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史詩學史論(1840—2010)
- 馮文開
- 10214字
- 2025-04-24 20:37:42
第四節 中國文論視野中的史詩與敘事詩的關系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西學東漸”的文化背景下,中國傳統學術思想和研究范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西方現代學術機制逐漸取代了傳統“經學”學術機制而占據主流地位,西方現代學術思想和科學主義的方法論逐漸成為中國現代學術的學術參照,西方學術逐漸成為中國學術的權威和解釋框架。將敘事詩視為中國詩歌的一種類型正是這種學術大轉換背景下的產物,是中國學者將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比較而衍生出來的學術問題。中國古典詩學中并沒有專門列出敘事詩這一詩歌類型進行論述,所有的詩歌理論和批評論域幾近都是圍繞著抒情詩這一詩歌類型展開,從《尚書·堯典》的“詩言志”、[47]《毛詩序》的“詩者,志之所之也”,[48]陸機的“詩緣情”[49]以及劉勰的“詩者,持也,持人情性”,[50]到唐代皎然的“直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顧詞彩,而風流自然”[51]與宋代嚴羽的“詩者,吟詠情性也”,[52]再到明代焦竑的“詩非他,人之性靈之所寄也。茍其感不至,則情不深,情不深則無以驚心而動魄,垂世而行遠”,[53]以及清代袁枚的“若夫詩者,心之聲也,性情所流露者也”的“性靈說”,[54]無不如此。因此可以說,中國古典詩學理論主要是抒情詩的詩學,這與中國詩歌的抒情傳統有著莫大的關聯,因為從《詩經》起,抒情詩就始終是中國文學的傳統,甚至除了散文外,它就是唯一的類型。[55]
不過,“敘事”“長詩”“長篇敘事”等與“敘事”相關的詩論也不時在中國古典詩學理論和批評者的論域語境中出現。胡應麟評價《北征》和《述懷》曰:“皆長篇敘事,然高者尚有漢人遺意,平者遂為元白濫觴。”[56]王世貞在《藝苑卮言》里論述《孔雀東南飛》曰:“質而不俚,亂而能整,敘事如畫,敘情若訴,長篇之圣也。”[57]劉熙載在《藝概》中云:“長篇以敘事,短篇以寫意,七言以‘浩歌’,五言以‘穆誦’。此皆題實司之,非人所能與。”[58]這些詩論以不同角度和層面闡述了詩性敘事的體式和技巧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藝術效果。另外,賀貽孫、劉大勤、沈德潛、喬億、方東樹等都在各自的詩文評中,從評鑒詩歌作品的角度出發對詩歌中的敘事在文體特征和美學價值上給出了各自的解釋和說明。雖然這些批評話語在審美趣味和形式結構上已洞悉了敘事詩的本質,而且非常精當,但是與抒情詩在中國古典詩學的批評實踐中地位和得到的重視程度相比,這些理論與批評的話語就顯得單薄和零碎了。當然,也有一些學者輕視敘事詩,如王士禎在《師友詩傳續錄》說:“至于議論敘事,自別是一體。”[59]李東陽在《麓堂詩話》里說:“詩有三義,賦止居一,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盡,而難于感發。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60]這些都與中國古代學者在詩歌理論和批評實踐中沒有把敘事詩作為一種詩歌類型來研究有著密切關聯,而且這些批評更多是一種直覺,一種隨意的評論、贊嘆和對話,而不是一種嚴密的考察與研究,更多的是對詩歌描繪的事件所承載的文化意識和歷史時代的意義展開歷史的評判和價值判斷,[61]而更少那種學術思想和理論方法的自覺。
20世紀初,敘事詩的概念在西學的沖擊和影響下開始凸顯出來,王國維當屬其中最具影響和貢獻的學者。他按照西方文學的慣例,將中國文學分為抒情的文學和敘事的文學,把中國詩歌分為抒情詩和敘事詩,贊揚中國抒情傳統的榮耀和偉大,認為中國的敘事文學還處在“幼稚”階段,沒有能夠與西歐匹敵的敘事文學作品。[62]毋庸置疑,王國維雖然沒有對敘事詩做出具體的學術性界定和闡述,但是他站在現代學術文學分類的立場上提出了敘事詩這一詩歌類型。這一提法足以說明他為中國學術界敘事詩的批評和理論確立了新的詩學基點,標志著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敘事詩研究的開始。另外,也應該看到敘事詩是王國維在中西敘事文學比較的背景下標舉出來的文類概念,因此他的敘事詩概念更多具有西方史詩的文類特征。在王國維之后,許多中國學者開始強調敘事詩作為一種文類所固有的相對獨立性,研究它的文體形式和藝術特征,追溯它在漫長的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中的形成和研究過程。
如何界定敘事詩以及探求它的起源是20世紀初期中國學術界研究敘事詩需要解決的兩個問題,也是不容易解決的兩個問題。不容易解決的原因之一是,中國學術界的敘事詩理論薄弱,主要以西方學術為參照框架,而要尋找中國敘事詩起源又不得不落實到中國文學。換句話說,在西方文學史上談論敘事詩的起源必論到史詩,這已成為一個無可爭辯的公例,而要在中國文學史上尋找西方史詩這一樣式的詩歌又不可能。如果硬要尋找,可能會陷入用西方學術裁制中國詩歌的陷阱。原因之二是,何謂敘事詩?以何種敘事方式呈現的詩歌才能稱之為敘事詩?它在內容和形式上需要具備何種條件?這些問題都直接指向敘事詩的核心和本質,是界定敘事詩不可回避的問題。但是,對于這些問題,首次提出“敘事詩”概念的王國維也沒有給出回答,事實上把這些問題放在當代學術界討論,也無法簡單地給出答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20世紀初包括王國維在內的許多中國學者在界定敘事詩和尋索敘事詩起源時,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了史詩概念的影響。
胡適是繼王國維之后較早討論中國敘事詩與史詩關系的學者之一。他所謂的“故事詩(Epic)”與其說是“史詩”,還不如說是放寬了西方史詩定義的敘事詩,而且從他把漢樂府的《日出東南隅》《孔雀東南飛》、左延年的《秦女休行》、傅玄的《秦女休行》、蔡琰的《悲憤詩》等都當作故事詩的范例來看,“故事詩”在學理上更接近于敘事詩。換句話說,胡適取用了史詩定義中“完整的故事情節”“鮮明的人物形象”“民間的”“長篇的”和“說故事”等幾個核心要素,撇開了“長篇”“宏大”“英雄和神祇”“民族歷史”等一些要素,把敘事詩與史詩等同起來。胡適這種做法很值得玩索,他把Epic漢譯為“故事詩”的做法不僅僅是語詞的輸入和譯介的問題,而是直接關涉胡適翻譯“Epic”時采取的立場和持有的心理。很可能是胡適在中國文學的古典詩歌中找不到與西方史詩完全對應的敘事詩,內心很難接受這種現實,于是把內涵和外延都比較寬泛的“故事詩”等同于內涵和外延比較而言相對狹小的“Epic”,從而不僅讓中國敘事詩符合了世界文學的公例,而且找到了中國敘事詩起源,即漢樂府的民歌,呼應了他說的“故事詩(Epic)在中國起來的很遲”[63]而不是“沒有”的說法。當然,這種做法明顯表露了胡適在這兩個定義之間搖擺,甚至可以說故事詩的定義是他基于自身學術目的的需要對“Ep-ic”定義做出的改造。
在敘事詩的認識上受到史詩影響的學者還有許多,較具有代表性的是陸侃如、馮沅君。他們放寬史詩的定義,很大程度上拋棄了“長篇的”“民間口頭的”等一些史詩的核心要素,把《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諸篇當成“周的史詩”,連帶把《菘高》《烝民》《韓奕》《江漢》《常武》等五篇也視為史詩片斷的佳構,而且認為這十篇作品都是較為成功的敘事詩。當然,陸侃如、馮沅君與胡適等諸多學者一樣在對敘事詩的認識上沒有擺脫與西方史詩對比的窠臼,都在有意或無意地以不完全的史詩定義尋索中國敘事詩,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把史詩和敘事詩混雜在一起,使史詩和敘事詩兩者在名和實兩個層面上顯得混亂,甚至有錯植和誤解西方史詩的觀念之嫌。但是,他們的做法真確地反映了那個時代下的諸多學者所普遍具有的尋找中國史詩的心理。
也有許多學者認為《大雅》中《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等五篇不是純粹的敘事詩,劉大杰的觀點是其中最具有影響的觀點之一。他承認它們可以稱作民族史詩的代表作,[64]但是認為,它們只是記載民族英雄的傳說與歷史,只是略具敘事詩的規模。[65]他對《生民》諸五篇做出的后半部分論斷得到許多學者的響應。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指出,它們與后世的敘事詩相當接近,但是沒有后世敘事詩那樣動人的情節和鮮明的形象。[66]余冠英依據嚴格的敘事詩定義直接否定《詩經·國風》中有敘事詩。[67]20世紀80年代后,否定《生民》諸五篇是史詩和敘事詩這一主流話語在中國學界逐漸被肯定觀點所壓倒,一些學者還將《野有死麋》《靜女》《女曰雞鳴》《野有蔓草》《雞鳴》《日月》《終風》《谷風》《行露》等劃入敘事詩的范疇。[68]
20世紀80年代后那種不妄自比附西方文學和回歸本土詩歌傳統的強烈意識直接促使許多中國學者把《生民》諸五篇視為史詩,乃至擴大敘事詩的范圍。他們立足中國古典文獻,如《爾雅》《說文解字》《周禮》《大戴禮》《易經》《文心雕龍》《史通》和其他許多詩文評理論,歷時性地考察和整理“敘事”與“敘事詩”這兩個詞語的含義和演變。當然,這不等于說他們沒有參照西方的史詩和敘事詩論。事實上,在厘清中國敘事詩的定義、題材、特色,考定中國敘事詩的淵源、產生和成熟,建立中國固有的敘事詩傳統等過程中,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比較與參照了西方史詩和敘事詩的相關理論。只不過他們不再強行使中國敘事詩吻合西方史詩和敘事詩,而是以中國古典詩文理論和敘事詩論為基點研究中國敘事詩和建構敘事詩理論。王榮曾對中國現代敘事詩詩學理論的建構做出過如下結論:“中國現代敘事詩理論與批評的濫觴和文體類型意識的自覺,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文學及其審美趣味發生轉變的一個重要內容及文學現象。‘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成長與‘民族文學’的想像及期待,使小說、戲劇等敘事文學被視為‘文學之最上乘’,并直接構成了對中國古典文學抒情傳統中心地位的顛覆。”[69]另一個原因是敘事學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被介紹到中國后,逐步成為一個熱門的學術課題。它直接使得中國學者對敘事詩的內涵和外延的認識隨著敘事的概念擴大而變得寬泛了。[70]這兩個原因讓中國學者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以西方史詩和敘事詩為參照考察中國詩歌的囿限。但是,應該看到他們把在中國古典詩歌批評理論中,已經確認為抒情詩的詩歌納入敘事詩的范疇,一方面拓寬了敘事詩的疆域,撥正了“議論敘事,自別是一體”的古代詩論,使得敘事詩能夠與抒情詩相提并論。另一方面,把一些長期以來已經被認定為抒情詩的作品揀擇入敘事詩范疇的做法又致使敘事詩的邊界過泛、過寬,一定程度上是在通過消解中國古典詩歌的抒情傳統來重構敘事詩理論。中國古典抒情詩都或多或少地借助事、景、物、境來抒情,幾乎沒有那種純粹的自我心靈的描寫和刻畫。敘事以言情,借物以見情以及抒情不能與事、物、景、境分離的觀點是中國古代詩論中的一種主流話語。但是,不能因為抒情詩中有了事、物、景、境就把它們劃入敘事詩。任何一首抒情詩的抒情都是因為人的心靈與事、物、景、境相遇而產生的,所以把情感訴諸文字時自然會或多或少地具有敘事的成分。雖然,抒情詩中包含了一定的敘事成分,但是它們最終的目的還是從屬于抒情,它們幾乎沒有展開整個事件的過程,即使有時描繪的事件相對完整,也仍然為抒情詩中的抒情成分所統攝和制約,甚至抒情能夠隨時阻斷所要講述的事件。故而不管是《將仲子》《靜女》和《溱洧》,還是《七月》和《氓》,它們描繪的事件都不具備完整的敘事輪廓,而都只是某一個事件發展過程中的一個片斷,或生活中的一個場景。這種敘事方式目的在于使得詩人能夠更靈活便捷地由敘事轉向抒情,敘事只是特定時刻的情感和意志的外化形式。
在討論史詩與敘事詩、故事詩之間的關系以及敘事詩的起源和定義時,有一個領域不但不能忽略,而且還一定要談到,那便是民間文學領域。自胡適起,在界定敘事詩和尋索敘事詩起源時,民間性就是一個貫穿始終的立場。不管是胡適、陸侃如,還是鄭振鐸、劉大杰,乃至現代和當代的學者,也無論他們是把《詩經》當作敘事詩的起源,還是把《彈歌》《擊壤歌》和《士女歌》當作敘事詩的起源,他們都承認漢樂府是敘事詩的成熟期,都肯定中國敘事詩在民間文學領域得到了較好的發展,都一致強調敘事詩的民間性立場。這種民間立場的文學史觀從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起,整個民國初期就沒有間斷過。20世紀50年代后,中國少數民族史詩被陸續發現和挖掘,如藏族的《格薩爾》、蒙古族的《江格爾》、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苗族的《苗族古歌》、彝族的《勒俄特依》和《梅葛》、布努瑤的《密洛陀》、納西族的《創世紀》等。不少的民間長詩也被挖掘和整理出來,如漢族的《郭丁香》《雙合蓮》,東南地區的吳歌《白楊村山歌》《五姑娘》《薛六郎》《魏二郎》等,維吾爾族的《艾里甫與賽乃姆》,哈薩克族的《薩里哈與薩曼》,傣族的《娥并與桑洛》《召樹屯》《線秀》等,蒙古族的《嘎達梅林》,苗族的《張秀眉之歌》等。這些豐富的民間敘事資源不僅徹底消除了以王國維、胡適、聞一多等為代表的民國初期新知識分子在找不到西方式的史詩和敘事詩所面對的窘境,而且給中國敘事詩的民間立場注入了一股新的動力,使得民間文學成為中國敘事詩研究的一塊重要陣地和將來的一種走向。既然在民間文學找到了史詩和敘事詩,那么如何界定兩者以及兩者的關系如何?這些成為民間文學研究所必須解決的問題。
在民間文學領域,民間敘事詩有“敘事詩”“敘事歌”“故事詩”“民間長詩”“故事歌”等多種叫法,定義也因民間敘事詩各有各的傳統而不盡相同。但是,這些定義都或多或少地與史詩發生關系。這里臚列幾個具有代表性的定義進行分析。烏丙安在《民間文學概論》中認為,民間敘事詩是“以口頭詩歌的語言形式描述具有一定人物、情節的故事為內容特點的歌謠作品”,[71]把“史詩”列為民間敘事詩范疇中的一種類型,把那些缺乏情節、人物形象的勞動歌、儀式歌、生活歌、情歌剔除在民間敘事詩之外。張紫晨在《民間文學基本知識》中認為,民間敘事詩的特點是以韻文詩的形式敘述完整的故事,篇幅較長,有人物有情節。他也關注史詩和民間敘事詩的區別,傾向把史詩從民間敘事詩單列出來。[72]這種傾向在鐘敬文主編的《民間文學概論》中更為突出,他指出,史詩和民間敘事詩“一般都有較長的篇幅、完整的故事情節和有人物形象的塑造”,[73]但他將民間敘事詩主要用來專指那些在階級社會里產生和發展的敘事體長詩。他的《民間文學概論》對敘事詩和史詩的界定以及兩者關系的論述因為他在民間文學領域中的地位而很快得到了廣泛的采用,流衍甚廣。當然也存在著與此不同的界定,如王松在《傣族詩歌發展初探》里說:“凡是以詩的形式敘述某一事件的過程,都應該說是敘事詩。”[74]這是一種較為寬泛的敘事詩定義,它把史詩、頌歌、祭歌、氣候歌、生產歌、習俗歌等都納入了敘事詩的范疇。不過,這種界定在民間文學領域,乃至整個中國學界都沒有什么很大的影響。
通過對這些年來民間文學領域給出的敘事詩定義的列舉和分析,可以得到一個這樣的印象,那就是民間敘事詩和史詩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即使硬性把它們區分開來,它們共同具有的一些得到普遍認可的核心要素——長篇的韻文體、完整的故事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都是民間敘事詩、史詩必須具備的基本要素。以學術史的角度而言,很難說中國學者對民間敘事詩的界定沒有受到史詩定義的影響。20世紀50年代后,中國少數民族史詩和民間敘事詩大量的發現和整理,給中國學者界定史詩和敘事詩提供了足夠的材料,而其間把史詩的定義放大來界定民間敘事詩也成為屢見不鮮的學術現象。這樣,史詩自然成了民間敘事詩下的一個亞類,它們之間的關系也是從屬關系。鐘敬文主編的《民間文學概論》和姜彬主編的《中國民間文學大辭典》,把史詩和民間敘事詩并列的處理方法值得商榷。1998年,鐘敬文主編的《民俗學概論》對以前的觀點給予修正,該書把史詩作為民間敘事詩的一個亞類進行細分,列出與史詩并列的亞類世俗生活敘事詩。[75]而且,該書對史詩和民間敘事詩其他亞類的特征、內容以及它們關系做出相應的闡述。隨后,仁欽道爾吉和郎櫻曾在《〈中國史詩研究〉前言》指出了兩者的差異:(1)史詩是特定時代的產物,而敘事詩可以產生于不同時代;(2)史詩描繪的是關涉民族乃至人類事業和命運的重大事件,具有神圣性和宏大性,而其他一般的民間敘事詩則無;(3)史詩的內容和文化底蘊豐富,是一個民族的百科全書,而一般的敘事詩則無。[76]這些界定和闡述繼承了以往的研究成果,對史詩與敘事詩的關系有著較為深刻的認識。自此,把史詩劃入敘事詩的范疇已經逐漸為中國學術界所接受。[77]
史詩和敘事詩的關系是中國古典詩學規范和審美趣味在西方文藝理論的影響下重構和轉移的結果,標志著中國古典敘事性的詩論向現代敘事詩論的演進。20世紀50年代以前兩者的關系主要表現在,或以史詩為參照框架界定敘事詩,或放寬史詩的定義界定敘事詩,以此把敘事詩的起源定在《詩經·雅》上。20世紀50年代后,特別是80年代后,中國學者開始有了擺脫比附西方敘事詩論的意識,逐漸希冀站在中國敘事傳統立場上建構中國的敘事詩學。于是,根據中國古典材料做出的中國式的敘事詩定義也出現了,對敘事詩起源的探討也呈現出兩種情況:一種是沿襲民國初期的學者的觀點,把它定在《詩經·雅》;另一種是擴大范圍,把《國風》也納入敘事詩起源的范疇。前者固然還有史詩的痕跡;但是后者把在古典詩學傳統上早已認定是抒情詩的詩篇都當作敘事詩來討論,把那些明顯含有一定敘事因素而以抒情為主的抒情詩放入敘事詩的范疇,而且隨著西方敘事學理論的引進,這種學術現象更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這直接導致了抒情詩和敘事詩邊界的含糊,問題由原來史詩與敘事詩的含糊不清轉向現在的抒情詩與敘事詩的含糊不清。不過,隨著中國少數民族史詩和民間敘事詩其他亞類的詩歌陸續被發掘,中國史詩和敘事詩的研究得到許多前人所未有的材料,民間文學領域中的史詩和敘事詩研究正在成為中國現代敘事詩理論和批評的一個重鎮。
[1]朝戈金:《從荷馬到冉皮勒:反思國際史詩學術的范式轉換》,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學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
[2]朝戈金:《從荷馬到冉皮勒:反思國際史詩學術的范式轉換》,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學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
[3]尹虎彬:《中國少數民族史詩研究三十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9年第3期。
[4]鐘敬文:《鐘敬文民間文學論集》(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
[5]鐘敬文:《口傳史詩詩學: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序》,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
[6]李連榮:《中國〈格薩爾〉史詩學的形成與發展(1959—1996)》,博士學位論文,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0年。
[7]陳崗龍:《20世紀蒙古英雄史詩研究學術史思考》,載《“21世紀民族文學發展研討會”紀要》,《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通訊》總第31期。
[8]陳崗龍:《蒙古英雄史詩搜集整理的學術史觀照》,《西北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
[9]斯欽巴圖:《新時期蒙古史詩研究回顧與展望》,《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
[10]阿地里·居瑪吐爾地:《口頭傳統與英雄史詩·〈瑪納斯〉國內外研究綜述》,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11]黃中祥:《哈薩克英雄史詩研究概況》,《中共伊犁州委黨校學報》2002年第3期。
[12]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55頁。
[13]劉師培:《劉師培辛亥前文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12頁。
[14]陳平原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07—508頁。
[15]陳平原:《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的現代軌轍·“學術史叢書”總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
[16]口頭詩學理論以口頭詩歌為研究對象,它對史詩的闡釋在一定程度上是西方古典學的發展,更大程度上則是西方古典詩學的史詩觀念和研究范式的突破。詳細論述可參見[美]約翰·邁爾斯·弗里《口頭詩學:帕里-洛德理論》,朝戈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朝戈金《口傳史詩詩學:冉皮勒〈江格爾〉程式句法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尹虎彬《古代經典與口頭傳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美]阿爾伯特·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譯,中華書局2004年版;[匈]格雷戈里·納吉《荷馬諸問題》,巴莫曲布嫫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17][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7頁。
[18][古羅馬]賀拉斯:《詩藝》,楊周翰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41—142頁。
[19][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6頁。
[20][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42頁。
[21][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60頁。
[22][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78頁。
[23]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上冊),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318—319頁。
[24][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44頁。
[25][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43—45頁。
[26]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上冊),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19—424頁。
[27][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80—282頁。
[28][德]歌德:《歌德文集》(第十卷),范大燦、安書祉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5頁。譯者把這一篇短文漢譯為《論敘事文學與戲劇文學》。
[29][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一卷),楊豈深、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63頁。
[30][美]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二卷),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23—64頁。
[31][德]黑格爾:《美學》(下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99頁。
[32][德]黑格爾:《美學》(下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99—100頁。
[33][德]黑格爾:《美學》(下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00頁。
[34][俄]維謝洛夫斯基:《歷史詩學》,劉寧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406—407頁。
[35][俄]維謝洛夫斯基:《歷史詩學》,劉寧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407頁。
[36][俄]維謝洛夫斯基:《歷史詩學》,劉寧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64—382頁。
[37]克羅齊是攻擊古典詩學文類理論最為激烈和尖銳的突出代表,主張必須放棄而且可以放棄各種藝術的全部分類。詳細論述可參見[法]克羅齊《朱光潛全集·美學原理》(第十一卷),朱光潛譯,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52—254頁。
[38][瑞士]沃爾夫岡·凱塞爾:《語言的藝術作品——文藝學引論》,陳銓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439—440頁。
[39]C.M.Bowra,From Virgil to Milton,London:Macmillan,1945,p.1.
[40]Lauri Honko,Textualising the Siri Epic,Helsinki,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1998,p.20.
[41]Lauri Honko,Textualising the Siri Epic,Helsinki,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1998,p.27.
[42]Brenda E.F.Beck,Three Twins:The Telling of a South Indian Folk Epic,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2,p.196.
[43]Lauri Honko,Textualising the Siri Epic,Helsinki,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1998,p.28.
[44]朝戈金:《從荷馬到冉皮勒:反思國際史詩學術的范式轉換》,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學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
[45]John M.Foley,How to Read an Oral Poem,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2;朝戈金:《從荷馬到冉皮勒:反思國際史詩學術的范式轉換》,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學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頁。
[46]John M.Foley,How to Read an Oral Poem,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2,pp.188-215.
[47]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
[48]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3頁。
[49]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1頁。
[50]劉勰:《文心雕龍》,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65頁。
[51]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0頁。
[52]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88頁。
[53]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頁。
[54](清)袁枚:《袁枚全集·小倉山房尺牘》,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48頁。
[55]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十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頁。
[56](唐)杜甫:《杜詩詳注》,仇兆鰲注,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07頁。
[57]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80頁。
[58](清)劉熙載:《藝概注稿》,袁津琥校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75頁。
[59]王士禎:《清詩話·師友詩傳續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50頁。
[60]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74—1375頁。
[61]龔鵬程:《中國文學批評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19—327頁。
[62]王國維:《王國維論學集·文學小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13—314頁。
[63]胡適:《胡適文集·白話文學史》(第八卷),歐陽哲生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8頁。
[64]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
[65]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頁。
[66]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5頁。
[67]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頁。
[68]王榮:《中國現代敘事詩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
[69]王榮:《中國現代敘事詩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5—76頁。
[70]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頁。
[71]烏丙安:《民間文學概論》,春風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161頁。
[72]張紫晨:《民間文學基本知識》,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年版,第95—108頁。
[73]鐘敬文主編:《民間文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281頁。
[74]王松:《傣族詩歌發展初探》,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云南版)1983年版,第121頁。
[75]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76—280頁。
[76]仁欽道爾吉、郎櫻:《〈江格爾〉論》前言,內蒙古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
[77]段寶林主編的《民間文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及其他許多民間文學和民俗學概論性質的著作都持這一觀點,近年來許多發表在國內期刊上的學術論文都采用此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