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田野:舞鶴創作與臺灣現代性的曲折
- 李娜
- 9字
- 2025-04-22 16:43:56
舞鶴創作與現代臺灣
引子 透過舞鶴眺望
舞鶴,一個公認難以理解而又重要的臺灣當代作家。這個一九九○年代讓文壇驚嘆的“新”面孔,其實早在“鄉土文學論戰”以文學之名掀起一場思想、政治論爭的一九七○年代末,就曾以“陳鏡花”之名,發表過一個透露了寫作潛力和野心的短篇《微細的一線香》(一九七八),同時入選(藝術與思想)標準不同的兩本年度小說選。但在接下來被認為是臺灣社會民主轉型、文學解禁、“眾聲喧嘩”的一九八○年代,舞鶴不是弄潮兒,反倒從文壇消失,在臺北邊緣的淡水小鎮,一隱十年(一九八一—一九九一)。十年孤獨歷練,“舞鶴”一飛驚人,他從個人生命經驗的“紀念碑”式書寫出發,穿越了“二戰”后臺灣的庶民生活變遷,又以一個“不事生產”、“精神出線”社會邊緣人/知識者的自覺,讓現實與歷史、個人與社會之間種種荒唐悖謬與精神傷痛,悠悠浮出華麗島的世紀末。他的書寫方式與“眾”不同——鄉土,本土,現代,后現代——似乎都難以覆蓋,“復出”之初,論者多以“原創”一詞模糊地表達贊美。“書寫當下”的他,是一個“浪蕩者”,一個“狂人”,世紀末的讀者對其幽幽會心又難以評述,世紀末的文壇卻不吝授予其殊榮——舞鶴先后獲得賴和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臺北文學獎﹑國藝會創作獎助﹑東元科技文學獎等文學界重要獎項,成為臺灣當代評論乃至文學史意義上的重要對象,以至于論者有言“論二十世紀臺灣文學,必須以舞鶴始”。[1]
舞鶴?是的,舞鶴!
舞鶴生于一九五一年,本名陳國城,曾用筆名陳渝、陳瘦渝、陳鏡花、黑貓,一九九一年以后以“舞鶴”之名發表作品。臺灣臺南人,畢業于成功大學中文系,后曾就讀臺灣師范大學國文所、東華大學創作所。至今未正式從事過任何“職業”——在“作家”并非可謀生的職業的臺灣,這不多見。
透過舞鶴,眺望臺灣。一以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與呼應時代的某種文學現象或思潮相關,并體現了“二戰”后臺灣“嬰兒潮”作家融匯“本土經驗”和“現代主義”所達致的文學成就的一個高度。二以他的經歷與思考、書寫方式,都與“二戰”后臺灣的現代化經驗,有著刻入彼此內里的關聯。
舞鶴特立獨行的人間姿態、晦澀又富有想象力的文字,被視為當代臺灣文壇的“異數”。讀解這個異數,就從“舞鶴”這個名字說起。
地理上,“舞鶴”原是臺灣東部花東縱谷的一處河階臺地,阿美族人的世居之地,一九八一年以來被辟為觀光茶園,如今是以“天鶴茶”和旖旎風光聞名的旅游區。舞鶴曾自道:所以用“舞鶴”作為一九九一年以來重出江湖的筆名,一是表白對本土之愛,一是為“舞鶴”本身的美麗意象所感動。其時剛剛走出淡水的舞鶴正向中央山脈行走,發愿去尋找、書寫“臺灣的山水人文之美”。[2]然而追溯起來,“舞鶴”作為地名并非臺灣“土產”,卻是來自日據時期。在此之前,阿美族人稱此地為“掃叭頂”;日本人改名“舞鶴”,人們推測,可能是因為那時每年還有從寒冷的西伯利亞飛來過冬的鶴,思及日本島上以夕陽紅聞名的“舞鶴灣”,這命名自是帶著殖民者的鄉愁。
而成為作家的“舞鶴”,是綽約的“風中之鶴”,也是“狂舞孤鶴”。前者透露文學青年的記憶——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中,那個每當心情郁悶就去舞鶴灣看夕陽的少年,曾觸動了文學青年舞鶴的心靈;[3]后者正是舞鶴的書寫姿態。
“舞鶴”這一地理符號血緣復雜,而舞鶴這個作家也遠遠超過了一九九○年代以來對其“本土”或“本土現代主義”的劃界——作為“二戰”后第二代臺灣作家,他用三十年的文字書寫自我,也書寫了現代化過程中的臺灣。
以時間為軸閱讀舞鶴,先可看到三十余年來臺灣當代文學的表層脈絡:寫于學生時代末期的《牡丹秋》、《微細的一線香》,散發著一九七○年代現代主義余緒和鄉土文學作為一種新時代精神的氣息;寫于淡水隱居時期的《逃兵二哥》、《調查:敘述》,在“解嚴”前后大熱的反體制與“傷痕”書寫中,不以悲情控訴,也非炫耀“解構”的虛無,卻以逃兵的“神話”和革命的“神化”,追究“自由”之于個體的困境,敘述文學委身功利的宿命;走出淡水之后,先后發表的《拾骨》(一九九三)、《悲傷》(一九九四),有關臺灣現代化進程中鄉土與城市、個人與環境的荒誕悲喜劇,投射著基于本土生存危機的焦慮與突圍想象;之后,舞鶴走入臺灣的地理與文化皺褶——高山海邊的少數民族部落,《思索阿邦·卡露斯》(一九九五)和《余生》(二○○○)對少數民族的當下生存和歷史記憶的探訪,既體現,也試圖超越逐漸流行于臺灣文化論述的多元價值和弱勢關懷,以“回歸祖靈之地”構筑一個逃離現代臺灣的烏托邦。隨之,在被視為后現代主義的文學表現的“同志”、“酷兒”、“情色書寫”中,舞鶴又以《鬼兒與阿妖》(二○○○)、《舞鶴淡水》(二○○二),所謂“肉欲書”,嘲諷“異端”之為時尚。他自大學時代的現代主義習作中即見端倪的,一路貫穿的,以肉體情欲之解放為個人“自由”的最后堡壘的信仰,在這兩部作品中得到極端展現。此后長篇《亂迷》(二○○七)有意以書寫規則的極致顛覆,來進一步實現他文學形式與自由信仰的統一互見:“流暢中文”的規范被徹底拋棄,囈語胡言,包裹的是他自早年寫“家族史”的“野心”以來,身而為人、為臺灣人、為世紀末臺灣人的不斷自我尋求與自我割棄,最終抖落時代與意識形態加諸個人的“執迷”。在此意義上,書寫是自由的獲得,也是求自由之路。舞鶴的創作,由此成為“二戰”后臺灣現代化激發的個人意識的一個完整、酣暢的鏡像。
[1] 參見王德威《序:原鄉人里的異鄉人》,舞鶴《悲傷》,臺北:麥田出版社2001年版。
[2] 參見曾美鑫、蔡佩汝《訪舞鶴》,《臺灣新文學》1995年第10期。
[3] 參見謝肇禎《亂迷舞鶴——舞鶴采訪記錄》,《群欲亂舞——舞鶴小說中的性政治》,臺北:麥田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