被隔離,而這時候妻子從日本回國,只好躲到廁所里打電話,用謊言來彌補生活的裂隙,隔離生活讓他意識到尋花問柳生活的荒唐與無聊。《非鳥》寫出了“非典”時期的夫妻反目與權力更替,反思了當下消費社會的道德觀與價值觀,說明所謂身體的自由其實是有其限度的,不可能超越社會的規范而存在,個人的私生活和社會是不可分割的。《非鳥》集中展示了背棄、傷痛、絕望、死亡等人性主題,深刻地揭示了權力與欲望的脆弱性。

表現“非典”的紀實文學作品更是層出不窮,各大報紙如《人民日報》《文藝報》《中國青年報》《中國教育報》,以及《安徽日報》等各省市的報紙都紛紛推出“抗非典”文學專欄,代表作品有郭玉山的《困境中的堅韌持守》、嘉嘉的《英雄在黎明前倒下》、鄒月照的《仁者無謂》、黃天源的《我們面對什么?》、溫遠輝的《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等,這些作品都從不同的視角,謳歌了白衣戰士和各行各業的抗“非典”英雄,贊揚了“非典”時期全國人民的大無畏精神。軍旅作家王宏甲在《文藝報》上發表了報告文學《天使之盾》,反映我軍科技人員夜以繼日進行科研攻關,發明新型隔離服的感人事跡。《人民日報》刊登了解放軍307醫院赴小湯山一線護士劉雪濤的報告文學《在小湯山醫院的日子》,展現了十名護士戰斗“非典”第一線無私奉獻的敬業精神。《人民日報》文藝副刊推出了金敬邁的《好人鄧練賢》,以真實質樸的文字展現了抗“非典”而殉職的時代英雄鄧練賢高尚的職業道德和無私無畏的精神。

楊黎光在“非典”爆發之際不避艱危深入災區,對醫護人員的英勇行為和“非典”患者的痛苦現狀進行了現場采訪和報告,為人們更好地認識和應對SARS提供了真實的現場情景,表現了一個報告文學家的社會良知和勇敢擔當。當SARS已經成為歷史,許多人對當時那些刻骨銘心的“非典”記憶已經有所淡忘之際,楊黎光卻沒有停止自己對“非典”的認識與思考,在長期的材料積累和深刻思考的基礎上,創作出了長篇報告文學《瘟疫,人類的影子——“非典”溯源》,真實地記錄了當年“非典”的重大疫情,全方位地反映了廣東人民在省委省政府的堅強領導下抗擊“非典”的堅定信念和高昂斗志。《瘟疫,人類的影子》塑造了眾多為了抗擊“非典”而將生命置之度外的英雄人物,同時也描寫了“非典”之下蕓蕓眾生的生活場景,正是這些普普通通的人群用真情和大愛構筑了抗擊“非典”的生死防線。該作品還對瘟疫的歷史進行溯源,用了很大篇幅來介紹病毒、細菌與人類的關系,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科學知識和歷史知識,從歷史和現實的角度揭示瘟疫與人類發展的密切關系,預言人類最危險的敵人是病毒,引導人們正確地面對瘟疫和自然,啟迪人們去關注環境與健康,具有高度的科學思辨色彩。《瘟疫,人類的影子——“非典”溯源》不僅為“非典”之戰留下難以忘卻的記憶,同時還讓我們去重溫那些人類與瘟疫作戰的歷史,追溯“非典”的根源,揭示了“非典”的出現是人類文明發展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科學多么發達,瘟疫仍舊會像影子一樣忠實地伴隨人類。該作品以其出色厚重的表現獲得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

五 南方雪災的文學書寫

2008年春,中國南方發生大范圍低溫、雨雪、冰凍等自然災害,造成多處鐵路、公路、民航交通中斷,大量旅客滯留,致使春運雪上加霜。許多地區供電中斷,給電信、通信、供水、取暖等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中國政府高度重視這次冰凍雪災,采取了積極有效的措施來加以應對,化解了這一自然災害所帶來的危機。在文學方面,也出現了許多以此為題材的作品。南方雪災的文學書寫以報告文學為主體,較為著名的有陳啟文的《南方冰雪報告》、徐劍的《冰冷血熱》、呂輝的《08雪災紀事》、郝敬堂的《好漢歌》、羅盤的《中原鳴響集結號》、伊始等人的《冰點燃燒——2008南方大冰災紀事》、郝振省主編的《雪災中閃爍的人性》、聶茂與厲雷的《回家——2008年南方冰雪紀實》、吳達明與吳海榕的《大拯救——廣東省乳源瑤族自治縣2008年世紀冰災救助滯留旅客紀實》、雷鐸工作室的《2008:中國驚天大雪災》、新華月報編的《齊心協力奪取抗凍救災全面勝利》。除此之外,公安部宣傳局、廣州市公安局、博納影業聯合攝制了紀實電影《冰雪11天》,講述了發生在廣州火車站廣場上的春運故事。數百萬旅客滯留廣州火車站,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群死群傷的大規模踩踏事件,最終在公安民警、解放軍、武警官兵及民兵預備役人員、志愿者等齊心協力下,成功地化解了這一公共安全危機。著名導演龔應恬也以抗擊2008年雨雪冰災為背景,拍攝了主旋律電影《南方大冰雪》,以雄渾細膩的現實主義手法,生動地再現了當時的危急情境,展現了各部門齊心協力、奮力救災的視覺場景,歌頌了人民子弟兵中流砥柱的英雄形象。

作家陳啟文毅然放棄了手頭正在進行的寫作,接受了湖南作協交給的冰雪災害采訪的艱巨任務。雖然是上級命題作文,但他自己有明確的價值取向和創作追求。他走的是底層路線,背著一副簡單的行囊,以搖鐸采風者的姿態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都市和鄉野的大道小路上,深入“京廣鐵路線”“京珠高速路”等重災發生地,穿越偏僻山嶺,沿著高壓輸電線路行進,盡可能去尋訪冰雪災難的一切現場,俯下身子去傾聽那些最底層的,第一現場的司機、電工、農民、警察、士兵等人的災難經歷,通過大量的原生態素材和那些獨特而不可重復的具體細節去感受和復原災難的情景,以一種深陷采訪現場的姿態去尋找接近和理解冰雪災害的機會,成功完成了長篇報告文學《南方冰雪報告》。這是一部記錄2008年中國南方冰雪災害的全景式長篇報告文學,以當時的重災區湖南為敘事重點,同時向周邊湖北、廣東等省區輻射,寫出了整個中國南方所承受的嚴重災情。全書分為三個部分,在A部“地平線消失”中,作者描寫了雨雪冰凍災害的場景及災難所帶來的后果,千里冰封,漫天雪飄,地平線消失,車輛寸步難行,飛機無法降落,而此時又適逢春運,許多人只能拿命來換一條回家的路。B部“生死時速”書寫了抗擊冰雪災害的悲壯歷程,塑造了抗擊雨雪冰凍災害的英雄群體,從國家總理到唐山農民,從湖南省委書記張春賢到普通的電力工人羅海文、羅長明、周景華,從解放軍戰士到勞累致死的小公務員王勇。作品描繪了千里大破冰、跨省大分流、廣州火車站人群大疏散、郴州大拯救等驚心動魄的場景,彰顯了救災中以人為本的普世情懷,從國家領導人到普通士兵及基層工人群眾,他們考慮的全是旅客的吃、住、行的問題,考慮的是冰凍災害下的病人、孕婦、老人、兒童的問題。保障交通暢通、保障醫院照明、保障物資供應充足與災區生活有序,這些都與災區群眾和滯留旅客生命生活休戚相關。這是時代的進步,是國家與民族的進步,也是作家、作品的進步。尊重生命、以人為本、救人為主,是救災中最為迫切、最為科學的理念。“中國人在這一年里所表現出來的對每一個生命的尊重、捍衛和在生死關頭涌現出來的純粹而高貴的人格,這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應該銘刻在一座無形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上。”C部“涅槃與重生”書寫了作者對災難中的人性、人與自然、人與人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告誡人們要尊重自然、敬畏自然。人類可以不必共同遵守同一部國家法典,但必須共同遵循一個信條,即尊重自然,做自然的朋友,和大自然和諧共生。“現代化固然重要,但千萬不要以為現代化就可以掌控大自然,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應該保持謙卑,必須主動地去與大自然溝通,學會怎樣同大自然和諧相處,一句話——人類應該心平氣和地信任著同時恪守著天意或宇宙中既定的秩序。”[58]《南方冰雪報告》用富有文學性的筆調生動形象地記錄了2008南方冰雪災難,刻畫了一副副堅硬挺直的脊梁,呈現了一個民族面對災難時的精神和信仰,詮釋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展壯大的深層原因。

電力部門擔負了這次搶險救災的主要任務,涌現了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為此,國家電網公司編輯出版了《冰雪戰歌——國家電網抗冰救災文集》,內容分為報告文學、通訊、話劇、散文、詩詞等五個部分。詩詞部分既有傳統形式的古典詩詞,也有不拘一格的現代詩詞。如,王興一的《七律·援贛》描寫了冰凍成災,電力工人奔赴災區搶修線路的場景。

江南大雪降天庭,半壁河山一片冰。

凍雨凝結塔線累,精兵不負手足情。

霜凌肆虐斷歸路,陌地馳援遣重兵。

卻道嚴寒春不遠,神州處處鼓東風。[59]

宋玉萍的《瑞鶴仙·抗雪災電網英雄贊》也寫了雪災給人民帶來的不便,電力工人奔赴崇山峻嶺與風刀雪劍抗爭的畫卷。

雪殃南國度。逞素玉飛瓊,漫天寒遽。歸鴻斷來路。昨銀弦巨塔,雨凝冰固,電流卻步。更難堪、孤城日暮。失光明、水竭煙寒,不解此身何處。

趕赴!郴州告急,四面伸援,八方相助。天涯鐵旅,一腔熱血傾注。竟等閑、雪劍風刀倦骨,峻嶺崇山無數。踏歌行、壯哉群英,大誠永駐。[60]

天涯的《風雪中的剪影》描寫了普通的電網員工面對風刀霜劍的肆虐與淫威,為了萬家燈火的期盼與誓言,不畏艱險與嚴寒,登上光滑的電線桿,用手工作業的方式清除冰凍。

凍雨 冰雪 寒流

一夜間改變大地的色彩

與電網對峙 力的較量

鐵塔不堪風刀霜劍

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倒塌

雪塵呼嘯而過

空留下寂寞的荒涼

橫擔 水泥桿 瓷瓶

包裹在重疊的冰層里

晶瑩剔透的不是記憶中的童話

奔涌的電流突然被無情的手切斷

疼痛彌漫 誰的眼淚在空中飛揚

藍工裝 絕緣鞋 安全帽

你是一名普通的電網員工

肩負如山的承諾 社會的責任

目光穿越過高山 丘陵 雪原

在那高高的電線桿上 放飛絢麗的夢想

雪災凍災 冰雪交加

你是勇敢的神鷹

迎接大自然挑釁的災難

單薄的衣衫掩不住滿腔的熱血

敲開冰封的阻礙

你用青春的歌喉吹響激情的號角

一步又一步 攀登光滑的桿子

手執工具 你要把困難踩在腳下

刺骨的寒風考驗意志的堅強

幻想中的溫暖 向你拋著誘惑的媚眼

不 為了萬家燈火

你愿意在這冰天雪地的世界

剪輯銀色的鋒芒 照亮希望的長路[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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