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小說與明清相關題材戲曲比較研究
- 楊敬民
- 35639字
- 2025-04-22 17:28:42
一 《十二真君傳》與明清許遜題材戲曲
唐高宗、武后時期,胡慧超撰《十二真君傳》,以道家仙傳的形式、傳奇文的曲折筆法將以許遜為核心的西山十二真君作為著力刻畫表現的形象。至此,許遜形象為之一變,由具有孝悌品格與方術道流特征的文士,定型成為具有神仙道法的真君。胡慧超本人既是充滿神奇色彩的道教人物,也是道教仙傳中的真君圣者。由此可知,《十二真君傳》雖然具有唐代傳奇的藝術風貌,但歸根結底還是以弘揚道法作為最終目的的道家仙傳。正如李劍國先生對之敘錄時所說:“蓋作者本意為顯揚真君仙徒,各為立傳,非有意于文事。”[1]東晉時期的許遜,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道教中的地位不斷上升,成為孝道、凈明道等尊奉的祖師。在歷代的道教典籍中,有關許遜的傳記蔚為大觀。而與此同時,《太平廣記》《青瑣高議》《許仙鐵樹記》《警世通言》等小說,《許真人拔宅飛升》《旌陽劍》《獺鏡緣》《龍沙劍傳奇》等戲曲均對許遜題材有所演繹。許遜斬蛟蜃、拔宅飛升等故事為人們所熟知,無論是道教典籍,還是小說、戲曲,均有記載或藝術表現。從故事的雛形到臻于完善,許遜的故事不斷累積發展。其宗教故事的流傳演變,既有道教信徒的神化豐富,也有通俗文學的推波助瀾,形成交融滲透的局面。因此,對于許遜題材的小說、戲曲研究,不可忽略道教的文化底蘊,唯有對其進行文本、文獻、文化綜合一體的考察,才能較為清晰地梳理許遜題材小說、戲曲的流變軌轍。
(一)《十二真君傳》撰者胡慧超考證
胡慧超(?—703),唐高宗、武后時居于豫章西山的道士。原名胡超,一名胡法超,字拔俗。高宗賜號洞真先生,其著述情況在《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等中有所記載,生平線索主要見于道教典籍之中,多渲染神化痕跡。其所撰《十二真君傳》,大多亡佚,所存者為《太平廣記》卷十四、卷十五所引《許真君》《吳真君》《蘭公》三篇。其中,尤以《許真君》最具曲折變化的文筆,為后世的小說與戲曲提供了創作的故事素材。
1.胡慧超的著述情況
胡慧超所撰《十二真君傳》(又名《晉洪州西山十二真君內傳》《西山十二真君傳》)在《崇文總目》《通志略》《遂初堂書目》等中被歸為道書類,在《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等中被歸為神仙類。《宋史·藝文志》道家、神仙類中有余卞同名《十二真君傳》二卷。據《崇文總目》記載,胡慧超撰《神仙內傳》一卷、《西山洪州十二真君傳》,胡法超撰《許遜修行傳》一卷。[2]《新唐書·藝文志》中一名領兩書,有道士胡慧超撰《神仙內傳》一卷、《晉洪州西山十二真君內傳》的記載。杜光庭《道德真經廣圣義序》中,提到了“唐嵩山道士魏征、法師宗文明、仙人胡超”等注疏《道德經》。[3]由此,我們可以大致了解胡慧超的著述情況。
2.道教典籍中有關胡慧超的記載
文獻記載的胡慧超傳記,最早的當屬《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所記載的沖虛子《胡慧超傳》。據《新唐書·藝文志》,沖虛子,失名。沖虛子其人的有關線索,據元代浮云山圣壽萬年宮道士趙道一修撰的《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卷三五記載可知:“沖虛子姓羅名子房,唐玄宗開元中,父子修行于玉笥元貞觀。其父尸解,葬空棺于觀側。沖虛子久亦功成,駕空舟于門外杉表,騰空而去。”[4]因所見到的為元代文獻,材料可靠性自然打了折扣,卻讓我們了解沖虛子系唐玄宗開元中修行于玉笥山元貞觀的道士羅子房。據此判斷,沖虛子《胡慧超傳》應是目前所知關于胡慧超的最早傳記。
有關胡慧超的生平,在唐代筆記、唐人所撰碑銘中可發現一些零星記載,但主要集中于道家的仙傳中。唐張《朝野僉載》中記載:“周圣歷年中,洪州有胡超僧出家學道,隱白鶴山,微有法術,自云數百歲。則天使合長生藥,所費巨萬,三年乃成。自進藥于三陽宮。則天服之,以為神妙,望與彭祖同壽,改元為久視元年。放超還山,賞賜甚厚。服藥之后三年而則天崩。”[5]《朝野僉載》是唐人寫唐事,所以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據此可知洪州胡慧超曾為武則天煉藥,所費巨萬,丹藥煉成后還山,三年后武則天崩。后世的道教典籍中也記載了此事,可以相互參證。南宋陳葆光《三洞群仙錄》卷一“惠超拔俗,元素遁跡”引《仙傳拾遺》:“唐胡惠超,拔俗有道之士也,處眾人中則頭出眾人之上,雖至長者才及其肩,時人謂之胡長仙。善能役使鬼神。”[6]可知其身材高大,人們稱他為胡長仙。此外,《玉隆集》《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凈明忠孝全書》《許太史真君圖傳》等中均有關于胡慧超的記載。南宋白玉蟾《玉隆集》卷三四《續真君傳》記載:“隋煬帝時焚修中輟,觀亦尋廢。至唐永淳中,天師胡惠超重興建之,明皇尤加夤奉。”[7]同書卷三六《諸仙傳》中《胡天師》的記載更加詳細,稱胡慧超于唐高宗上元間來自廬山,棲于豫章西山之洪井。通過傳記知其喜歡談論《博物志》,自稱參校過《太清經》。“許吳二君嘗授其延生煉化、超三元九紀之道,能檄召神靈,驅奮雷雨。”[8]他剪除樟木精,重修游帷觀,武后以蒲輪召之,不得已而出。后請辭還山,在洪崖先生古壇為武后煉丹三年。后還西山,居住在盱母靖。長安三年(703)二月十六日,讓弟子于游帷觀西北伏龍崗造磚墳,三日而訖,仙化解蛻。通過《玉隆集》中《續真君傳》《胡天師》所記,可知胡慧超于唐高宗上元間(674—676年)來自廬山,棲于豫章西山之洪井。唐永淳中(682—683年)對隋煬帝時焚修中輟的游帷觀加以重新修建。傳記對胡慧超的神奇法力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記載,明確了許吳二君曾經傳授他“延生煉化、超三元九紀之道”。我們注意到,胡慧超熟知《博物志》,并曾參校《太清經》,這使他具備撰寫《神仙內傳》《十二真君傳》《許遜修行傳》的能力。傳記明確記錄了胡慧超仙化的具體時間。托名施岑《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中的《胡師化》也記載了胡慧超的事跡。值得注意的是《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跋》中提到:“驗其抱金石之志懷饑渴之心者,惟汪道沖、宋道昇、趙道泰、趙道節、林守一、賈守澄、劉道益、孔守善而已。此數人者嘗讀《西山傳記》,稱頌祖師功德,有日于茲。邇來宋道昇捧所錄《十二真君傳》至,乞加訂正。因以觀之,見其詞理重復、篇章混雜,使覽者易生厭倦,深竊惜焉。岑乃校正事跡,分別章句,析為八十五化,化各著詩。”[9]此處提到了《西山傳記》和《十二真君傳》,是《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的重要文獻依據。《胡師化》內容與《玉隆集》中《胡天師》相同,不同處是每化附詩,如《化錄序》所說:“是詩之作,豈門弟騁華炫藻之文詞焉。詩傳者,蓋紀述其行事,贊揚其偉績于祖師也。”[10]所以,《胡師化》結尾處附詩一首:“凜然修質氣剛雄,法術精通喜著功。句曲校經存寶藏,旌陽授道戢妖兇。靈丹九煉因天后,古觀重修役鬼工。德備龍崗藏劍杖,一朝解蛻脫塵籠。”[11]通過詩句概括了胡慧超的一生主要事跡,是諸仙傳所沒有的。
《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卷二七《胡慧超》與《玉隆集》中《胡天師》比較,《胡慧超》的內容涵蓋了《胡天師》的內容,且絕大部分字句相同。不同之處在于《胡慧超》校訂了《胡天師》中的一些訛誤,如《胡天師》中有“喜談晉司空張觀文《博物》如其友”,而《胡慧超》則為“喜談晉司空張華文《博物》如其友”。柳存仁在《許遜與蘭公》一文中提出:“觀文殿本隋煬帝殿名,北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年)以后始有觀文殿學士之稱,見《宋史》卷一六二《職官志二》。”[12]《胡天師》中記載:“天師歸西山,居于盱母靖,觀有三清中門,真君橫堂,皆鬼工所造。”關于真君橫堂有小字注釋:“堂在今仙井函日亭上”,而《胡慧超》則為“堂在今仙井函舊亭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胡慧超》中“唐高宗時偶抵京邑,詔除壽春宮狐妖,賜洞真先生”為《胡天師》所未載。同時,在傳記中還增加了一大段內容:“開元中,天師復出,為明皇所重,以詩送還山,云:仙客厭人間,孤云比性閑。話離情未已,煙水萬重山。又世傳明皇三公主從之學道,一曰玉真長公主,二曰玉真次公主,三曰真一公主。其后道成,皆隱翔鸞洞。師亦隱去。今伏龍山凌云觀,乃師還山所居。公主從之學道處,凌云南去十余里,平地有山,為冢三。又師再藏劍印符錢處,俗呼曰三槨,至今屬籍凌云觀。其門人高弟甚多,最顯者曰萬天師、藺天師。臨川井山黃花姑云:游帷觀有胡天師畫真像壁。一日將頹,忽有一云水道士至,以木板模寫之,儼然復前狀。越夕而壁倒,道士亦不知所往。門堂以宋徽宗政和六年奉旨重造,始撤去,今惟真板存焉。”[13]在這里不嫌辭費,將這段增加的文字抄錄于此。一是此傳增加了胡慧超在明皇時復出得明皇贈詩及三位公主從之學道的內容;二是指出了其門徒很多,最顯者有萬天師、藺天師;三是通過黃花姑之口說游帷觀有胡天師畫真像壁,不同于《胡天師》僅僅記載胡天師畫真像壁一事。萬天師在唐張《朝野僉載》中有所記載:“西晉末有旌陽縣令許遜者,得道于豫章西山。江中有蛟為患,旌陽沒水,劍斬之。后不知所在。頃漁人網得一石甚鳴,擊之聲聞數十里。唐朝趙王為洪州刺史,破之得劍一雙,視其銘,一有‘許旌陽’字,一有‘萬仞’字。遂有萬仞師出焉。”[14]《孝道吳許二真君傳》中也提到:“至今年代雖遙,其物并在,惟有二劍,萬天師入內云:進上內中供食,其車及諸物并在。”[15]萬天師名振,字長生,洪都之南昌人。其事跡見于《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卷三一,但石中得劍的情節卻發生了變化。“先是,漁者得青石,長七尺,扣之有音樂聲。郡以獻于朝,高宗命碎之,得二劍,鐔上刻天師姓名。”[16]《朝野僉載》中“擊之聲聞數十里”的石頭,變為“扣之有音樂聲”,命令破石者變為唐高宗,萬天師成了胡慧超的高徒。《胡慧超》中所提黃花姑,正是顏真卿《撫州臨川縣井山華姑仙壇碑銘》與《晉紫虛元君領上真司命南岳夫人魏夫人仙壇碑銘》中的華姑。華姑尋訪魏夫人仙壇,“長壽二年,歲在壬辰,冬十月壬申朔,訪于洪州西山胡天師。天師名超,能役使鬼神,見其懇切,遙指姑所居南二百步曰烏龜原。中有石龜,每蹂踐田苗,百姓患之,乃擊斷其首,即其處也。明日,與姑登山顧望,西面有池水焉。天師謂姑曰:‘池中有所見乎?’曰:‘無。’師遂舉左手,令姑自腋下觀之,四仙浴焉。師曰:‘爾有道分,必當得之。’因留與語數日”[17]。華姑與胡慧超之會,有明確的時間記載。也見于《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后集》卷四《花姑》。[18]《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卷三六《張惠感》記載:“有游帷觀道士胡慧超,壽數百歲,因游高安吳田瀑布,致敬吳仙壇道浮云師惠感。”[19]讓我們了解到胡惠超與華姑、張惠感的過從交往情況。
此外,約出于元代的《許真君仙傳》記載:“洞真胡天師名惠超,字拔俗,不知何代人。居豫章西山洪井,真君授以三元九紀之道。唐長安三年二月望沖升,今龍興玄妙觀是其伐樟樹精去處。”[20]元代黃元吉等編撰的《凈明忠孝全書》則將胡慧超尊奉為凈明法師。卷一《凈明道師旌陽許真君傳》中有這樣的記載:“凡真君所遺物,皆有神守護,不可觸犯……丹井舊有神龍出沒,后胡洞真以符石,鎮之鐵柱。唐嚴譔作州牧,心頗不信,嘗令發掘,俄迅雷烈風,江波泛溢,城郭震動,譔懼叩頭悔謝,久而后止。”[21]出于唐代的《孝道吳許二真君傳》記載了許真君潭州斬龍,“其龍血入地,從地涌出變為一鐵柱”[22],唐末五代杜光庭《道教靈驗記》卷二《宮觀靈驗》載《洪州鐵柱驗》[23]、宋代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一一七《嚴譔掘洪州鐵柱驗》[24]中所載的許真君所鑄的洪州鐵柱,被改造為胡慧超鎮丹井的鐵柱。
《凈明忠孝全書》卷一《凈明法師洞真先生傳》還增加了貞觀中唐太宗召之不至的記載,并改變了師承,不是吳許二真君授法,而是“嘗遇日月二君,授以凈明靈寶忠孝之道”。傳記中對除樟木精、除狐妖的描寫較以往傳記詳細生動。如前所提《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卷二七《胡慧超》中“唐高宗時偶抵京邑,詔除壽春宮狐妖,賜洞真先生”記載極為簡略,而在《凈明法師洞真先生傳》中則為:“高宗即位,復召先生,乃赴,館于禁中。時宮中有妖,夜出傷人。上曰:‘禁中有妖,師能除之否?’先生曰:‘諾。’乃遍行宮中,至西掖垣下,指曰:‘妖在此。’命武士掘之,入地數尺,得老狐十數只,并白骨甚多,殺之妖乃絕。上大悅,賞賜皆不受,力求還山,上許之,詔百官祖餞,御制詩為別,乃還居西山游帷觀。”[25]人物對話簡潔而富于個性。胡慧超對高宗除妖的問話,簡單一個“諾”顯示了充分的自信。遍尋宮中,指西掖垣下,曰:“妖在此。”則果如其言,盡數剪除狐妖,足見其法力高強。對于高宗的賞賜皆不受,力求還山,可見胡慧超淡泊名利、不慕榮華的道家品格。
3.《豫章樹》中的胡超師
《太平廣記》卷三一五神二十五(淫祠附)有《豫章樹》一文。該文脫出處。其似乎出于宋以前。雖然證據不足,但仍有一些特征。先看《豫章樹》其文:“唐洪州有豫章樹,從秦至今,千年以上,遠近崇敬。或索女婦,或索豬羊。有胡超師,隱于白鶴山中,時游洪府。見豬羊婦女遮列,訴稱此神枉見殺害,超乃積薪將焚之,猶驚懼。其樹上有鸛雀窠數十,欲燒前三日,鸛翔空中,徘徊不下。及四邊居宅櫛比,皆是竹木,恐火延燒。于時大風起,吹焰直上,旁無損害,遂奏其地置觀焉。”[26]前面所談到的有關胡慧超的記載,稱其為“胡超”的文獻均見于宋以前。張《朝野僉載》稱“洪州有胡超僧出家學道”,顏真卿《撫州臨川縣井山華姑仙壇碑銘》《晉紫虛元君領上真司命南岳夫人魏夫人仙壇碑銘》稱“洪州西山胡天師。天師名超”,杜光庭《道德真經廣圣義序》稱“仙人胡超”,而宋以后《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等,道教典籍《三洞群仙錄》《玉隆集》等才開始稱“胡慧超”“胡法超”。所以,“胡慧超”的稱謂已經透露了時代的信息。“唐洪州有豫章樹,從秦至今,千年以上,遠近崇敬。或索女婦,或索豬羊”中“從秦至今”似乎不是唐以后口吻,給人一種講述本朝事跡的感覺。胡超師隱于白鶴山也不同于諸傳來自廬山的記載,卻恰與《朝野僉載》“隱白鶴山”相同。其積薪焚燒豫章樹,燒前三日,鸛翔空中的記載頗有現實感,唯獨結尾處大風之中不傷及百姓居宅見其神異。《玉隆集》《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歷代真仙體道通鑒》等記載樟木精為獨足怪。胡慧超“一見叱罵,書符禁制,即命斬伐,積薪灌油,以火焚燎。妖祟遂滅,以地為觀”。《凈明法師洞真先生傳》中則為:“唐初,隱于洪州西山之洪井,時往來洪城。一日散步市中,見一民家悲戚,先生問之,答曰:‘城側有廟神,歲擇女子以配,吾女明日當行,是以悲也。’先生曰:‘吾當為汝除之。’于是,嘯命風雷,焚擊神廟,并廟側一巨樟,根下白骨無數,拔其根擲于江中,逆流而上,至清江境,今樟樹鎮即其地也。州人感激,于廟所立觀,今豫章玄妙觀是也。”[27]
因此,《豫章樹》應為宋以前作品,文中胡慧超還沒有書符禁制、嘯命風雷的超凡法力。我們可以通過此文了解到胡慧超禁止淫祠的一些基本情況,也可看出一個相對真實的記錄,而后宋元的道士們不斷地神化胡慧超的事跡,使之最終升格為凈明忠孝道的凈明法師。
(二)《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故事在道教典籍中的流變
胡慧超撰寫的《十二真君傳》是唐代許遜題材小說中最優秀的作品,后世同類題材小說、戲曲深受其影響。胡慧超是復興許遜為首的十二真君信仰的重要人物,他重修游帷觀,整理并撰寫了《十二真君傳》。其主要目的是弘揚道法,重構以許遜為首的神明體系,使西山祖庭的許遜信仰得以復興。受六朝以來道教文學的影響,《十二真君傳》首先作為仙傳而創作,而非今天界定的唐代傳奇,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們從道教典籍中了解《十二真君傳》故事的流變,更能看清其仙傳的本質,進而了解道教仙傳與后世小說、戲曲的互動關系。《十二真君傳》在《太平廣記》中保存了《許真君》《吳真君》《蘭公》三篇,其中以《許真君》的情節最曲折生動,故事性最強,影響最大。所以,本書擬就《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故事在道教典籍中的流變進行探討。
1.六朝時有關許遜的記載
許遜在正史中無傳,從早期的文獻看,許遜遠不如吳猛的影響大。在六朝的文獻記載中,許遜還沒有超凡入圣、斬蛟除怪的法力,但是卻具備了這一人物未來發展演變的基礎,反映出這一人物的初始狀態。通過保存于類書與志怪小說中的四則記載,可以了解到許遜的孝悌品格,以及預知善卜與解除邪祟的道士、方士的特征。同時期豫章地區的吳猛傳說也具有上述特征。這也為二者日后成為豫章地區有影響的孝道信仰神明提供了可能。《藝文類聚》卷二一引《許遜別傳》曰:
遜年七歲,無父,躬耕負薪以養母,盡孝敬之道。與寡嫂共田桑,推讓好者,自取其荒,不營利。母常譴之:“如此,當乞食無處居。”遜笑應母曰:“但愿母老壽耳!”(《太平御覽》卷四二四作“母常隨之”“遜嘆應母曰”)[28]
別傳是魏晉時期的一種史傳之體,這是目前所能見到的《許遜別傳》的唯一記載。七歲喪父的許遜承擔贍養母親的責任,躬耕負薪不辭辛苦,盡兒子對母親的孝敬之道。他與寡嫂共田桑,而知推讓好的土地,不求營利。許母常常因此責怪許遜:“如此,當乞食無處居。”遜笑應母曰:“但愿母老壽耳!”這里用“笑”字,體現了年幼的許遜具有樂觀的性格。他孝敬母親,禮讓寡嫂。在生活重負下,母親的責怪充滿對幼子的愛意與對未來生活的擔憂,許遜笑著應答,懂事之中帶有稚氣,也是對母親擔憂的一種寬慰。而《太平御覽》的編輯者可能認為面對母親的批評,“笑”不夠恭敬,有損孝道,將之改作“嘆”,這一改動看似符合情理,卻落于俗套,增加了超出年幼許遜年齡的滄桑感與沉重感,效果反不如用“笑”字。一字的改動,體現了不同時代背景下,人們對于孝道的不同理解。宋代的編輯者未能體會到許遜之“笑”的深度,這種笑看似輕松,實則包含著一份對母親的摯愛,結合其七歲孩子的身份,讓讀者感到許遜生活的艱辛和心態的達觀。這則記載,還透露了許遜有兄長,但當時已經離世。許遜沒有值得炫耀的家族背景,有的只是一位七歲的孩子在生活的重負下表現出的孝悌禮讓的品格。
《太平御覽》卷五一九引《幽明錄》曰:
許遜少孤,不識祖墓,傾心所感,忽見祖語曰:“我死三十余年,于今得正葬,是汝孝悌之至。”因舉標榜曰:“可以此下求我。”于是迎喪,葬者曰:“此墓中當出一侯及小縣長。”[29]
此文進一步印證了許遜少孤無父的事實,其孝悌精神感動幽冥世界的先祖之靈,陰陽溝通,指示許遜先祖所葬之地。并預言:“此墓中當出一侯及小縣長。”這也是預言許遜日后成為縣令的最早資料。兩則記載足見許遜孝悌之行,對于生者的孝敬禮讓,對于逝者的緬懷追思。而這正是以許遜為核心的西山十二真君的孝道、凈明道核心思想之一。《十二真君傳·蘭公》(《太平廣記》卷十五)載蘭公因“專精孝行,感動乾坤”。孝悌王下降凡塵傳法于蘭公,并對蘭公說:“夫孝至于天,日月為之明;孝至于地,萬物為之生;孝至于民,王道為之成。且其三才肇分,始于三氣,三氣者,玉清三天也。玉清境是元始太圣真王治化也;太清者,玄道流行,虛無自然,玉皇所治也。吾于上清已下,托化人間,示陳孝悌之教。后晉代嘗有真仙許遜,傳吾孝道之宗,是為眾仙之長。”可見《十二真君傳》雖然沒有直接引用關于許遜的這兩則記載,但在許遜的孝悌之行方面保持了內在的一致性。弘揚孝道之行是以許遜為首的西山孝道的核心內容之一。
此外,《幽明錄》中還有兩則關于許遜的記載。
一是許遜預言桓溫征姚襄結果事。
桓溫北征姚襄,在伊水上,許遜曰:“不見得襄而有大功?見襄走入太玄中。”問曰:“太玄是何等也?”答曰:“南為丹野,北為太玄,必西北走也。”果如其言。(《藝文類聚》卷六)[30]
東晉穆宗永和十二年(365),桓溫北伐征討姚襄,在史書中有記載。《晉書》卷九八《桓溫傳》記載:“師次伊水,姚襄屯水北,距水而戰。溫結陣而前,親被甲督弟沖及諸將奮擊,襄大敗,自相殺死者數千人,越北邙而西走,追之不及,遂奔平陽。”[31]《藝文類聚》所引《幽冥錄》中許遜對桓溫北征姚襄的預言符合《晉書》記載的史實,無論許遜是否曾為桓溫幕僚,但許遜這種神奇的預知能力,展現了其道士、方士的特點。
二是助劉琮誄蔣姑事。
劉琮善彈琴,忽得困病,許遜曰:“近見蔣家女鬼相錄在山石間,專使彈琴作樂,恐欲致災也。”琮曰:“吾常夢見女子將吾宴戲,恐必不免。”遜笑曰:“蔣姑相愛重,恐不能相放耳;已為誄之,今去,當無患也。”琮漸差。(《北堂書鈔》卷一○九、《太平御覽》卷五七七)[32]
這一則寫了劉琮為鐘山神蔣子文的妹妹蔣姑所祟,許遜誄之,使蔣姑離去,解除了劉琮的災患。通過六朝僅留的四則關于許遜的記載,可知《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并沒有直接使用或借鑒這些材料。但這些記載卻使我們初步了解到早期的許遜形象。
2.《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許遜的家世淵源
《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一改許遜少孤無父的苦寒出身,開篇就介紹了許遜的家世,稱:“許真君名遜,字敬之,本汝南人也,祖琰,父肅,世慕至道。東晉尚書郎邁,散騎常侍護軍長史穆,皆真君之族子也。”胡慧超所撰的許遜家族譜錄違反史實,因為就許遜本籍而言,與茅山上清道派句容許氏并無姻親關系。柳存仁考證甚詳,指出:“汝南之說,無非用許靖、許邵為標榜,可毋論。邁固未嘗為尚書郎,吳士鑒、劉承干《晉書斠注》已言其不足信,而許遜之地位又升為邁、穆之族父,皆為南宋道教諸公所不取,惟其所述遜之祖琰、父肅,至南宋又衍化為曾祖琰、祖玉、父肅三代,嗣后遂成定論。”[33]有所不同的是出于唐代的《孝道吳許二真君傳》,該文沒有說明許遜的家族譜錄,而稱其為“晉代方外之士,洞曉密妙神仙之術……望本高陽,隋(隨)晉過江”[34]。《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則稱:“句曲山遠游君邁,護軍長史穆,皆真君再從昆弟也。”[35]翻檢《許真君仙傳》《歷代真仙體道通鑒》《凈明忠孝全書》《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許太史真君圖傳》等道教典籍,確如柳存仁所考證的那樣,但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一《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也沒有采納胡慧超所寫的許遜家族譜錄。通過《十二真君傳·許真君》與《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文字對照,可知《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并無獨創可言,因襲《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之跡甚明。但其對許遜的記載卻有意刪除了胡慧超所建立的譜錄,而只稱“許真君名遜,字敬之,汝南人也,祖、父世慕至道”[36]。既沒有“祖琰,父肅”的名諱,還刪除了“東晉尚書郎邁,散騎常侍護軍長史穆,皆真君之族子也”的關鍵一句。可見無論是道教典籍,還是小說,對于胡慧超違反史實的許遜家世譜錄記載多數情況下不予采納,在這一點上道教仙傳與小說的編撰者是一致的。
3.《十二真君傳·許真君》確定的許遜師承關系
《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言:“真君弱冠,師大洞君吳猛。鄉舉孝廉,拜蜀旌陽令。”后棄官而去,與吳猛同游于江左。這里明確了吳猛與許遜的師徒關系,我們在六朝文獻中看不到吳猛為許遜之師的有關記載。作為中國古代二十四孝之一的吳猛,留存下來的六朝文獻記載遠遠超出關于許遜的記載。虞世南《北堂書鈔》中保存了《吳猛別傳》的節文,《搜神記》《搜神后記》《幽明錄》等志怪小說中也有關于吳猛的記載,并且《晉書》卷九五有傳。從目前所見的文獻來說,吳猛與許遜的師承關系到了唐代才逐漸得到確定。師徒關系隨著許遜在孝道、凈明忠孝道中地位的提升,也發生變化。六朝文獻中看不出有任何關系的兩個人漸漸成為師徒,吳猛成為許遜之師,最終變成先為師后為徒的關系,吳猛的一些神仙事跡也被移花接木到許遜身上。
北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一〇六收錄了一篇《許遜真人傳》,該傳簡短,但卻提供了許遜與吳猛師承關系發展的重要記載。
許遜字敬之,南昌人也。少以射獵為業,一旦入山射鹿,鹿胎從弩箭瘡中出墮地,鹿母舔其子,未竟而死。遜愴然感悟,折弩而歸。聞豫章有孝道之士吳猛學道,能通靈達圣。嘆我緣薄,未得識之。于是旦夕遙禮拜猛,久而彌勤。已鑒其心,猛升仙去時,語其子云:“吾去后,東南方有人姓許名遜,應來吊汝,汝當重看之,可以真符授也。”至時遜果來吊,其予以父命,將真符傳遜。奉修真感,有愈于猛。[37]
這篇傳記沒有后世附著于許遜身上的諸多神跡,只是寫了以射獵為生的許遜的悟真原因,并寫出了許遜對吳猛的崇敬仰慕之情。吳猛生前與許遜并未謀面,而在其升仙后,吳猛之子受父親囑托,將真符傳授給前來吊唁的許遜。與之相互印證的是《云笈七簽》中收錄的《吳猛真人傳》中沒有任何與許遜師承關系的記載。《云笈七簽》所收錄的《許遜真人傳》《吳猛真人傳》雖然沒有注明來源,但從其內容可知其創作時間較早。而段成式《酉陽雜俎》中則明確記錄“晉許旌陽,吳猛弟子也”。
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六《盱母》則記載:“西晉武帝時,同郡吳猛許遜精修通感道化宣行,居洪崖山,筑壇立靖。猛既去世,遜即以寶符真箓拯俗救民,遠近宗之。”[38]該文記錄了吳猛與許遜在豫章地區修道,吳猛去世后,許遜繼其后在豫章地區以寶符真箓拯俗救民的情況。《十二真君傳·吳真君》(《太平廣記》卷十四)中也看不到吳猛與許遜有任何關系。《孝道吳許二真君傳》則記載:“時共十二真君為友,內師事吳君。吳君名猛,字世云。”[39]《十二真君傳·蘭公》(《太平廣記》卷十五)中寫了斗中真人孝悌王向蘭公傳道,并說:“后晉代嘗有真仙許遜傳我孝道之宗,是為眾仙之長。”文中還記載:“自爾,吳都十五童子,丹陽三歲靈孩,泊于蘭公,并是仙之化現也。所傳孝道之秘法,別有寶經一帙,金丹一合,銅符鐵券,得之者唯高明大使許真君焉。”[40]小說中說唯獨許遜得孝道秘法,“吳都十五童子,丹陽三歲靈孩”所指出的故事情節,正是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五《嬰母》(《太平廣記》卷六二《諶母》引自《墉城集仙錄》)中孝道明王化身十四五歲孩子求為嬰母之子,未成后化身三歲的孩子被嬰母收養,長大成人后傳道嬰母的故事。嬰母姓諶氏,字曰嬰。后吳猛、許遜求法于嬰母,得嬰母所傳道法,孝道之法遂行江表。閑暇之日嬰母對二人說:“世云猛昔為遜師,今玉皇玄譜之中,猛為御史,而遜為高明大使,總領仙籍,位品已遷。又所主十二辰配十二國之分,遜領玄枵之野于辰為子,猛統星紀之邦于辰為丑,許當居吳之上以從仙階之等降也。”[41]所以,我們結合《蘭公》《嬰母》可知,蘭公得到孝悌王的孝道秘法,后蘭公化身嬰兒得嬰母收養,他就是孝道明王。孝道明王傳法于嬰母,而嬰母傳法于許遜。這樣許遜弱冠時師從吳猛,而后得到嬰母傳授的孝道明王道法,由于仙階的變化,嬰母讓吳猛拜許遜為師。這樣既尊重了吳猛在道教中原為許遜師父的事實,又巧妙地改變了兩人的師承關系。關于嬰母傳法一事,《孝道吳許二真君傳》與其他仙傳有所不同。文中寫道:“蘭公受孝悌王旨,令將銅符鐵劵送達黃堂觀,乃是諶母所居之宅。”[42]這就明確說明蘭公接受孝悌王的旨意,傳法嬰母。但此傳寫蘭公化身為三歲小兒為嬰母收養。長大成人后傳法嬰母,卻又自稱:“兒是先王次弟明王之兄也,我身為孝悌王,托寄阿母養育,綿歷歲序,欲興孝道遷延至今。”前后文出現明顯的差異,而后諸仙傳則無此論,此處應屬于作傳者的錯誤。因為,前文蘭公得到孝悌王的秘法與銅符鐵劵,并接受孝悌王的旨意,到黃堂觀傳法給嬰母。可后文收養之兒卻是孝悌王的化身,而非蘭公化身。孝悌王傳法蘭公,蘭公傳法嬰母,嬰母傳法許遜,體現了孝道之法一脈相承。如果是孝悌王直接傳法于嬰母,則打亂了孝道之法的傳承次序,蘭公角色的意義就會為之消減。五代天臺山道士王松年《仙苑編珠》保存了目前所能見到的有關《十二真君傳》的最早記錄。《仙苑編珠序》:“松年又尋《真誥》、《棲觀傳》、《靈驗傳》、《八真傳》、《十二真君傳》,近自唐梁以降,接于聞見者,得一百三十二人。伏以誥傳文繁,卒難尋究,松年輒效蒙求四字比韻,撮其樞要,箋注于下,目為《仙苑編珠》。謹序。”[43]通過序文可知王松年在編輯《仙苑編珠》時,參考文獻中有《十二真君傳》。因為諸仙傳文字過于繁雜,所以他模仿唐代詩人李翰《蒙求》四字比韻的體例,撮其樞要,完成了《仙苑編珠》。所以,我們只能看到王松年所錄的《十二真君傳》的節文。即卷下所載:“許遜拔宅時荷登晨;吳猛白鹿甘戰彩麟;持幢周廣執羽陳勛;魯亨骨秀盱烈藥神;施峰委付彭抗親姻;黃輔龍騎鐘嘉碧輪。”文中稱“十二真君事盡于此”。在“許遜拔宅時荷登晨”條目下記載:“《十二真君傳》:許君名遜字敬之,為蜀旌陽縣令,師諶母受孝道明王法,與吳君于鐘陵洞斬蛟蜃。以晉永康二年八月十五日,四十二人拔宅升天。”[44]如果以王松年《仙苑編珠》中《十二真君傳》的節文為證,許遜“師諶母受孝道明王法”,而非孝悌王法。其實,杜光庭《墉城集仙錄》而外,唐宣宗大中九年(855)由郎中出為袁州刺史的溫璠有一篇《凈觀圣母記》,對于嬰母與許遜的師承關系也有所記載。文中寫道:“觀以凈為名,昔東晉許真人棲息之舊地。葷膻污觸,必有變怪。按仙籍云:神仙中有孝道明王授道要于圣母,母傳法于吳猛、許遜。遜字敬之,以孝廉上第補旌陽令。則圣母為旌陽之師矣。”[45]所以,我們可以斷定《十二真君傳》中應有嬰母的記載,結合《蘭公》《凈觀圣母記》《仙苑編珠》等記載,《墉城集仙錄》中《嬰母》所依據的文獻應屬于胡慧超《十二真君傳》的版本系統。到了元代黃元吉等編撰的《凈明忠孝全書》,許遜的師承又增加了新內容,即“厥后復遇日月二帝君,授以凈明靈寶忠孝之道”[46]。
4.《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拔宅飛升時間的變化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許遜故事的演變。我們將諸多關于許遜的仙傳記載羅列在一起,就會發現許遜拔宅飛升這樣一個道教徒極為重視的時間,居然也有諸多不同的記載,而這些記載關涉許遜的壽數和一些神仙事跡,所以有必要加以分析。《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許遜拔宅飛升的時間為“東晉孝武帝太康二年八月一日”。這一時間本身就有問題,東晉孝武帝有“寧康”的年號而無“太康”年號,所以應為寧康二年八月一日。《青瑣高議》前集卷一《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中因襲了這一時間,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所記時間同為“東晉太康二年八月一日”,去掉了“孝武帝”三個字。如果按這一時間,許遜飛升之日為公元374年9月22日。唐貞觀時人陳宗裕《敕建烏石觀碑記》記載:“至寧康二年八月十五日午時,許公舉家拔宅仙去”,即公元374年10月6日。南宋時期假托許遜撰的《許真君石函記》的序言中所記升仙日也為寧康二年八月一日。王松年《仙苑編珠》中所記卻是“晉永康二年八月十五日”。何以王松年依據《十二真君傳》所記的時間會與《許真君》完全不同?這使我們不得不對《十二真君傳·許真君》重新審視,懷疑《十二真君傳》是否有多個版本,或者《十二真君傳·許真君》經過后人修改。王松年所記時間也有問題,晉惠帝永康二年(公元301年1月26日至5月23日),而后改元永寧(永寧元年,即公元301年5月24日至公元302年2月13日)。改元后仍以永康紀年可以理解。所以,飛升時間為公元301年10月3日。《孝道吳許二真君傳》記載:“真君于晉元康二年八月十五日,合家良賤四十余口,宅宇雞犬,一時升仙。”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六《盱母》(《太平廣記》卷六二)記載:“惠帝元康二年壬子八月十五日,太上命玉真上公崔文子、太玄真卿瑕丘仲,冊命拜許君為九州都仙大使高明主者,云車羽蓋白日升天。”[47]也就是公元292年9月13日。而《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許真君仙傳》《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凈明忠孝全書·凈明道師旌陽許真君傳》等文中,飛升之日最終確定,即寧康二年八月一日,崔子文(應為崔文子,流傳過程中訛誤為崔子文)、瑕丘仲二仙宣玉帝旨意,告訴升仙之日。后八月十五日,舉家拔宅飛升。
關于許遜的生辰,《十二真君傳》《孝道吳許二真君傳》并未提及,《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凈明忠孝全書·凈明道師旌陽許真君傳》等均為“吳赤烏二年己未”。《許真君仙傳》《許太史真君圖傳》則明確寫為“吳赤烏二年,正月二十八日”,即公元239年3月20日。這樣我們可推出許遜的生活時間起止,具體如下:239年至374年;239年至301年;239年至292年。也就是許遜壽數為136歲、63歲、54歲。關于許遜飛升的時間問題,柳存仁在《許遜與蘭公》中,針對《孝道吳許二真君傳》中晉元康二年許遜合宅飛升后有一段許氏宗譜記錄,指出“此段宗譜之算法當托始自元康之世,尚在西晉”。文中對許遜隨晉過江,發生在明帝太寧二年(324)的王敦起兵、郭璞死事,有如下論斷:“則元康為抄寫之誤,或當如他書作寧康可知。然此段又明言許簡于遜歿后博受孝道,永和三年(347)敕再為置觀,一似許遜之死實在寧康之前。永和與寧康相距二十余年,則作譜者殊乏歷史觀念,可以想象。”[48]柳存仁認為元康是抄寫的錯誤,但又無法解釋許遜死后永和三年敕再為置觀的記載,事實上《孝道吳許二真君傳》雖然寫了王敦事,但卻不似其他傳記寫明時間。其實如前所說,杜光庭《墉城集仙錄·盱母》《孝道吳許二真君傳》《仙苑編珠》所記許遜飛升之日與諸傳不同,似乎不能以抄寫訛誤來解釋。《墉城集仙錄·盱母》《孝道吳許二真君傳》中“晉元康二年(292)八月十五日”與《仙苑編珠》中“晉永康二年(301)八月十五日”,時間相近。如果《墉城集仙錄·盱母》《孝道吳許二真君傳》為抄寫訛誤,那么《仙苑編珠》中的時間又該如何解釋?《仙苑編珠》中的飛升時間絕非抄寫訛誤,通過文本可證。因為文中記錄了十二真君的飛升時間。時荷、陳勛、魯亨、盱烈與真君同日飛升,吳猛于永嘉三年九月十五日飛升,甘戰于陳太建元年正月七日飛升,周廣于元康中執麾幢前引許君,施峰、黃輔于真君飛升后沖天,彭抗于永和二年八月十五日飛升,鐘嘉于真君飛升當年十月十五日飛升。值得注意的是,《仙苑編珠》中所記十二真君與大家所知多有不同,魯亨是曾亨之誤,施峰為施岑之誤,黃輔是黃仁覽的父親,鐘嘉為鐘離嘉。如果將之與《玉隆集·逍遙山諸仙傳》《許真君仙傳》《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凈明忠孝全書·凈明道師旌陽許真君傳》《許太史真君圖傳》(以下簡稱諸仙傳)等所記十二真君飛升之日對照,可發現一些端倪。《仙苑編珠》中周廣于元康中執麾幢前引許君,早于同書許遜永康二年飛升的記載,但卻與《孝道吳許二真君傳》所記相同,而諸仙傳均為周廣在真君飛升之日與曾亨同驂龍車飛升。可見對周廣與許遜同日飛升道教徒達成了共識,所以,《仙苑編珠》一書之中記錄了許遜升仙的兩種時間,說明《孝道吳許二真君傳》所記并不是抄寫訛誤。《仙苑編珠》中吳猛于永嘉三年九月十五日飛升,與諸傳所記寧康二年十月十五日不同。前面所提張君房《云笈七簽·吳猛真人傳》與杜光庭《墉城集仙錄·盱母》均言吳猛早于許遜去世,可見為了服從于許遜的飛升時間,吳猛的飛升時間也在不斷地修改調整。甘戰于陳天建元年正月七日飛升與《許真君仙傳》同,而其余諸傳為陳太建元年正月七日。《仙苑編珠》中施峰、黃輔于真君飛升后沖天,沒有明確時間,《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中施岑于寧康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飛升,其余諸傳均為寧康二年十月二十八日飛升。黃輔、黃仁覽在諸傳中均從真君同日飛升。《仙苑編珠》中彭抗于永和二年八月十五日全家二十六人飛升,而諸傳均為永和二年致政南游,宋高祖永初二年(職方載作義熙二年)八月二十四日飛升。鐘離嘉諸傳均為許真君飛升當年十月十五日飛升。之所以羅列《仙苑編珠》十二真君飛升時間與諸傳的區別,主要是說明《仙苑編珠》所記時間并非抄寫訛誤,所以吳猛、彭抗等真君飛升時間均在元康、永康之后,寧康之前。這也能解釋柳存仁提出的何以《孝道吳許二真君傳》中永和三年敕再為置觀的記載問題。《墉城集仙錄·盱母》《孝道吳許二真君傳》與《仙苑編珠》所記許遜升仙時間符合常理,許遜壽數54歲或62歲,應符合早期許遜故事的原貌。而隨著許遜成為“箭垛式”人物,諸種神仙事跡集于一身,郭璞、王敦事又附會于吳許二真君的故事中,而造成許遜身后事附著于許遜身上,所以仙傳的撰寫者調整了許遜飛升的時間,也就難免留下修改的痕跡。僅從《仙苑編珠》記錄的十二真君的飛升時間看,就可以斷定其所依據的《十二真君傳》與《太平廣記》中保留的《十二真君傳》版本不同。唐貞觀時陳宗裕《敕建烏石觀碑記》就已經記載:“至寧康二年八月十五日午時,許公舉家拔宅仙去”,為什么到了晚唐五代王松年《仙苑編珠》還有不同的記載?郭武對《仙苑編珠》與《敕建烏石觀碑記》等史料不同的記載,以及許遜與東晉桓溫等交往的不符,認為是《仙苑編珠》的訛誤。指出彭抗飛升日比《敕建烏石觀碑記》所記許遜飛升日早了近三十年,令人難以置信。[49]其實,郭武忽略了彭抗飛升日在《仙苑編珠》中所記許遜飛升日之后,是符合情理的,似乎不能以抄寫訛誤作為結論。同時,我們考察之后的道教典籍也發現彭抗升仙時間修改的痕跡,就是原來升仙時間永和二年被改為致政南游的時間,宋高祖永初二年(職方載作義熙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最終成為飛升時間。可見,唐代有關許遜的飛升時間一直有多種說法并存。宋元以后的道教典籍才逐漸統一,清代光緒年間《逍遙山萬壽宮志》還編撰了許遜的年譜,寧康二年八月十五日拔宅飛升遂成定論。
5.故事發生順序的不同
這是一個不特別提出擺在面前便不被人們關注的話題。至少目前所見研究著作、論文,從未有人提到,更不用說深入討論。關于《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許遜、吳猛與郭璞為王敦圓夢,二龍負舟以及斬蜃蛟的故事,研究其故事來源是研究者們共同關注的問題。如斬蜃蛟化用《風俗通義》中李冰事與《神仙傳·欒巴》[50]的故事;許遜、吳猛與郭璞為王敦圓夢化用《晉書·郭璞傳》與《神仙傳·左慈》[51]的故事;二龍負舟化用《呂氏春秋》中二龍負舟、次非殺蛟,《北堂書鈔》所引《幽冥錄》、《云笈七簽》中《吳真人傳》、《太平御覽》所引《豫章記》中載吳猛坐郭璞事,雙龍載船回豫章事。胡慧超《十二真君傳·許真君》融會了諸多神仙故事,集于許遜身上。這種融會似乎不應歸功于胡慧超一人,而應有一個不斷累積融合的過程。
《十二真君傳·許真君》的故事順序在諸多仙傳中顯得與眾不同。所以,我們擬從故事順序的問題入手,了解許遜故事在道教典籍中的細微變化。許遜的仙傳隨著時間的發展不斷累積豐富,不斷吸納后世新生成的故事,最后出現《許真君仙傳》《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這樣集大成的仙傳,成為鄧志謨、馮夢龍的許真君題材小說豐富翔實的寶貴素材。《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作為諸多許遜題材小說中的佼佼者,卻與有關許遜的各種仙傳在故事順序上有明顯的不同,這是撰寫者獨具匠心的設計,還是犯了常識性錯誤,值得分析思考。經過比較,《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許遜、吳猛與郭璞為王敦圓夢,二龍負舟以及斬蜃蛟的故事順序,與《青瑣高議·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和約出于明代的《搜神記·許真君》[52]的故事順序相同。《孝道吳許二真君傳》《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許真君仙傳》《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許太史真君圖傳》《消搖墟·許真君》等多數仙傳則與之不同,諸仙傳中許真君的神仙事跡可能或多或少,但《許真君》中的故事順序卻為:斬蜃蛟,許遜、吳猛與郭璞為王敦圓夢,二龍負舟。原因很簡單,許遜為王敦圓夢及二龍負舟發生在明帝太寧二年(324),這一年許遜86歲,晚于許遜斬蜃蛟的時間。《孝道吳許二真君傳》與各傳有明顯不同之處。除飛升時間外,如該傳許遜咸寧元年(275)為蜀旌陽縣令,早于諸仙傳一致認定許遜做旌陽縣令的時間太康元年(280)。傳記中還記載了吳猛帶領三百徒弟去除建昌上遼大蛇,以炭化婦人試徒弟修道誠意,唯獨許遜未染炭墨。這與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相同。而諸仙傳轉變成為許遜以炭婦試數百徒弟,唯有日后飛升的諸真君通過檢驗,未染炭墨。為什么在此談這一故事?因為除《孝道吳許二真君傳》外,諸仙傳都將這一故事置于許遜斬蜃蛟以前,并標明為永嘉六年(312)事。所以,鄧志謨《鐵樹記》、馮夢龍《旌陽宮鐵樹鎮妖》甚至注明斬蜃蛟的時間為永嘉七年(313)。而《孝道吳許二真君傳》中許遜對施岑說:“吾今才四十,其蛟壽歷千年,我亦為牛恐子不識,我將手巾于左膊為白駱牛,與伊相敵,汝可助劍擊之。”[53]既說明了許遜的年齡,也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青瑣高議·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中許真君化為身有白綬的黑牛與蜃蛟所化黃牛相斗的情節有所區別。而宋元以來的諸仙傳中,則將此情節做了改動,將許遜化牛與蛟相斗,改為許遜剪紙化為黑牛與蜃蛟所化黃牛相斗。而明代鄧志謨《鐵樹記》、馮夢龍《旌陽宮鐵樹鎮妖》雖然大量采用宋元諸仙傳中許遜的故事素材,卻保留許遜身化黑牛與蛟精所化黃牛相斗的故事情節,并修正了許遜以白巾于膊區分兩牛的故事瑕疵。因為許遜與蛟精如果均化為黑牛,有白綬者為許遜,故事情節合乎情理。可是,蛟精身化黃牛,許遜卻又以白巾于膊,身化有白綬黑牛,讓弟子區分,則屬于故事紕漏無疑。
許遜、吳猛與郭璞為王敦圓夢事,《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作真君曰“木上破天,未字也”云云。許遜擲杯繞梁,二君隱形而去。而諸仙傳均為吳君曰“木上破天,未字也”云云。許遜擲杯化鴿,二君隱形而去。凡此種種,均可見許遜故事變化之痕跡。綜上,《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故事若以諸仙傳作為參照,其故事安排順序存在前后錯亂的問題。事實盡管如此,筆者卻認為不是撰者無意犯了錯誤,反倒可能是有意改造或是《太平廣記》的編撰者對《十二真君傳》做了修改或刪節的結果。這種對于故事的順序調整沒有影響其故事的效果,反倒增加了藝術趣味。因為《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并未標明許遜做旌陽縣令、為王敦圓夢、二龍負舟、斬蜃蛟的時間。忽略時間問題,旌陽為官,棄官與吳猛游于江左,勸王敦存晉室,事情相類有所整合,反倒讓人覺得故事發展有內在的連貫性。擲杯繞梁,二君隱形而去。二龍負舟,斬蜃蛟,故事漸入佳境,波瀾迭起而達到高潮。不同部分之間以“會”“是時”“后于”等詞語恰當地過渡銜接。二龍負舟部分還有與諸仙傳不同之處,就是真君對船師所說的話中增加了“吾緣貪與眾真除蕩妖害,暫須離此,游涉江湖”的內容,這就與后面許真君與施岑斬蜃蛟的故事有了照應關系,斬蜃蛟正是許遜游涉江湖、除蕩妖害的精彩故事。若按斬蜃蛟、為王敦圓夢、二龍負舟的時間發展順序,則有高潮突兀、虎頭蛇尾的感覺。
(三)程煐與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
嘉慶戊午年(1798),歷經磨難,最終被流放到黑龍江卜奎(今齊齊哈爾)的文人程煐“初到邊城,侘傺無聊,饑寒交迫,偶拈許旌陽除妖及湘媼、李鷸之事合為一傳,譜以九宮,不浹旬而三十出成焉”[54]。
程煐創作完成了黑龍江第一部傳奇戲曲《龍沙劍傳奇》。這部傳奇被塵封埋沒了近二百年。1979年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圖書館清理館藏古籍時偶然發現這部傳奇,才使它重新面世,并引起學界的關注。這部傳奇取材于唐人小說,寄寓了作者對人生際遇的思考,其本身的命運就是一部曲折的傳奇!學者在研究這部傳奇時,首先去了解作者程煐的生平經歷,試圖揭開一段塵封的歷史,以求更好地理解《龍沙劍傳奇》的創作意圖,從而對作品表達的思想內容有更深刻的體會。筆者在閱讀相關研究著作與論文后,發現均對程煐之父程樹榴文字獄案語焉不詳,而此案是程煐遣戍卜奎的原因所在,因此,對這一段歷史有進一步梳理的必要。
1.程煐遣戍卜奎原因諸說
《龍沙劍傳奇》被重新發現后,黑龍江的學者對其進行了研究,也較早地關注了程煐的生平經歷。王全興《讀〈龍沙劍傳奇〉隨筆》:“關于作者生平,我們知道很少。僅憑《黑龍江志稿》,知道他原來是江蘇天長廩生,因何獲罪?又怎樣被發配到黑龍江?現在還無法知道。”[55]潤荃《程瑞屏和他的〈龍沙劍傳奇〉》:“程煐,別號珂雪頭陀,安徽天長人,生平事跡,生卒年月均不詳。”[56]梁天林、唐家祚《黑龍江最早的一部傳奇〈龍沙劍〉》[57],何鳳奇、唐家祚合注的《龍沙劍傳奇》,對于程煐的介紹都以《黑龍江志稿》卷五七《人物志》記載為依據,即:“程煐,字星華,一字瑞屏,安徽(原誤作‘江蘇’)天長廩生。嘉慶戊午戍黑龍江。著有《珂雪集》,紀江省事甚詳;又有《龍沙劍傳奇》,今佚。歷任將軍副都統皆禮遇之。與銀庫主事西清研齋、吏部侍郎劉鳳誥金門尤相友善。其卒也,鳳誥歸其喪于江南。”[58]
在何鳳奇、唐家祚合注的《龍沙劍傳奇》一書中,《閱讀報告》稱:“程瑛及其所著都是有史可查的,可以為據的就是《黑龍江志稿》了。”《前言》指出:“程煐因何而被遣戍?還沒有見到直接說明這個問題的材料。”推斷程煐可能因文字獄而被遣戍卜奎。值得注意的是鄭樸民《天長文字獄與詩人程瑞屏》[59],該文提到了程樹榴文字獄,指出程樹榴之子程煐是文字獄主要受害人之一。文中稱于1960年在安徽桐城發現了《瑞屏詩抄》下卷一冊,始于戊申(乾隆五十三年,1788),終于乙卯(乾隆六十年,1795),創作于天長獄中,共有各體詩二百二十多首。嘉慶元年(1796)遇赦,流放邊疆。該文對于程樹榴文字獄的論述頗多訛誤,如認為是程煐的表弟與程樹榴有隙,摘程煐詩句,控告程氏父子誹謗朝廷,造成文字冤案。這一結論令人疑惑且不合情理,例如何以摘取程煐詩句,而程樹榴被殺,程煐卻得以存活?但該文指出了程樹榴與程煐的父子關系,為我們進一步了解程煐提供了重要線索。且鄭樸民掌握直到今天也難得一見的《瑞屏詩抄》,有助于了解程煐在獄中的創作與經歷。李興盛《東北流人史》[60]有專節論述程煐遣戍的內容,該書詳細地介紹了程樹榴所寫詩序“牽騷肆憤,怨謗上蒼”,被人告訐,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七月被處死,程煐“應斬監候,秋后處決”。后于嘉慶二年(1797)被免死減等,次年秋冬之際出塞,以及程煐在流放期間的經歷。但對于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沒有過多介紹,所依據的文獻資料依然為《黑龍江志稿》等。2009年以來,張福星等學者撰寫了一系列關于《龍沙劍傳奇》的論文,見解獨到,研究精深。如張福星《流人的戲劇:〈龍沙劍傳奇〉研究》[61]中關于程煐的簡介在李興盛的基礎上有所豐富,更為詳盡。
綜上,可以看出程煐遣戍黑龍江卜奎是因為其父程樹榴文字獄案,其歷經了生死的磨難,掙扎著活了下來,最后卒于卜奎。其《龍沙劍傳奇》經歷了被盜后失而復得,佚失而又重新被發現。歷史的真相漸漸趨近,但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詳細情況到底如何?關注《龍沙劍傳奇》的諸多學者都沒有更多的研究,而此案是關涉程煐人生轉折的重大事件,所以有必要進一步探究。
2.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始末
《黑龍江志稿》雖然提供了程煐的身世有關線索,但并不是唯一可以為據的資料。可是截至目前,尚未見有學者把注意力集中于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而此案中是否可見程煐的行蹤?帶著查出歷史真相的想法,筆者重點查閱了《乾隆朝上諭檔》《清朝文字獄檔》,發現了記載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的重要線索。也許是文學研究者忽略了歷史文獻,歷史研究者忽略了文學研究的緣故,這些文獻資料能夠詳細而直接地還原塵封的歷史事件,可是學者們卻從未留意這些文獻。在《乾隆朝上諭檔》中,關于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共有五個上諭檔,分別為是乾隆四十四年(1779)五月二十九日、七月初八日、七月十二日、七月十七日、七月二十一日的上諭檔。關于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的奏折必可與上諭檔相互印證,而這方面的原始材料是一般研究者很難看到的。筆者翻檢了相關文獻,發現《清朝文字獄檔》(增訂本)恰恰根據故宮博物院掌故部編的《掌故叢編》,補輯了王沅《愛竹軒詩》案,其中收錄了乾隆四十四年(1779)五月十三日《閔鶚元奏王廷贊呈控程樹榴序刻王沅詩文狂悖折》、六月初六日《戴第元奏咨會查辦緣由折》、四月□日《王廷贊呈詞一》、三月□日《王廷贊呈詞二》、七月初九日《薩載等奏審擬程樹榴等罪名折》。《乾隆朝上諭檔》《清朝文字獄檔》中所收錄的材料具有互補性且不重復交叉,文獻紀年清晰。值得說明的是,《掌故叢編》《清朝文字獄檔》中,程樹榴之子均為“程煥”,而《乾隆朝上諭檔》中為“程煐”。《乾隆朝上諭檔》為原文影印,所以,《掌故叢編》《清朝文字獄檔》中的“程煥”與“程煐”當為一人,即程煐,“程煥”乃因字形相近而誤刻,這一錯誤至今沒有得到更正。所以,本書引文筆者均予以更正。
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發生于文網嚴密、查禁違礙書籍、告訐中傷之風大盛的時代背景下,突如其來的災難,使程樹榴一家遭遇滅頂之災。程樹榴是安徽省天長縣的捐貢,與王沅是至交好友。“乾隆四十二年六月王沅忽得痰迷病癥不識文義,八月間程樹榴前往探病,見其人似癡呆為之憐憫,復于書室中見有王沅所作《愛竹軒詩》稿一本取回閱看,因其平日能詩遘此奇疾,遂以為天之降厄心抱不平,即以前明之徐文長引證代為作序,歸怨上蒼,又復出資刊刷,共刷印四十二本,送給王沅三十五本,自留七本,連版片俱存在家。”[62]由此可知,程樹榴是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八月去探視病中的王沅,為王沅《愛竹軒詩》作序并出資刊印,印數及版片存留交代得非常清楚。程樹榴《愛竹軒詩序》中首句:“士有以詩遭奇窮,膺奇厄者矣。”[63]竟然一語成讖,兩年后這篇詩序給程家帶來了無法逃避的災難。乾隆四十四年(1799)三月初,程樹榴妻子的堂弟王廷贊,“村居抱病,入城就醫,偶于友人塾中得《愛竹軒詩》本”,他因與程樹榴不睦,借此指責程序“牢騷訕謗,毫無忌憚,借怨天以毀圣”,“因往責以大義,詎伊父子與惡黨陶佑語反猖狂,同聲詬詈”。三月初四日王廷贊將詩稿交給縣書吏崇泉,囑咐其送到縣署查閱。初六日天長縣令高見龍從盱眙審案回署,高見龍閱讀崇泉所呈的詩稿后,讓崇泉將原詩還給王廷贊,一面令崇泉至程樹榴家查詩本,一面“于初七日親詣學宮會同教諭孫麟、訓導王守愚差門斗楊名傳程樹榴、程煥(煐)父子詢問。程樹榴因病未至,伊子生員程煥(煐)赴學,高見龍以王沅詩甚平庸,程樹榴序內都是怨天之語不便存留,訊知詩板現存程樹榴家內,復令門斗隨同程煥(煐)將詩板繳學并呈出詩五本,即在明倫堂當眾銷毀”[64]。王廷贊見未深究程氏父子,“于初八日更余時分赴學稟見。該教諭以時已夜深令其明日再見”。《王廷贊呈詞二》按照其自注系初八日所呈之詞。據王廷贊呈詞,初九日程樹榴令子煥(煐)隨潘潔、施廷琚入署拜過門生,十七日又入署謝恩。所以,四月十八日王廷贊再次呈詞,即《王廷贊呈詞一》。高見龍因呈詞中涉及自身不便親審,所以,一面通稟安徽巡撫閔鶚元等,一面將程樹榴父子及王沅等押解赴安慶候究。據五月十三日《閔鶚元奏王廷贊呈控程樹榴序刻王沅詩文狂悖折》[65],閔鶚元是在五月初七日收到高見龍的通稟。據六月初六日《戴第元奏咨會查辦緣由折》,戴第元是在五月十一日收到高見龍的通稟。其中閔鶚元折關于王廷贊“四月十八日”呈控程樹榴所刻詩文的記載,與六月初六日《戴第元奏咨會查辦緣由折》、七月初九日《薩載等奏審擬程樹榴等罪名折》所記“四月二十八日”呈控程樹榴所刻詩文的記載不符。從王廷贊欲置程家于死地的迫切心態看,“四月十八日”似乎更合情理,但奏折中兩種時間記載并存,存疑為妥。五月十三日《閔鶚元奏王廷贊呈控程樹榴序刻王沅詩文狂悖折》中稱,王廷贊稟詞內粘呈序文簽出處“均系穿鑿支離,有心文致,至所指摘王沅詩句隱語亦均系即事詠物之詞。惟《早發姑蘇》詩有‘明發依然話太平’一語似有將前明國號暗入詩句之意”。“明發依然話太平”并非原作詩句,乃是王廷贊刻意截取“明發依然鼓枻行”與“坐聽舟師話太平”兩句詩首尾七字捏作一句。奏折中,因高見龍未經通稟劈板燒書,且有程樹榴入署謝恩送行,并伊子程煥(煐)拜過門生的控告需要核查,所以閔鶚元請旨,將高見龍、孫麟、王守愚暫行解任。五月二十九日奉朱批:“此等挾仇控告,惟應斷以公正,不必存意見也,欽此。”但王廷贊對所呈《愛竹軒詩序》詳加批注,還是引起了乾隆的注意。如其在詩序中“造物者之心愈老而愈辣,斯所操之術愈出而愈巧”,注云:“二語實無忌之尤者,我皇上體天立極,行健萬年,同春九宇,春秋愈高仁恩愈普,彼王錫侯、徐述夔等皆其自取,予以顯戮普天稱快,今序稱造物所比何人?若謂直指天講,天有何老少,愈老愈辣所指何條?忍心害理此條為最。”[66]通過閔鶚元等人的奏折,我們可看出王廷贊陷害程家之心昭然若揭,他有意將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與王錫侯《字貫》案和徐述夔《一柱樓詩》案聯系在一起,果然如其所愿,引起了乾隆的重視,釀成了一場文字冤案。同日上諭檔:“朕初閱時尚以為此等自系挾仇控告,惟應斷以公正,不必稍存意見,已于折內批示矣,及細閱抄錄王廷贊呈詞所開程樹榴詩序有‘造物者之心愈老而愈辣,斯所操之術愈出而愈巧’等語甚為狂誕,昔孔子稱‘不怨天’,今程樹榴身列膠庠,所作序文竟敢牢騷肆憤,怨謗上蒼,實屬喪盡天良,自為天理所不容,即如此折,朕初閱以為不過挾嫌捏控之案,照常批示,及加細閱則其狂悖之語終不能掩,可見慢天悖妄之徒無不自然敗露者,不可不嚴加懲治以彰國憲而正人心。”[67]七月初九日《薩載等奏審擬程樹榴等罪名折》遵照乾隆旨意,詳細奏知程樹榴一案的始末,且提出處理意見。“應將程樹榴即照大逆律凌遲處死”,“伊子程煥(煐)照逆犯子孫擬斬立決,據程樹榴供稱該犯出繼與四房堂叔程瀚為子”。王沅“應照大逆不首律杖一百、流三千里”。“請將高見龍革職發往軍臺效力贖罪。”通過奏折可知程樹榴曾祖程均貢原籍徽州。于程家獲王沅《愛竹軒詩》十三本、程樹榴舊譜一本等。同日上諭檔:“據薩載等將起出逆犯程樹榴家內所藏家譜及詩共十四本解到,理合將原封繳進銷毀,謹奏。”[68]當日,乾隆將程樹榴一案批三法司核擬。七月十二日,乾隆對薩載擬將高見龍發往軍臺的處理提出嚴厲批評:“于高見龍并不援引正律,輒擬以軍臺效力從輕完結,是誠何心?”[69]斥責薩載包庇屬員,辜負委任之恩。七月十七日,乾隆對程樹榴一案的處理提出明確意見:“擬以凌遲,未得其獲罪實情,非但無以服該犯之心,且恐無識妄議”,他擔心文網太密的議論,又將此案與王錫侯、徐述夔文字案比較,最后提出“程樹榴著從寬改為斬立決。該犯既從寬減,所有故縱之知縣高見龍及緣坐伊子程煐俱著從寬改為應斬監候,秋后處決,次余依議”。[70]至此,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歷時四個月終于結案。七月二十一日,乾隆在處理張萬青呈控韓在揚等侵蝕賑濟銀兩一案時,說薩載“專以沽名為事,深負朕委任之恩”[71],再次對薩載處理程樹榴案時對高見龍意存姑息提出斥責。
(四)對程煐生平的補證
前文我們通過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的文獻資料,梳理出了《愛竹軒詩序》的來龍去脈,這些文獻資料,同時對程煐生平有所補充,尤其是對程煐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的人生經歷有所補充。雖然與前面內容重復處頗多,但為使眉目清晰,故將涉及程煐身世的內容摘出。
1.程家原籍徽州。《薩載等奏審擬程樹榴等罪名折》“惟程樹榴家起獲家譜一本,訊系前明舊本,伊曾祖程均貢在原籍徽州抄存”可為佐證。
2.程煐出繼與四房堂叔程瀚為子。(按:此系程樹榴供詞所提,是否是保護兒子的一種策略,待考。)
3.程煐為天長名士,與當地文士詩酒唱和。王廷贊呈詞中注:“王沅程煐等狂妄性成,自居名士久屈,結黨會文,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借倚著作,互相標榜寫其不平,以為逞其訕謗仍使人不覺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程煐的個性與交游情況。
4.乾隆四十二年(1777)孟秋,程煐刊印《愛竹軒詩》。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擇其渾雅自然者百余篇,命兒子煐編次之以付梓。”可為佐證。
5.乾隆四十四年(1779)三月初(一至三日),王廷贊指責程樹榴序“牢騷訕謗,毫無忌憚,借怨天以毀圣”,遭到程氏父子的斥責。
6.三月初七日,高見龍會同儒學教諭、訓導傳喚程樹榴之子生員程煐到學訊問,程煐回答:“王沅先能詩,因得奇疾不識字,故為此文,別無他意。”并上交詩板及詩五本,于學宮當眾銷毀。
7.王廷贊稱三月初九日程樹榴令子煐隨潘潔、施廷琚入署拜過門生,十七日伊又入署謝恩。(按:七月初九日《薩載等奏審擬程樹榴等罪名折》中王廷贊自認此事是傳聞不確。)
8.四月十八日(一說:四月二十八日),王廷贊再次控告,程樹榴、程煐及家人被押往安慶聽候提審。
9.七月十七日,乾隆上諭檔:“程樹榴著從寬改為斬立決。該犯既從寬減,所有故縱之知縣高見龍及緣坐伊子程煐俱著從寬改為應斬監候,秋后處決。”
綜上所述,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文獻材料豐富,這些材料線索清晰,有明確的紀年,均為確鑿而直接的歷史文獻,較《黑龍江志稿》的間接引證更具有說服力。
(五)《十二真君傳·許真君》與《龍沙劍傳奇》
程煐《龍沙劍傳奇》是一部寄托了作者身世之感的神仙道化劇。明清之際,《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故事在道教仙傳、小說、戲曲中不斷地演繹重構并流傳。宋元以來的道教仙傳對《許真人拔宅飛升》雜劇、《許仙鐵樹記》等小說都產生重要影響,成為這些戲曲、小說的直接取材來源。許遜保持著在小說、戲曲中的主角地位,其形象與道教仙傳的形象一脈相承。但也出現了依托《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斬蛟蜃本事創作新劇情的戲曲。張大復《獺鏡緣》與程煐《龍沙劍傳奇》屬于這方面的代表作品。《獺鏡緣》在《曲海總目提要》卷二八有劇情提要,見于《新傳奇品》《曲考》《曲海目》《今樂考證》等著錄。故事情節荒忽幻怪,劇本佚。《龍沙劍傳奇》不見著錄,嘉慶三年(1798)程煐因《愛竹軒詩序》案流放到黑龍江卜奎(齊齊哈爾)后創作了該傳奇,今存嘉慶七年(1802)繕寫完成的世瑞堂抄本,藏于齊齊哈爾市圖書館。這部傳奇并沒有付諸演出,以抄本的形式在程煐的親朋好友中流傳,并得到高度贊譽。桐城程屺山跋稱:“則驚才絕艷。直凌《琵琶》、《還魂》而上之”[72],江西夢熊子序:“是書高華雄麗,兼實甫若士之長;而結構嚴密,絕不似則誠之滲漏,洵乎美錦之無類,白璧之無瑕也”[73]。本書擬就程煐如何化用《十二真君傳·許真君》等小說本事,以其超群的藝術才華,對舊有題材進行重新構建,演繹一部新傳奇,進行初步的研究。
1.化用《十二真君傳·許真君》等小說本事
作者自言:“初到邊城,侘傺無聊,饑寒交迫,偶拈許旌陽除妖及湘媼、李鷸之事合為一傳,譜以九宮,不浹旬而三十出成焉。”[74]直接說出了其創作傳奇的取材來源。程煐熟稔神仙題材的小說,“凌虛雅愛神仙傳,搜怪曾岳瀆經”[75],加之他在詩詞、古文、制藝方面有很深的造詣,所以能夠熔鑄舊有的故事素材,翻舊為新,創作出抒寫幽襟懷抱、表現自身才華的傳奇。《龍沙劍傳奇》的故事本事,主要是《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列女傳·樊夫人》《女仙傳·酒母》《獨異記·李鷸》。程煐創作完成這部三十出的傳奇后寫道:“貫穿排比,儼成無縫之衣;上去陰陽,宛合自然之籟。文不加點,筆不停機,信手拈來,若有神助。”[76]程煐能夠將互不相關的故事統攝于重新設計的故事框架內,使之服務于傳奇的故事線索,“貫穿排比,儼成無縫之衣”,體現了他傳奇創作的能力。
(1)故事主角的變化
雖然程煐主要依托《十二真君傳·許真君》等小說的故事情節,但其不是簡單的模擬因襲,而是別具匠心的藝術創作。《龍沙劍傳奇·色目》中程煐對傳奇角色的定位,有助于我們理解其編排傳奇的創作思想。“傳奇以生旦為主。外末、小生,所以陪生也;老旦、小旦、貼,所以陪旦也。近日梨園凡遇生、旦風流之劇,類以小生、小旦代之,而生、旦反置閑處。惟《雙珠》、《尋親》、《白兔》、《爛柯山》等苦戲始用正生、正旦。對此,令人發觚哉之嘆也。”[77]許遜、樊夫人等在原有的小說中均為故事的主角,并為人們所熟知。程煐將這些人物吸納于新傳奇中,既要保持經典的故事情節,同時又進行精心設計與改造。《龍沙劍傳奇》以李鷸與蕭絳云夫妻的遭遇為故事主線,在以生旦為主的故事格局中,展開了以許遜為首的仙道與以蛟怪為首的妖魔之間的斗爭。程煐對人物角色的調整,反映了作家的創作意圖,傳奇中李鷸與蕭絳云是著力塑造與表現的重點,而許遜、樊夫人等則由原有故事中的主要角色下降為次要角色。傳奇以許遜、吳猛等角色陪襯李鷸,以樊夫人、元姑、妙姑等角色陪襯蕭絳云。
(2)故事發生時間的變化
傳奇所化用的小說并非同一時代的故事,這就需要作者對故事發生的時間進行必要的調整,以避免故事的時空錯亂感。眾所周知,《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是東晉道士許遜斬除蛟蜃事。《列女傳·樊夫人》中記載了唐代貞觀中樊云翹在湘潭化身湘媼,洞庭有白鼉,布雪城圍困行旅,湘媼前往營救,飛劍除妖事。《獨異記·李鷸》則記載了李鷸赴任途經洞庭湖為鼉妖所制,掣于水中,后被赴唐玄宗急詔過洞庭的道士葉靜能所救。不同時代的故事融會,最終服從于主角的故事。所以,《龍沙劍傳奇》的故事背景被置于唐代。第四出《說劍》鄱陽湖君被蛟精占據了水府,前往廬山五老峰下請許旌陽真人除妖。許遜自稱:“自幼為儒,曾仕旌陽縣尹;中年入道,來棲廬岳峰頭。腹內九轉,跡本昭于典午;洞中七日,世屢閱夫滄桑。修成萬劫不壞之金仙,名在三天無上之丹箓。屢蒙帝召,未赴瑤京。”在自述中,程煐有意淡化了許遜故事的時間背景,將東晉白日飛升的許真君故事置于唐代。原有故事中慎郎入贅長沙太守賈至府為婿的故事,被改編為蛟精幻化為李鷸,假稱落難入贅洪州刺史屈突仲卿府為婿。第二出《贈丹》太白金星假托瑕丘仲以丹相贈及第三十出《留劍》玉帝封許遜為九州都仙太史、高明大使、神功妙濟真君。崔子文、瑕丘仲傳玉帝旨意,召許真君飛升事,是宋元以來許遜題材道教仙傳中增加的內容。許遜的尊號也暴露出時代信息,如《玉隆集·續真君傳》中記載“神功妙濟真君”是政和二年(1112)宋徽宗敕封。[78]可見程煐借鑒了宋元以來的許真君仙傳。但這些并不影響程煐對故事的重構,他對故事的整合是成功的。
(3)故事情節的變化
對照《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列女傳·樊夫人》《女仙傳·酒母》《獨異記·李鷸》等小說,我們可以看到程煐對于小說本事的化用能力,他汲取原有故事的情節設計,同時按照故事發展的需要予以改造。傳奇第一出《仙機》【滿庭芳】概括了全劇的內容:
李子金童,蕭娘玉女,下凡結就塵緣。鄱陽之任,湖上泛樓船。卻值神蛟肆虐,起波浪、墮落重淵。虧酒母,雪城劃斷,救出女嬋娟。
沉冤何處訴!李君被縛,澎浪磯邊。幸相逢援手,得遇金仙。又值邪魔生幻,假姓字、官署絲牽。西江畔,除妖縛怪,同上大羅天。
在《龍沙劍傳奇》中,情節更加離奇曲折,波瀾起伏。蛟精占據了鄱陽湖,興風作浪,致使李鷸與蕭絳云鄱陽湖落難,夫妻離散。李鷸被蛟精囚禁,蕭絳云則被樊夫人所救。蛟精貪戀蕭絳云美色,幻化為李鷸到洪都尋找,入贅洪州刺史屈突仲卿府為婿。蕭絳云在酒店與被許遜救出的李鷸重逢,未及相認,許遜師徒離去。蕭絳云私自到洪都尋找李鷸,險些落入蛟精之手,幸好被元姑、妙姑救出。許遜、吳猛、李鷸跟蹤到洪州刺史屈突府,蛟精逃回鄱陽湖。經過斗法、激戰,蛟精與許遜幻化為牛相斗,被吳猛放箭射中逃走。蛟精逃到酒店被樊夫人設計醉倒擒獲,許遜等奏請玉帝,用龍沙劍將蛟精斬除。許遜、吳猛、樊夫人等飛升,留龍沙劍給李鷸與蕭絳云,夫妻在廬山修道。
2.世事無常的身世之感與濟世安民的理想
《龍沙劍傳奇》寄寓了程煐的身世之感,在作品中總是有意或無意傳達出作者對于人世間變幻無常、人情冷暖的深刻體驗,這使我們很容易將之與程煐的親身經歷聯系到一起。程虞卿跋云:“然而命途多蹇,侘傺無聊,觸境興懷,寤言不寐。身已投于有北,情猶協夫以南。寄懷優孟之場,略舉神仙之事。”[79]程煐經歷了十八年的牢獄磨難,被流放到邊遠苦寒的齊齊哈爾,用十幾天的時間完成了《龍沙劍傳奇》。此時,程煐的際遇正如浙西二吾居士序所說:“知之者奴之,不知者儒之。儒其名,奴其實也。名不敢居,實不可道,名實兩忘,逃諸空虛,則曰頭陀而已爾。其境幻,其志悲矣!”[80]西清《黑龍江外記》卷六記載:“黑龍江極邊苦寒之地。自設將軍鎮守,凡旗民雜犯重罪載在刑律者,或以免死,或以加等,發遣茲土,分管束、安插、當差、為奴諸條,各有等差,惟官吏奉謫、遠夷徙置不在常例。”[81]根據這條記載可知被流放到黑龍江的犯人有管束、安插、當差、為奴等形式。又“流人罪狀不一,皆自標名目,曰書案,曰花案。書案皆以文字得禍,殃及子孫,禁錮塞垣,有至四、五代者。花案則狂且之流,所謂自作孽也”[82]。程煐因其父程樹榴《愛竹軒詩序》案得罪,屬于因書案被流放的流人。一介書生淪為流人,正如二吾居士所說:“儒其名,奴其實也。”雖然,我們沒有直接的文獻材料可以了解程煐的境遇,但西清《黑龍江外記》卷六中卻有因為《字貫》案而被流放到齊齊哈爾的王某的一則記載,足以說明因書案獲罪的流人的生活境遇。“江西王某為奴于某甲。一日,將軍見某甲自擔水,問左右記嘗給渠一奴。曰:‘然。’‘然則何不令擔水?’曰:‘書生不能也。’‘然則書生但能殺族父乎?’立杖王某,徙墨爾根。所謂殺族父,即犯字貫獄者,某所發也。后所犯子孫亦以減死來戍,甫入城,某適以是日死。”[83]文弱書生被流放到邊疆,成為奴隸,因為不能從事體力工作,被杖責遷徙而亡。程煐因其才華后來成為副都統玉衡的幕賓,受到禮遇,但畢竟他是流放到邊地的流人,其境遇是可想而知的。
戲曲中總是流露出世事無常的人生感受,稍加留意就能發現。如:
【尾聲】(末)人心圈套尤難躲,(丑)我輩施為哪足云。(第六出《湖厄》)
【前腔】那世間險惡也難言,分明平地風云變,滄海橫流忒可憐。
【節節高】還留戀,把惡浪掀,兇人本自無高見。妖魔哪里知機變,重看黑氣滿遙空,神號鬼哭奔如電。
【尾聲】世情本自多奇變,風波何日不翻掀,怎能得,處處顛危遇老仙。(第七出《破圍》)
【雙調過曲】魂消,這奇災第一遭;神焦,只存留命一條。(第八出《投店》)
人情皆似鬼,世事總非真。(第十五出《謁府》)
殘酷的生活現實讓程煐對于眼前的這個世界有著清醒的認識,“江左詞人程瑞屏,廿年書劍嘆飄零”。他所經歷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猶如一場噩夢,永遠是心頭無法解開的結。父親程樹榴因為《愛竹軒詩序》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七月被處死,程煐本人“應斬監候,秋后處決”。后于嘉慶二年(1797)被免死減等,次年秋冬之際出關。近二十年的苦難經歷,自然會在程煐心中郁結著悲憤與痛苦。盡管因為文字得禍的程煐仍然心有余悸,但是內心的激憤總是不自覺地在《龍沙劍傳奇》中流露出來。在傳奇中不同角色的賓白或唱詞中,表達著人心險惡、世事難料的人生體驗。
程煐在《讀曲偶評》中提到:“近有金陵張漱石者,格律才氣俱高,《梅花簪》一劇,希圣或遠,希賢已近。雖后出,吾獨有取焉。”[84]張堅,字齊元,號漱石,別號洞庭山人。康乾時期的戲曲家,創作了《玉燕堂四種》,即《夢中緣》《梅花簪》《懷沙記》《玉獅墜》四種傳奇。張堅一生不第,窮困出游,其創作傳奇有抒憤寫懷之意,這使程煐與其有傳奇創作上的共鳴。楊濟川《夢中緣序》稱:“漱石青年,負雋才,多奇氣,乃扼于時命不偶,閑居無事,宜其情之抑郁而不伸者,必有所托以自鳴。故詩古文藝之外,嘗編填詞四種,而以《夢中緣》為第一種。”[85]張堅在《玉獅墜自敘》中對于自己創作傳奇的動機表達得更為清楚,他說:“愁來思驅以酒,飲少輒醉,醉輒醒,而愁復來。乃思一排遣法:借稗官遺事,譜入宮商,代古人開生面。操管凝神,則愁魔遠避而去。”[86]張堅在傳奇創作中折射自我的命運,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一個個或是奇禍纏身;或是家道中落,倍受厄運的捉弄,空有滿腹經綸”[87]。通過程煐《讀曲偶記》,結合《龍沙劍傳奇》的創作,可知其取法于張堅的《梅花簪》。在人生的磨難中,程煐同樣寄情于傳奇創作,將郁結于內心深處的痛苦通過傳奇達到自我排遣的目的,使之釋放宣泄。《龍沙劍傳奇》中,許遜、樊夫人等道教仙傳中的祖師或神仙,沒有成為程煐筆下的主角,作者偏偏選擇了李鷸這位《獨異志》中被鼉妖所制、困于洞庭湖的小說人物作為傳奇的主角。現實中王廷贊誣陷程樹榴,導致程煐被囚十八年。重生后的程煐,又燃起了濟世安民的理想與抱負,他希望能夠遇到許遜、樊夫人這樣的神仙,使自己得遂心愿。所以,被囚于洞庭湖的李鷸是程煐的自我寫照。雖然不能簡單地將李鷸等同于程煐,但李鷸這一人物形象無疑折射了程煐的遭遇與命運,同時也寄托了程煐的人生理想。程煐入獄被囚的情況目前的研究成果基本沒有論及,在缺少文獻資料的情況下,《龍沙劍傳奇》第十出《囚磯》中諸曲卻間接讓讀者了解到程煐對于牢獄生活的切身體驗。諸如,【仙呂引子】〔鵲橋仙〕“抽身無計。神搖心恐,搶地呼天無用”的驚恐與無助;【正宮過曲】〔清杯玉芙蓉〕“恨煞妖魔毒氣兇,面縛何方送?落此機關,哪處堪逃;盼想家鄉,路絕山窮”那種被妖魔所陷,無路可逃的絕望糾結著困境中對于家鄉的眷念;【對玉環帶清江引】〔對玉環〕“黑影迷蒙,周遭不透風;四壁牢籠,光明哪處通。抬頭望也是空,轉身力也窮,運蹇時乖潛身似蟄蟲”,這是發自肺腑的呻吟,對于一位有著痛苦經歷的流放文人,這些曲詞飽含著血淚。但作者對于文字之禍有著深刻體驗,他不會也不敢以身犯險,所以,他改造唐代小說中的故事,將舊事翻新,曲折隱晦地表達自身過往的苦難歷程。
作者頗有用意地將李鷸與龍沙劍結合在一起,人與劍相互輝映,體現作者的良苦用心。【尾聲】“石室囚來貳負同,碧波深處此蛟宮。也應奇氣沖牛斗,看取豐城起白虹”,作者將被囚禁的李鷸喻為《山海經》中被帝囚禁于石室的貳負,說其雖然被囚禁,但正如太阿、龍泉沉埋于豐城獄底一樣,總有一天會光沖牛斗。宋元以來,如《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凈明忠孝全書·凈明道師旌陽許真君傳》《許太史真君圖傳》等仙傳中,都有許真君到新吳,憩于柏林,遇女童五人獻神劍的記載。程煐沒有選取道教仙傳的記載,而是借用了太阿、龍泉寶劍的傳說,這是值得注意的改動。第四出《說劍》中,作者借許遜之口說出了“若無功德垂后世,白日飛升亦枉然”的創作本旨。許遜說:“我有神劍二口,本名太阿、龍泉,因我攜向龍沙磧里磨淬幾遭,大放光華,是以總名為龍沙劍”,“想此劍墮落豐城,沉埋許久。后雖得遇張、雷,亦非其主,是以延津化去。今日被貧道收來,仗他除妖救世,方是他得意之秋也”。第三十出《留劍》中,作者再一次通過許遜之口說:“劍呵,劍呵!想你當日在豐城獄中,雖有奇氣,煞甚凄涼;后來遇了張華、雷煥,亦是與俗子為緣。今日除妖救世,立此奇功,你方不負所長也。”龍沙劍埋于豐城獄底,雖被張華、雷煥發現卻不得其主,只有除妖救世才得其所用。許遜等仙人飛升之日,將之留給李鷸與蕭絳云夫婦。李鷸被蛟精囚禁于澎浪磯,被許遜、吳猛所救后,加入除妖救世的隊伍,繼承許遜、樊夫人濟世安民的事業。龍沙劍與李鷸的經歷何其相似,最終李鷸夫婦接過了龍沙劍,立志苦修。夢熊子、二吾居士評點第二出《贈丹》【商調過曲】〔二郎神〕“俺好男子輸心國事,奠群黎”時,指出:“此第一曲內即著此三字與末折結語‘救世安民是內景’遙遙相對。蓋作書之意,重此三字,故早于閑處逗出,非泛語也。虞書:在知人,在安民。知人所以安民也。能安民,則立德立功,不朽于世。軀殼雖壞,神氣常新,乃真仙而。若燒丹運氣以求不死,是不安命數之幻想,豈真有其事哉!作者此劇,可以辟道書之誣,闡圣經之旨。莫但作傳奇讀也。”[88]作者在第三十出《留劍》中以昊天上帝的名義詔曰:“朕惟飛鉛煉汞,乃術士之小才;救世安民,實金丹之大道。靈臺一點,即是仙根;道德千言,本無異數。”神道設教,通過神仙之口說出作者的創作主旨。“大厄雖除,謫期未滿”的李鷸與蕭絳云從許遜手中接過了龍沙劍繼續在人間濟世安民。正如【尾聲】“世人都把神仙敬,卻只解丹爐藥井,哪曉得救世安民是內景”,也同于夢熊子、二吾居士評點“以救世安民為內景,則凡有功德于世者即是神仙也,何必白日飛升乃為仙哉”[89]。這也是死里逃生,被流放邊疆的程煐重新燃起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不朽的抱負,追求濟世安民人生理想的表達。
3.正邪宜分與好生之德
《龍沙劍傳奇》中以蛟精為首的妖魔隱喻入侵的異族,表達了作者華夷之辨的民族操守,對于這一點研究者有一致的認識。但作者的主觀命意是否與客觀效果一致,卻是值得分析的問題。在閱讀《龍沙劍傳奇》時,有兩處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明顯不同之處值得注意。
其一是《龍沙劍傳奇》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比較,作者對于以蛟精為首的妖魔并非除惡必盡。第二十七出《散黨》中,樊夫人降服了前來援助蛟精的鱷魚大王,并沒有予以鏟除,而因其“稍有良心,略知王法”放了鱷魚大王,讓其改過自新。夢熊子、二吾居士評點:“稍有良心,略知王法,便自可恕。其勸世也深矣。彼明知王法而不遵者,無良心之故也,則亦烏可恕也哉。”[90]作者通過樊夫人之口說:“孽蛟作祟,理合梟除。這鱷魚雖系黨奸,應分首從。那儒書上說道:殲厥渠魁,脅從罔治。正是恩威并用的道理。若一例殺害,便非上帝好生之心了。”夢熊子、二吾居士評點:“掌生殺之權、作刑名之官者,當時時存此心。”所以,如果蛟精隱喻滿族統治者,何以作者會對鱷魚大王網開一面,予以悔過自新的機會呢?一位經歷文字獄險些喪命的流放文人,是否有勇氣重蹈覆轍,將筆鋒直指滿族統治者,這看似理所當然的結論是否經得起推敲,值得考量。更何況程煐在《讀曲偶記》中評價:“《四聲猿》幽而傷促;《桃花扇》爽而傷直;《長生殿》縟而傷繁;《鈞天樂》激而傷怒:均才人,特偏才耳!”[91]程煐的批評中蘊含著他對于傳奇的創作取向,他取法張堅《梅花簪》“希圣或遠,希賢已近”,程煐是強調傳奇道德教化功能的創作者。所以,夢熊子序稱:“則是登優孟之場,實足闡圣賢之蘊。”二吾先生序稱:“傳奇亦文也,傳奇亦理也。理不謬于圣道,即文不愧于古人。”[92]傳奇表現了正義與邪惡的較量,如二吾居士所言:“古往今來,立德立功謂之不朽;不朽,非仙乎?故曰:夫人而能為仙。兇人為不善謂之不祥;不祥,即怪耳。故曰:夫人而能為怪也。”立功立德則為修仙之道,兇人惡人則為妖異不祥,故仙怪的斗爭即為善惡的較量。
其二是第二十八出《拜章》中許遜等對于擒獲的蛟精沒有像《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那樣揮劍斬除,而是“未敢自行誅戮,理合謹繕表章,奏聞上帝,候取玉音,以彰天罰”。在接到了玉帝“即行誅戮,不得遲誤”的旨意后,許遜才命徒弟持龍沙劍處斬妖孽,棄尸湖中。這一細節的變化值得我們思考,因為《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及宋元以來的十幾種關于許遜的仙傳,包括《許遜鐵樹記》等小說,許遜斬蛟的故事均沒有奏請玉帝批準而后斬殺蛟精的故事情節。作者如此寫是出于什么考慮?與以往仙傳中的許遜相比,《龍沙劍傳奇》中的許遜變得謹慎多禮了,寫完表章又供表案上,行執笏九叩的大禮。對于天界玉帝的尊崇,無疑出于對現實人世皇權的認同感,也就是說對于邪惡的鏟除是要得到皇權的支持和認可的。這可能是作者自我保護的意識使然,也可能是作為受儒學教育的書生對于皇權的認同。第二十八出《拜章》結尾處“正是下民沾帝澤,惡人除盡得安恬”表現出了類似于《水滸傳》“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思想傾向。
(六)《十二真君傳·許真君》與《拔宅飛升》雜劇
神仙道化劇《許真人拔宅飛升》,又稱《拔宅飛升》,今存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脈望館抄校內府本,作者無可考證。《今樂考證》《曲錄》《也是園書目》著錄。《孤本元明雜劇》《古本戲曲叢刊》中收錄了該雜劇。因劇本末署有“萬歷四十三年七月初三日校內本清常道人”,故可知為趙琦美于1615年7月28日抄校完成。趙琦美,字玄度,官至刑部郎中。趙琦美與其父趙用賢均為明代藏書家,《脈望館鈔本古今雜劇》保存了一些元明孤本雜劇劇本。錢謙益撰有《刑部郎中趙君墓表》,可知其博聞強記,穎悟過人。自言:“生平好兵家之言,思以用世;好神仙之術,思以度世”[93],但未得其用。孫楷第《述也是園舊藏古今雜劇》上篇“述收藏經過”中,對趙琦美收藏雜劇經過考證甚詳。[94]作為一部許遜題材的雜劇,《拔宅飛升》是供奉明代宮廷的內府神仙劇,作為能夠在戲曲舞臺表演的雜劇,其對于許遜故事的重構,劇本自然流露的創作傾向,反映出的時代風貌,對于我們認識唐代《十二真君傳》故事的流傳演變,顯得頗有意義。
1.《拔宅飛升》取材于許遜題材道教仙傳
《拔宅飛升》并非直接取材于《十二真君傳·許真君》,而是取自宋元以來許遜題材的道教仙傳。這一觀點是基于《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在道教典籍中的流變而提出的。如果不對道教典籍中許遜的各種版本仙傳加以比較,很容易主觀臆斷,人云亦云,做出錯誤的判斷。試舉兩例,來證明澄清這一問題的必要。《孤本元明雜劇》提要二百二十《拔宅飛升》稱:“事本《列仙傳》諸書增益之。曲亦穩適,在明人神仙諸劇中,此為中駟。”[95]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則稱:“本事出于《太平廣記·十二真君傳》而增益之……亦見《藝文類聚》。《青瑣高議》有《許真人 斬蛟蛇白日上升》內容大略相同。”[96]該考證中《許真人 斬蛟蛇白日上升》應為《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王季烈、莊一拂兩位戲曲研究家對《拔宅飛升》的概述不同程度地存在問題。王季烈與莊一拂都提到了雜劇的本事出處,一為本《列仙傳》諸書增益之;另一為出于《太平廣記·十二真君傳》而增益之。雖然劇中崔子文(《列仙傳》中為崔文子,宋元后關于許遜的仙傳中多為崔子文)、瑕丘仲在《列仙傳》中有傳,但《列仙傳》中并沒有關于許遜的記載。唐代胡慧超撰《十二真君傳》是《拔宅飛升》的本事出處,但值得注意的是崔、瑕丘兩位仙人尚未在《十二真君傳》中出現,而到了宋元以后的《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許真君仙傳》《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凈明忠孝全書·凈明道師旌陽許真君傳》等仙傳中,才出現了崔子文、瑕丘仲二仙傳玉帝旨意,引導許遜全家拔宅飛升的故事情節。所以,雖然王季烈對該劇的評價頗高,將之歸于明代神仙劇的中流作品,但說《拔宅飛升》出于《列仙傳》諸書是不準確的。而莊一拂指出《太平廣記·十二真君傳》為《拔宅飛升》的本事出處并沒有問題,但是他指出與《青瑣高議》中《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大略相同則存在問題。因為他忽略了宋元以來保存在道教典籍中數量頗多的許遜題材的道教仙傳。經過文本的比較,我們不難得知,《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僅僅對《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做了簡單字句改動,毫無獨創可言。如果確實如莊一拂所說,就意味著《拔宅飛升》的故事情節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大略相同。但事實并非如此,就其故事內容來說,《拔宅飛升》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情節差異極大,而與宋元以來許遜題材的道教仙傳卻大略相同。
除前面所提崔、瑕丘二仙傳玉帝旨意,引導許遜全家拔宅飛升的情節差異外,我們擇取劇本部分情節來比較分析,以證明取材來源的問題。
如《拔宅飛升·頭折》中許遜云:“小官生于赤烏二年,我母夢金鳳銜珠,墜于掌中,玩而吞之,遂生小官。素愛弓矢,因為獵射中一鹿,不想此鹿隨墮一子,不顧其痛,則顧其子。小官感此一事,遂棄弓矢,回家攻習儒業。”許遜在雜劇中的這段道白,包含了許遜的神奇降生和修道悟真原因兩個故事。在《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及《青瑣高議·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中沒有關于這兩個故事的記載。而宋元以后的《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等仙傳都記載了許遜母親夢見金鳳銜珠墜于掌中,玩而吞之,醒來懷孕而生許遜的故事。射鹿悟真的故事則早在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一〇六收錄的《許遜真人傳》中就有記載:“少以射獵為業,一旦入山射鹿,鹿胎從弩箭瘡中出墜地,鹿母舔其子,未竟而死。遜愴然感悟,折弩而歸。”[97]陳葆光《三洞群仙錄》卷四“敬之謝鹿”也記載了此事。[98]而宋元以后的《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等仙傳中,都能看到射鹿悟真的記載。
《拔宅飛升·頭折》中旌陽縣令許遜點石成金,使貧民完成賦稅而釋之的故事情節,并不見于《十二真君傳·許真君》《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但《玉隆集·旌陽許真君傳》《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等仙傳中,卻都記載了許遜以靈丹點瓦礫為黃金,令人埋于縣圃,令未納賦稅者掘地獲金,得以輸納。
擒蛟精、鑄鐵柱等故事情節,均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許真君 斬蛟蛇白日上升》有較大差異,但都與宋元以來許遜題材仙傳的情節相一致。如《拔宅飛升·楔子》中,許遜與蛟精斗法的情節,雖然主體的故事框架仍為《十二真君傳·許真君》的故事內容,但是雜劇中卻不再是許遜自身化為黑牛與蛟精所化黃牛相斗的故事情節,而是許遜剪紙化為黑牛與蛟精斗法。這一情節的改動恰恰與宋元以來許遜題材道教仙傳保持了一致。宋陳葆光《三洞群仙錄》中“真君牛斗”載:“(蛟)乃往江滸化為黃牛,戲龍沙上。真人遂剪紙化黑牛往斗之,令弟子施岑持劍至其所,且戒之曰:‘伺牛斗酣,即以劍揮其黃者。’施君如命,一揮中其左股,遂奔入城西門外衡泉井中,而黑牛復化為紙矣。”[99]而后宋元諸仙傳多數將此情節采用,而不再是《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許遜化身黑牛與蛟精所化黃牛相斗的故事情節了。當然也有例外,如約出于明代的《搜神記·許真君》還保留著《十二真君傳》的故事原貌。所以,通過《拔宅飛升》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及諸仙傳內容的比較,可知莊一拂的判斷并不準確,《拔宅飛升》中的劇情與《十二真君傳》差別很大,其取材的直接來源應為宋元以來許遜題材的道教仙傳,《十二真君傳》對《拔宅飛升》的影響是間接的。
2.《十二真君傳》與《拔宅飛升》的故事組合
《十二真君傳·許真君》中主要寫了許遜、吳猛、郭璞三人為王敦解夢,許真君飛杯遁身,二龍負舟以及斬除蛟蜃,拔宅飛升的故事。而《拔宅飛升》則選擇了許遜為旌陽縣令點石成金賑濟貧民,鄱陽湖斗蛟蛇,擒拿蛟精鑄鐵柱及拔宅飛升等故事。前面已經談到小說與雜劇在故事情節方面的差異。《拔宅飛升》取材于道教仙傳并曾付諸雜劇的演出實踐。《十二真君傳》中的許遜形象在《拔宅飛升》中得到了進一步豐富和發展。經由胡慧超對于十二真君故事的整理與收集,許遜的真君形象得以確定。胡慧超的主要目的是振興豫章地區的許真君信仰,所以許真君的塑造汲取了《神仙傳》《幽冥錄》《搜神記》等相關故事精華,融會于許遜一身。將李冰、欒巴、左慈、吳猛等人的神仙故事,移植嫁接于許遜,使故事神奇幻怪,曲折生動。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說:“蓋作者本意為顯揚真君仙徒,各為立傳,非有意于文事。載事不離道術,因仙傳本色,然真君除蜃一節,頗見幻化之趣,文亦曲折,誠頭等筆墨,實《西游記》孫大圣、二郎神變化斗法之濫觴也。”[100]《十二真君傳》故事的銜接與融合雖然稱不上水乳交融,卻使許遜成為十二真君中居于主導地位的神明。許遜的仙傳如滾雪球一般,不斷累積擴大,將相關的傳說匯聚的同時,還不斷吸納新生成的顯圣傳說。《許真君仙傳》《歷代真仙體道通鑒·許太史》《西山許真君八十五化錄》等仙傳將許遜傳說盡收其中,直接影響到鄧志謨《許仙鐵樹記》這樣許遜題材集大成的小說出現。而吳猛、周廣、陳勛等真君的傳記無論篇幅、內容在諸仙傳中均變化不大,停留在志怪小說的層次。許遜故事的發展與吳猛等人故事的停滯不前,正是許遜神明地位不斷上升在仙傳中的反映。如果說《十二真君·許真君》通過一系列事跡展現許遜修煉仙道的實踐,那么《十二真君傳·蘭公》《墉城集仙錄·盱母》則在故事中透露了以許遜為首的十二真君信仰中以孝道為核心的理論。“夫孝至于天,日月為之明;孝至于地,萬物為之生;孝至于民,王道為之成。”[101]“人之行莫大于孝,孝于親者必忠于君,理于家者必康于國。”(《墉城集仙錄·盱母》)在唐代許遜信仰濟世利民,積德累業,孝道秘法得以彰顯。在小說中許遜是孝道秘法的傳承人。以孝道為基礎,他欲阻止王敦叛逆,與蛟蜃斗法,保豫章一方安寧。隨著宋代帝王對許遜信仰規格的提升,宋徽宗給予許遜“神功妙濟”的尊號。在戰爭紛亂的時代下,南宋玉隆宮何真公更加強化了凈明道的“忠孝”內容。而這種思想本身在唐代就已經孕育于“孝于親者必忠于君”的思想之中,可見忠孝思想原本就在許遜信仰中相輔相成。而到了元代,劉玉、黃元吉等人開創了凈明忠孝道,其道教信仰進一步系統化、理論化。這方面研究可以參看秋月觀瑛《中國近世道教的形成:凈明道的基礎研究》[102]。這就說明《拔宅飛升》雜劇取材于道教仙傳,不僅有文獻基礎,更有凈明忠孝道的道教發展基礎。凈明忠孝道與正一教、全真教、真大教一樣成為有影響力的道教派別,并具有鮮明的三教融合的特點。《拔宅飛升》雜劇在選材上雖然與《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有所不同,故事組合過程中顯示出的明顯差別卻是雜劇中對于金丹、符箓、齋醮等道法或宗教儀式的突出強調。這正說明《拔宅飛升》雜劇以通俗的形式演繹道教仙傳,以達到宣揚神仙道化、神化許真君形象的目的。但我們也看到《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是宋元以來許遜題材仙傳的基礎文本,雖然許遜故事隨著世代累積不斷地增加新的內容,但《十二真君傳·許真君》所記述的故事情節卻成為諸仙傳中經典的故事情節,即使做一些神化許遜的情節改動,故事的主體內容卻沒有根本性的改變。《拔宅飛升》雜劇通過擇取許遜的故事演繹其修行得道的過程,雜劇故事既有滿足宮廷娛樂的功能,同時又以通俗的戲曲形式演繹許遜的神仙事跡。雜劇第一折東華仙一上場的臺詞就充滿了道教玄理:“返本還元已到乾,能升能降號飛仙。一陽升時興功日,九轉周回得道年。煉藥須尋金里水,安爐先立地中鉛。此中便是還丹理,不遇真人莫妄傳。”交代了許遜因思凡謫降人間歷劫,與第四折許遜白日飛升首尾呼應,構成戲曲的基本故事結構。雜劇的故事中充斥著道教的符箓道法內容,表現出神仙道化劇的特征。諸如,雜劇第二折中許遜書靈符寶篆驅蛟精和蛇精出水,第三折中許遜差使天蓬神將擒拿蛟精,將之用鐵柱鎖在紫霄觀井中的齋醮儀式,第四折中許遜與夫人大談寶鼎金丹之法,都可以使我們通過雜劇對于明代道教的一些情況有所認識和了解。
3.《拔宅飛升》中暴露出的社會現實
明代的神仙道化劇往往以歌舞升平、神仙度化、粉飾太平及神仙慶壽的內容為主,缺少元代神仙道化劇中知識分子落魄窮愁、憤世嫉俗、看破紅塵的激憤悲慨。《拔宅飛升》雜劇具有明代神仙道化劇的共性特點,但是該雜劇卻在表現許遜修真得道的同時,不經意間反映了明代萬歷年間的衰亡之象。明代萬歷年間是一個特殊的時代,既有前期張居正變法帶來的明代衰敗前的最后一抹絢爛色彩,也有后期明神宗長期荒廢朝政,奢靡斂財暴露出的王朝衰敗訊息。萬歷中后期小說和戲曲的創作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階段。神魔小說、世情小說、公案小說、歷史演義在這一時期都有優秀的作品問世,傳奇戲曲一流作家作品也不斷涌現。由于明代神仙道化劇即使是朱權、朱有燉等創作的堪稱一流的劇作在后世所獲評價也不高,所以《拔宅飛升》往往并不被研究者所關注。但是就是這樣一部神仙道化劇中,卻有一些劇情反映了時代的真實景象,其認識歷史的價值不容忽視。雜劇中所反映的內容,也許比那些高揚個性解放旗幟、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戲曲更有意義。因為被人們視為粉飾太平、神仙度化的宮廷戲曲中,自然流露出的反映時代現實的內容更能說明明代末世衰落的真實情況。雜劇第一折中縣丞舒白手“律令一些不曉,則要銀子銅錢。我每日憂愁思慮,為貪贓曉夜無眠”,縣丞與外郎勒索百姓錢財,將拖欠錢糧的百姓關押在牢里。他們把許遜說成是“夾腦風”,認為他是呆傻瘋癲,精神不正常。雖然許遜作為正末,他文典通達,體恤貧苦百姓,點石成金賑濟拖欠錢糧的百姓,但是劇中縣丞、外郎如兇神惡煞,他們以搜刮錢財為習慣,以拷打百姓為能事。在許遜與百姓的問答中,可以看到,百姓承受沉重賦稅。被關押的百姓云“牢中一日勝如年,苦楚千般不可言。黎民被害心生怨,負屈銜冤只告天”,官吏并不體恤百姓,十分糧折支三分,百姓繳納不起,就被關在牢中。官貪吏猾,即使是風調雨順,辛勤耕作,仍然滿足不了官吏一年四季的搜刮,百姓的境遇是“百般苦楚,典男賣女,苦打追征”,這正反映了明朝末年的歷史真實。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談道:“吏、士分途始于明。天下有以操守稱官者矣,未聞以操守稱吏者。吏無高名可慕,無厚祿可望,夙夜用心,唯利是圖。官或朝暮更易,吏可累世相傳。官深居府寺,吏散處民間。官之強干者,百事或察其二三。至官欲侵漁其民,未有不假手于吏。究之入官者十之三,入吏者已十之五。吏胥為害,明、清兩朝為烈。”[103]《拔宅飛升》雜劇四折二楔,在第一折與第二折、第三折與第四折之間各有一楔子。第三折與第四折之間的楔子,劇情是許遜鎖蛟精于紫霄宮,在許遜離去后,紫霄宮道觀舉行了齋醮儀式。這一劇情雖然也有雜劇滑稽的情節設計,但卻客觀上達到了諷刺的效果。劇中紫霄觀觀主自稱:“我做觀主實風流,經文道法則胡謅。若是有人來祭祀,一心則搶大羊頭。小道是這紫霄觀的一個觀主,自小里偷東摸西,揣歪捏怪,胡行亂走,不老實。今日做了個觀主,諸般法事不曉得一些兒。”前來祭祀的外郎、社長等認為許遜擒住蛟精不過是個虛頭。觀主甚至埋怨許遜不該將蛟精鎖在紫霄宮。當許遜命天蓬神將用鐵柱將蛟精鎖于紫霄宮離開后。觀主煞有介事念祝文,卻趁著外郎、社長等祭拜的時機,搶走了三牲祭品。外郎與社長懊惱不已,外郎甚至偷走了門閂,要去換狗肉吃。這些情節令人忍俊不禁。《拔宅飛升》是宮廷承應戲曲,其主要的劇情本事出自《十二真君傳》,其直接取材于宋元以來的道教仙傳。我們通過一些戲曲書目提要看到的往往是類似于《十二真君傳》的故事梗概,看不出劇情與小說的差異所在,加之研究者更多關注的是這一時期的傳奇作品,對神仙道化劇評價往往不高,所以極少有人關注。但是作為明代宮廷上演的主要劇目,在渲染神仙道法的同時,劇作中自然流露出的時代信息,同樣是我們認識明代社會的珍貴資料。在對許遜神仙故事的演繹過程中,雖然劇作家也許并非主觀地去反映明代的社會現實,但其在滑稽戲謔中,卻不自覺地將現實社會素材轉化為雜劇的故事情節,成為許遜故事重構過程中值得關注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