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論 當代中國詩歌批評史概論
- 當代中國詩歌批評史(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史叢書)
- 周瓚
- 20311字
- 2025-04-22 14:58:15
依據現有的學科建制,“中國當代文學”指的是自1949年以來中國大陸地區的文學現象、思潮、作家創作成果以及這一時期文學的總體演進。作為本書論述對象的“當代詩歌批評”,其歷史起點和階段變化也沿用了這種社會政治歷史時段的劃分法,因而,當代詩歌的批評也如當代文學及其研究一樣,其總體的演進與中國當代社會的進程相伴生。對中國當代詩歌批評成果加以梳理和評述,對詩歌批評的總貌進行概括,對重要詩歌批評家及其相關詩歌批評觀點細加介紹、探討,是本書的基本工作。
在展開具體的論述之前,我將簡要描述當代詩歌批評的總體特征,包括如何界定當代詩歌批評,如何理解批評話題與批評話語的關系等,考察其發展的階段性,列出重要的批評現象、批評事件及詩歌批評群體,并指出其重要性和意義。此外,我也將對本書的體例與方法進行簡要的交代與說明。
第一節 當代詩歌批評的“界定”
一 讀、釋、評
廣義的文學批評包括三個基本流程:讀、釋、評。其中,讀,是文學接受和批評的基礎與發端,沒有對于文學作品的閱讀,就談不上隨之而來的理解、闡釋與評價。按照英國文學批評家、作家C.S.路易斯所采用的“文學性的閱讀”和“非文學性的閱讀”二分法,顯然,從事文學評論工作需要的是“文學性的閱讀”,而有關詩歌的閱讀情況,C.S.路易斯似有武斷之嫌地聲明,“非文學性的讀者完全不會觸及它”。[1]這個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做出的判斷,聽起來對現代詩歌,尤其是英語現代詩歌的接受狀況抱有相當悲觀的心態。不過,質疑或分析此一觀點并非本書的目的,我們不妨接受他對現代詩歌讀者與接受狀況的概括,相信閱讀“現代詩歌”的多是“詩人、職業評論家和文學教師”,這樣,我們也許可以說,“現代詩歌”的批評主體也多屬于這三類人。這里所說的批評主體,指的是積極、自覺地參與和從事詩歌批評活動的詩歌閱讀者。相對來說,把閱讀詩歌當成某種生活格調、文化時尚、消遣娛興的讀者不能算作主體性鮮明的詩歌讀者和批評者。由此可見,“文學性的閱讀”指的是帶有明確的批評意識和意圖的閱讀,這類閱讀的主體同時也是職業和專業的批評主體。
當然,在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進程中,我們看到的情況并不總是這樣。考察當代中國文學進程中的詩歌批評主體的構成情況,在相當長的時段內,職業性的詩歌批評家往往同時是中國社會文化體制內的管理者、文學官員或文藝工作者,一方面,這樣的身份雖然具備相應的詩歌創作基礎條件,但是,他們的批評活動受制于體制內的政治觀點和文學政策的要求;另一方面,他們的批評活動又因為身份特殊而無從擺脫當時的政治運動的影響,特別是20世紀50—70年代這一時段,作為文藝工作者的詩歌批評主體,如同其時大部分知識分子一樣,很難逃離時代的政治風波。細究起來,這是歷史的制約,也是幾代人的悲劇。此外,當代文學史中的一段時期,作為批評主體的還有另一群人,即普通讀者。他們的身份或是“工農兵”成員,在刊物上則以“讀者來信”的身份出現,又或是網絡時代活躍于互聯網上的匿名讀者,以“游客”的身份“跟帖”“回復”“評論”,發表自己的“酷評”。這些頗不普通的“普通讀者”現象是由中國當代文學特殊的意識形態決定的,也是現代以來文學大眾化傳統的產物之一。這種由普通讀者積極參與詩歌(文學)批評的現象持續多年,尤其活躍在“十七年”和“文化大革命”時期。批評主體的構成又與批評對象(即當代詩歌現象、成果及問題)本身的發展變化相關。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文學話語發生了蛻變,文學曾一度特別強調其語言形式的“本質性”,當代詩歌批評也倡導回歸“語言本體”的美學批評,由此,詩歌批評的從事者更注重文學和美學理論方法的訓練,批評也開始了專業化、職業化和學術化進程。
從詩歌閱讀的角度,我們既可考察詩歌批評主體的構成,也能了解當代中國詩歌文化的變遷。而說到當代詩歌批評的對象,從字面上理解,指的是1949年以來的中國當代新詩,習見的術語“新詩”是相對于舊體詩(中國古代詩歌或古典詩歌)而發明的概念,自新文學誕生時起一直沿用至今。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評論家認為“新詩”概念頗籠統,不足以準確描述這些詩歌更內在的特征,也難適應新的文化語境,因而提出以“現代漢詩”“當代詩”一類的概念來取代它。比如,評論家、學者奚密和王光明,在他們各自的研究中將新詩稱為“現代漢詩”,強調新詩的現代性兼漢語語言品質。也有詩歌批評家通過再解釋“新詩”之“新”的含義,來鞏固“新詩”概念的合法性,詩人、批評家孫文波主編的一本以書代刊的《當代詩》,側重挖掘詩的當代性及不斷更新的力量。本書采用“當代詩歌”這個較中性的概念,且爭取在稍后的論述中,通過厘清具體語境中出現的跟“新詩”有關的不同的指稱,來考察當代詩歌內部形態的變化。
籠統而言的“當代詩歌”是詩歌批評的關注對象,而構成當代詩歌批評史對象的即所謂當代詩歌批評的“歷史事實”。有關“歷史事實”這個概念,根據歷史學家E.H.卡爾的理解,應是經過適當的選擇與排列,以現實為認知方向,經過解釋因而具有意義的事實現象。[2]卡爾還在歷史哲學層面上,試圖回答“歷史是什么?”,提出歷史學家應“作為理解現在的關鍵來把握過去、體驗過去”[3],這就將文獻處理和寫作的問題意識結合了起來。盡管在如此漫長的時段中,當代詩歌批評的相關概念、觀念及話題也已經歷了相當復雜的話語變遷,對于本書的作者而言,從當下的實際出發,厘清問題,與歷史事實對話,仍是進入研究的出發點。
如果說,接近詩歌的開端是閱讀,那么,緊接著的便是解釋的環節。因詩歌文體的獨特性,當代詩歌批評史上的各個時期均出現過有關詩歌晦澀問題(通俗而言即“讀不懂”)的質疑,這是關于當代詩歌釋讀的癥結性話題,與不同的詩歌趣味、藝術觀念、詩歌文化及意識形態傾向有關。“讀不懂”話語的潛臺詞往往包含著各種否定性的價值判斷,更有甚者,認為“讀不懂”的詩即是“非詩”。詩歌是修辭應用最為密集而普遍的文體,語義相對復雜難懂是其基本的言語特征。古人有云“詩無達詁”,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唯其如此,詩歌解讀才有必要,因詩歌難懂而催生了解詩學,便在詩歌批評發展的情理之中。詩歌文本細讀不僅是受西方現代詩歌批評理論啟發的結果,也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院批評家們共同探索與推廣的批評實踐。另外,詩歌解讀還與詩歌教育狀況相關,20世紀90年代有關中學語文教材改革中入選詩歌篇什的論爭,顯示出當代詩歌普及化的內在需要,因而,“解詩”也是更綜合的詩歌研究、詩歌文化建設的基礎。
閱讀、解析、闡釋,其目的是品評、篩選出優秀的詩歌作品,并將其推薦給更廣大的讀者。中國傳統詩歌批評中既有對詩歌和詩人劃分等級的“詩品”類閱讀與批評,也有詩詞鑒賞、注評的釋讀類批評,還有大量知人論世、評賞結合的“詩話”,新詩自誕生以來同時引入的西方詩歌(及文學批評)理論,更側重系統性的評價方法,但其基本目的依然是建立詩歌及文學的經典秩序。讀、釋、評三要素,聯系著詩歌批評中的相關核心概念,即詩歌的閱讀/接受、解釋/闡釋、審美/價值判斷。從閱讀開始到接受狀況的形成,詩歌批評漸趨自覺。解釋詩歌是以詩歌自身為目的的文學理解問題,而闡釋詩歌則從詩歌文本出發,試圖挖掘出詩歌創造之外的文化意涵。詩歌或文學之美固然陶冶人的性情,但美與真、善的并存,才是精神創造的完整內涵。唯其如此,詩歌批評的完整意義和功能才得以體現。
文學理論在批評實踐中扮演的角色鮮明而又曖昧。誠如英國文學與文化理論家、批評家特雷·伊格爾頓所言:“如果沒有某種理論——無論其如何不自覺其為理論或隱而不顯——我們首先就不會知道‘文學作品’是什么,也不會知道我們應當怎樣閱讀它。”[4]西方傳統文學理論中的詩學,近現代涌現出的各種文學和文化理論,都可以歸入廣義的批評理論之中。雖鮮有系統的詩學理論,中國古代的詩歌批評也形成了相應的校注、評點、釋義的傳統。中國新詩自20世紀初誕生以來,也在參照古代與西方的文學理論傳統下,建構形成相應的新詩批評觀念,包括詩歌批評的基本概念、理論框架和評價標準等。這些批評觀念和理論方法在當代文學發展過程中得到了檢驗、改造、擴充和革新。20世紀被認為是理論批評的世紀,在歐美興起且影響廣泛的各種文學和文化理論也持續地被中國的讀者與批評家接受、檢驗、改造和運用,最終本土化,并自覺建構起跨文化交往的話語體系。
寬泛的文學理論對詩歌批評和研究基本適用,而更具針對性的詩歌理論或許應為詩歌批評的方法論基礎。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過不少探討詩歌原理的著作,關于新詩的審美批評、本體研究也曾幾度繁榮。理論是批評的武器,當然,批評的武器也需要“武器的批評”。在運用詩歌理論進行詩歌批評的實踐中,理論自身也受到了檢驗和改造。
當代的詩歌現狀、現象、思潮、詩學命題、詩人及其詩作,是當代中國詩歌批評史的梳理對象,同時,歷史理論也在梳理與評析的過程中起著積極的作用。歷史觀念和歷史研究方法體現為一種連接過去和未來的意識與眼光,以及論者辯證的歷史思維。雖然斷代史研究中,不可避免地需要考察分裂或斷裂的歷史時段,需要意識到突變與緩慢發展背后的歷史偶然性與延續性,也需要就不同文化時空中的詩歌或文學現象進行對照理解,但歷史敘述也是反思的過程,指向對當下問題的思考。能夠成為批評主體的批評者必須是有歷史和現實問題意識的批評家,這是本書作者選擇論說的詩歌批評者的基本標準。有基本的理論素養、詩歌感受力和批評的熱情,積極參與當代詩歌的批評活動,這樣的批評家構成了一個時代的批評群體。
二 批評話題與批評話語
讀、釋、評,這三個元素是對于詩歌批評內在過程的分解式描述,在現實的批評行為中,它們并不可能總是清晰、鮮明,人們讀到的更多是以話題形式出現的各類詩歌評論。在這些話題中,出于概括、歸納和梳理的需要,批評家和研究者會對詩歌現象做出命名,對一個時期的詩歌趨向加以總結,并在歷史視野中繼續與詩歌寫作相關的理論命題的討論,同時,也對照詩歌史和當代其他文學樣式的發展,探討詩歌話語變遷中的得失。
在當代詩歌發展的不同階段,涌現過緊密聯系著時代文化因素的各種批評話題,這些話題或是觸及詩歌的閱讀,比如詩歌的晦澀問題;或是聯系著詩歌的解析,比如為解決詩歌的晦澀性而展開的一系列文本細讀;或是關涉詩歌現象、重要詩人的評價,如詩人論、詩歌流派研究等。批評話題顯著的一種體現,是圍繞詩歌現象或詩人展開的論爭與論戰。讀、釋、評只是詩歌批評工作的意識基礎,在此前提下,聯系詩歌創作的內在規律,詩歌與現實、詩歌與文化理想之間的關系而生發的一系列詩歌批評話題,才構成了詩歌批評豐富與復雜的形態。一些相同或相近的批評話題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出現,而表現為不同的提出方式和角度。詩歌風格、詩歌與傳統的關系、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寫作的倫理等議題,可能在詩歌批評史的不同階段均有體現,也在相應的反思中得到討論深化。
一定歷史時段中的批評話題也帶有時效性,這是我們經常看到的現象:一些批評家似乎熱衷于發明新概念,以努力區別于前一階段同行們的工作。有時候,新概念與舊概念有關,而在內涵上發生了偏移、豐富和深化;有時候,新概念是對舊概念的顛覆,體現了詩歌觀念的突變或審美意識的覺醒;有時候,新概念富于原創性,是經由批評對文學內在力量更新的一次確認。自然,批評的概念也包含了不同層面的范疇,在這一方面,韋勒克以“批評的概念”為角度撰寫了相關專著,而他的后繼者們又以“關鍵詞”為名目,對既有的批評概念體系加以擴充。對于詩歌批評來說,古今中外積累下來的通用關鍵概念是不同時期詩歌批評實踐的延續和重要參照。在面對新出現的批評概念時,對照舊有的相關批評關鍵詞,有助于厘清新概念的核心意涵,避免落入“唯名論式”的思維陷阱。
明確的概念之外,批評話題還包括相應的推論與判斷,即通過詩歌批評形成的詩歌觀念。譬如“詩言志”(《詩經》),“詩是抒情”(浪漫主義文學觀念),“詩是經驗”(里爾克語)等是關于“詩歌是什么”的判斷,這些論斷性的觀念也隨著詩歌實踐的多樣發展而有變化。詩歌觀念是批評話題中相當重要的部分,這些觀念中即包含了判斷與推論的內容,比如何為新詩,與古典詩歌相比新詩有哪些特點等。在當代中國文學中,詩歌與政治的關系,新詩與古典詩歌(文學傳統)的關系,詩歌如何現代化,詩歌與語言的關系,新詩的現代性等,是在各個階段都占據主要討論空間的話題。圍繞著這些話題,詩歌界會因觀點不同而形成相應的詩歌論爭。一個時期的詩歌或文學觀念中還包括更高層面的文學理想的成分,因之,詩歌和文學活動也帶有明確的文化建構特征,而在此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就是詩歌批評。縱觀古今文學史,批評活動能從詩歌(及文學創作活動)中開掘出的文學和文化理想,無外乎三個方面——認識、審美教育和作為方法的批評自身的建設。詩歌批評試圖了解詩人通過詩歌寫作而發現(發明)一個全新的精神(現實)世界,這與其他文類的批評相似,只是進入詩歌與進入其他文類和藝術的方式是不盡相同的。
自從法國歷史學家、思想家米歇爾·福柯的話語理論被介紹到中國,批評作為一種話語實踐便成了批評者們的共識。福柯所開創的“知識譜系學”也有助于我們將既有的批評概念與觀念重新繪入不斷更新的考察圖譜之中。與批評的話題不同,話語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實踐,在批評領域,其特殊性表現在:一方面,批評的語言由相應的人群所運用(在文學領域,包括作家、批評家、研究者和文學系的學生等,在當代文學的一個階段,體制內的文學、文化宣傳機構也是文學批評語言的發明者和使用者),另一方面,它又在這群人之間行使配置話語權力關系的功能。這種語言運用即批評話語實踐,還體現了相應的文學制度和特定時期的文學內部的語言特征。對詩歌批評作為一種話語活動的結構機制和歷史過程的提煉,可以說是研究詩歌批評史的基本操作方式。分析詩歌批評話語如何在權力的生產、復制和傳播過程中發揮積極的作用,并意識到這種權力本身又存在于不同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5]之中,即是詩歌批評的話語實踐。
從話語理論的角度理解詩歌批評,相應地,目的也是要使我們更好地理解批評本身產生的語境,并且在體現權力和知識之間的社會和文化關系的基礎上,將話語理解為一種網絡。有關詩歌的知識和權力正是在批評話語中走到了一起。在當代文學不同的歷史時段,詩歌批評話語也表現為不同的運作方式,權力關系中的雙方或各方并不總是同一群體。詩歌知識的建構場所和建構群體也并不總是相同的,關鍵要看到與特殊的詩歌主題相關的表達形式是如何在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內部進行運作的,因為不同的話語因素之間的關系有其系統性。詩歌批評作為話語的力量表現在它既是其實踐的目標,也是進行這場實踐的工具。
并非所有的批評話題都可以被視為話語實踐,只有處理對象、描述風格、概念和主題選擇之間形成了有規律的關系時,才可以說,話語的表述誕生了。在以當代詩歌批評為對象的歷史研究中,對于已成為話語表述的批評話題,尤其要聯系具體的語境分析和對權力關系的認識。此外,詩歌作為話語場所或網絡,它不僅要通過批評實踐強化話語準則,也要通過與其他文類、藝術樣式產生關聯,在彼此的話語角力中體現其話語準則。因此,詩歌批評聯系著文學其他門類,同時也與當代社會的政治動向、審美趣味、文化生活潮流等密不可分。
從批評行為的具體步驟,到作為話題的批評現象的產生與開展,再到對于批評作為一種話語實踐的意識,沿著這一系列思考路向,會使當代詩歌批評史的論述層次變得豐富而清晰。對當代詩歌批評的歷史考察,既是爬梳關于詩歌的知識,也是呈現詩歌知識建構、瓦解并重建的話語考察過程。
第二節 當代詩歌批評與寫作的共生性
當代詩歌批評是當代批評家運用相應的詩歌、文學和文化批評的理論及方法,圍繞當代詩歌作品、詩人、詩歌現象、詩歌流派、詩歌理論命題等展開的現狀研究。批評始終與寫作相伴共生,這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特征之一。如何理解這種伴生或共生的特征?對詩歌的批評總是在詩歌完成之后,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那么先于寫作的批評行為存在嗎?在中國當代詩歌(文學)批評史上,存在著明顯帶有方向性或寫作指導性的批評現象:或是為了闡釋執政黨的文藝政策而先行制定詩歌和文學寫作的總體方向,寫作者積極主動地按照這種理論方向進行寫作實踐;或是為了反對上一代詩人的寫作理念與風格,而有意識地提出不一樣的寫作理念與風格而加以實施。前者體現在“十七年”與“文化大革命”時期,后者則體現在20世紀80年代以降的先鋒詩歌思潮內部。不難理解,新詩誕生之初就被其構想者形容為“嘗試”,寫作者們也曾致力于理論法則的先行規劃,比如新月派對新格律體的設計等,詩歌寫作的這種文化實踐行為的特征始終貫穿在新詩百年的發展歷程之中。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這更多地屬于集體行為或整體發展的趨向;而在文學和文化多元化的時期,追求個人性和風格獨特性的寫作者則將原創性作為詩歌寫作的目標,“純詩”寫作、“元詩”寫作等是這種追求的極致體現。在這種情形下,現代性大語境中的“追新求變”作為一種內置在詩歌意識中的批評力量,成為一代代新詩人寫作的驅動力。
當代詩歌寫作的內驅力之一,是它不斷地經受著創新意識的考驗。簡而言之,批評意識內化于總體的寫作狀態之中。從批評的角度看,一方面需要根據經典詩歌、傳統的詩歌和文學理論確立起評價標準,用以評讀當代的詩歌作品;另一方面,批評理論自身也需要內在的突破和超越。當代詩歌批評與寫作的共生狀態體現在同一種文化更新的語境之中。圍繞著詩歌寫作,當代詩歌批評領域內活躍著大批以批評為志業的職業批評家和詩人批評家。盡管當代文學體制中(比如文聯與作協中的詩歌工作者)有專業詩人,但總的來說,寫詩越來越難以成為一種職業,然而,從事批評工作的知識分子和學院詩歌批評家一直存在。這也是詩歌批評與寫作的共生形態使然。
當代詩歌批評觀念的建構是在中西詩學的比較視野中進行的。新詩的實踐是現代性話語的一部分,相應地,詩歌批評從批評術語、詩歌觀念到新文化理想等方面的建構,也屬于這一現代性話語。新文學創設之初雖然采取了激烈的反傳統立場,且這一立場衍生出一種激進的文化態度并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達到極致,極端地否定了大部分西方文化,但是這一過程也內在地包含著現代性的自我反思,在否定之否定中撞進了辯證的怪圈。在整個當代文學批評史上思想與美學觀念的建構過程中,關于如何處理東西方文化的關系,在認識論與方法論的層面,一直有“體”與“用”關系的轉換。在這里,“西體”指的是我們目前所使用的詩歌批評理論話語,基本是現代以來西方傳入的文學批評理論本土化的結果,我們也必須依賴這一批評理論話語體系進行具體的批評操作,以獲得與其他國家的文學和詩歌批評同行進行交流的可能。“中用”之意不言而喻,即我們的批評實踐是在當代中國詩歌和文學領域內進行的。“西體中用”并非一條原理性的法則,而是一場能動的話語實踐。在我的理解中,“中用”的目標是化“西體”為“中體”,或創造性地使這個詞成為一個互文修辭表達。
批評的觀念聯系著批評功能的實現。在與寫作伴生的當代詩歌批評實踐中,詩歌批評的功能性非常鮮明,但是批評的功能有時近于批評的功利,批評服務于鮮明的政治意圖,往往等同于意圖的詮釋或過度詮釋。一段時期內,對詩人寫作意圖的考察,逐步升級為粗暴的批判,演變為階級斗爭的工具、人身攻擊的武器,等等。簡單而言,“批評”在漢語中,本應是平等、善意、公正、理性的否定和探討性的交流用語,而“批判”則帶有鮮明的攻擊性和非理性特征。在當代文學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政治運動影響之下,“批判”這個詞的使用頻率高出“批評”很多。批評與政治的關系,約等于文學與政治的關系,被明確地規定甚至限定了。這種規定并非完全沒有其合理性,但對這種規定的進一步規約卻使其合理空間越來越窄化,正常批評的功能因而被自身的實踐所消解,這是我們迄今仍需警惕與反思的。
批評既對詩歌進行解讀、詮釋和做出審美評價,同時,它也致力于作品和作家的經典化建構,把新的經典加入到T.S.艾略特所謂的“經典的傳統序列”[6]之中,并改變和更新那個系統。批評的功能應該是鮮明而確定的,雖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依據詩歌(文學)自身的發展形態批評的具體任務會有所側重。如果說,對文學的意識形態功能的強調導致20世紀50—70年代的詩歌批評趨于單一和均質化,那么,之后四十年批評的豐富和多元背后也隱藏著諸多問題。豐富多樣,但缺少通約的標準;價值多元化,但缺少彼此的理解和溝通,詩歌批評往往為激進自由主義、極端個人主義話語所利用,使得當代社會文化缺乏帶有公信力的總體性話語指向與敘述。因此,在詩歌批評中,寫作的倫理話語、詩歌文化理想形成變得格外重要和緊迫。
在當代詩歌批評的歷史考察中,我們時常強烈地感受到批評環境的影響力,批評總是緊密聯系著當代中國的現實政治和社會生活的變遷。有時候,批評也能觸發文學和文化的內在突變。批評與時代是相互影響的,從社會學視野理解批評的場域,即考察詩歌批評話語與其他各種體系話語之間的相互錯動。20世紀50—70年代的中國文學場域內,文學批評首先表現為對執政黨的文藝政策的闡釋、監督與落實,對照文藝方針結合作家作品進行批評,指認吻合或違背文藝政策的現象和作家。迫于強大的政治壓力,詩歌寫作者和批評的關系顯得格外緊張。詩歌甚至文藝批評一度淪為政治迫害的工具,詩人的創作熱情遭受重創。及至“文化大革命”十年,在公開出版物上,創作和批評的園地幾近凋敝荒蕪。被稱為“新時期”的20世紀80年代,在政治上“撥亂反正”的語境中,特別是在當時學院內的批評家的努力下,詩歌批評環境得到了很大改善。即便對于當時的“朦朧詩”還有不少誤解,詩歌寫作的代際更迭也推動批評的步伐,方法論熱和理論熱帶動了80年代中后期解詩學的興起。詩歌批評既需理論的支撐,也有完善與建構新的理論的自覺。進入20世紀90年代,大眾文化興起,文化研究被引入文學批評并得到推廣,以疏解因過分注重本體論與美學研究而日益封閉化的批評困境。受到以暢銷書、流行音樂、影視作品為主體的大眾文化思潮的影響,詩歌被放逐到文學藝術和文化市場的邊緣地帶,這引發寫作者與批評者一時的驚慌。在“純文學”范疇內,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詩歌已然成了文學和文化中的邊緣角色,詩歌批評基本集中在詩人(或詩人群體)之間和學術界。與其他文類相比較,詩歌批評的空間環境和場域構成也有其自身的特點。在大眾媒體上,成為消費熱點的不是詩歌本身,而是與詩歌沾邊的各種文化現象,諸如詩人形象、身份和詩人論戰等話題。自20世紀末開啟的互聯網時代,也改變了當代詩歌的生產、傳播空間與批評環境。詩歌作品發表和出版的傳統模式受到沖擊,在互聯網上發布詩歌和批評,并不需要特別嚴格的篩選標準和編輯把關。批評空間開放,篇幅短小的“酷評”風行,因而也需要更加專業化的批評對“酷評”影響下的亂象加以糾偏,由此,學院內的詩歌批評家和學者持續成為推進當下詩歌批評發展的專業化的主要力量。
當代詩歌的批評與寫作的共生性還體現在批評主體身份的特點上。詩歌批評家借助相關的詩歌和文學理論,對詩歌文本、詩歌現象及詩歌議題提出相應的評判,他/她除了要掌握一定的理論外,也需要有對詩歌寫作活動的了解。沒有理論儲備和歷史意識的詩歌批評,可能只是簡單的、感受性的、印象式的詩歌評說。作為一種文體的“新詩”并無如同中國古典詩歌那樣深且久遠的傳統,在當代的閱讀語境中,對如何定義一首詩為新詩甚至也經常會變成問題,批評家在這個時候就需要有足夠的,對詩歌之所以能稱之為詩進行判斷的形式意識。在當代文學初期,由于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批評界對新詩成就的總體評價并不高,五四以來的新詩傳統沒有得到相對客觀的評估和繼承,也因此出現“新詩發展道路”等的大討論。加之熱愛古典詩詞的毛澤東對新詩的一些片斷式的設想,受到權威的文藝政策闡釋者與批評家的積極詮釋與推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新詩沿著“民歌加古典”的機械組合公式進行實驗,脫離了對現代漢語自身流動、積極的可能性的探索。批評迫切地試圖指引創作的方向,這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或許可以被視為一種激進的文學和文化實驗。從現代性的視角理解這種實驗,“民歌加古典”可以說是一種以對抗現代的現代方式進行的文化主體建構。它是激進的,帶有極強的民族主義色彩,同時,它又是守成的,封閉式的,將已經開創并嘗試了三十年的新詩傳統和世界其他民族的詩歌文化傳統屏蔽在視野之外。事實證明,在文化上,歷史帶給我們的既有成功的經驗,也有曲折的失敗教訓。在“新詩發展道路問題”的討論中,參與者既有黨的文藝政策的制定者和毛澤東文藝思想的闡釋者,也有詩人和學者,身份各不相同的批評者的參與,顯示出“新詩發展道路問題”聯系著民族文化自身的建構與前景設計,同時也平衡了當時在詩歌和文學批評中的機械、極端的思想傾向。
從批評家的身份考察,在當代文學史上,我們需要注意兩種現象,一是文藝官員身份的批評家現象;二是詩人批評家現象。這兩種批評主體的存在和消長,顯示了當代中國文學機制的內在演變,也見證了詩歌批評專業化、學院化的過程。誠然,批評家的身份不必是單純的,在政治和文化一體化的時代,參加過革命的詩人、文學家在新社會中活躍在文藝戰線,擔任文藝部門的管理者或專職文藝工作者,他們也是社會主義文藝體制的重要組織者、建構者和推動者,他們的主張和觀念決定了文藝的主流動向。由于這一文藝體制帶有鮮明的等級分層的特征,不同層級的管理者和工作者也擁有著相應的政治勢力與權威,他們的文字往往構成了壓迫性的話語威勢。這一文藝體制貫穿當代文學始終,其運轉的有效性則發生著變化。一體化時代權力的高度集中,使得文學和批評的話語日趨單一,終于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出現反彈而萌生了“地下文學”思潮和被后來的批評家稱為的“潛在寫作”現象。高度一體化的文學體制之外,又出現了新的文學群體,猶以詩歌為首。地下文學刊物的創辦,詩人群落的形成,手抄本的流傳方式,自60年代中后期以來,構成了當代詩歌的重要生成空間。從“地下”到“地上”,體制之外的詩歌對文學現況產生沖擊之余,也觸發了有關當代文藝體制的反思。在頗受爭議的調查《斷裂:一份問卷和五十六份答卷》中,有關于當代文學體制和文學批評的問題:“二、你認為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對你的寫作有無重大意義?當代文學評論家是否有權利或足夠的才智對你的寫作進行指導?”“九、你認為中國作家協會這樣的組織和機構對你的寫作有切實的幫助嗎?你對它作何評價?”五十六位作家的回答統計顯示,“(1)98.2%的作家認為,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對其寫作沒有重大意義。(2)100%的作家認為,當代文學評論家沒有權利和足夠的才智對作家的寫作進行指導。”“92.8%的作家沒有得到過作協的幫助。96.4%作家對作協持完全否定態度。3.6%棄權或沒表態。”[7]這個調查問卷顯然帶有一定的偏向,但也足以說明,到了20世紀末,相當一部分活躍的作家多表現出對現存的文藝秩序和體制的不滿,更對之前的當代文學批評抱持消極的態度。盡管如此,我們看到,1949年以來的國家文藝體制依然在調整中存續,并繼續發揮著影響力。曾被描述為走向一體化的文學和文化體制,已在文學“新時期”之后逐步呈現為多元并存的文學和文化機制狀態。國家文藝機構、商業文化機制以及松散的民間性的文學和文化圈子,都以各自鮮明的面貌存現在當下。無論是哪一方都不能完全取代另一方,這也是當代中國文學場域構成的重要特征。詩歌無法被消費,因而不能成為大眾文化的一員,也經歷史證明無法被統一方向,發生單一演進,故而在當下依舊保留著最強勁的創造活力。而且比較顯見的是,除了學院內研究詩歌的學者批評家之外,越來越多的詩人參與到批評中來。
“詩評家”是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文學批評語境中的一個特殊概念。字面上看是詩歌批評家或詩歌評論家的縮寫。詩評家是獨特的愛詩的一群人,似乎因為寫詩的能力不足而轉戰批評。作為一個區別于其他文類的批評主體,這一概念僅指對當代詩歌進行批評的批評者,其工作一般不涉足其他的文體和藝術門類,這是批評專業化的趨勢的結果。他們是只對詩歌有興趣,還是只有評論詩歌的能力,可以說并不重要。相反,這個概念背后透露的可能是一種類似“詩歌崇拜”[8]的態度。當然,隨著90年代批評專業化和學術化的深入,有相當一部分從事詩歌研究和教學的大學教師,詩評家的隊伍因之擴大了,僅僅從事詩歌批評和研究也具有了合法性。此時,“詩評家”這個概念反而接近消失。
在當代文學場域內部,各種機制、力量之間的關系是此消彼長、相互錯動的,這種對抗與融合的流動聯系著對文學和批評內在規律的認識與遵從。詩人批評家現象也是新詩史的一個小傳統。20世紀40年代,就有不少詩人如聞一多、馮至、唐湜、袁可嘉、卞之琳等,在寫詩之外也從事批評工作。而半個世紀之后,又有一大批詩人批評家出現,如臧棣、蕭開愚、歐陽江河、王家新、西川、西渡、姜濤、周偉馳等,都從密切關注同代人的詩歌寫作開始進入批評。他們的詩歌批評中一個重要的特征,是對新詩寫作前景和可能性的開掘,他們的工作并非僅停留于對詩歌作品的讀、釋、評三個層次,而更多地指向當代詩歌應該并可能面向哪些形式、藝術和文化的向度,體現了他們建構詩學的總體努力。一定程度上看,詩人的批評工作也是承繼了20世紀50—60年代的新詩發展道路問題的探索。當然,從更能被理解與接受的角度看,詩人從事批評似乎表明,寫作經驗帶給他們對文本和技術層面的體認與了解,他們更有資格和能力對于一向受到公眾誤解的新詩進行研讀與評判。如果細加關注就會發現,同一時期以批評和理論工作為中心的重要的詩歌批評家也寫詩,如陳超、唐曉渡、耿占春、張桃洲和敬文東等,或者我們可以稱之為“批評家詩人現象”,可見擁有寫作經驗對批評是有益的。“詩人批評家”和“批評家詩人”現象說明了當代詩歌批評與寫作始終具有相伴共生的特征,雖然這種伴生性也帶來了相應的問題。
除了缺少必要的距離感,一些當代詩歌批評經不起時間的考驗之外,受制于一時的政治、文化和藝術趣味的影響,這些批評也因此缺乏必要的歷史意識。在當代,“傳統”是貫穿各個時期詩歌批評的關鍵詞,或成為批評判斷隱含的認識背景,或成為攻擊對方的武器,又或者從總體上,以固化的傳統為依據,否認當代詩歌乃至新詩的合法性。新詩的傳統話語也帶出了論爭和討論,它既與詩歌文體自身的技藝承繼、形態變遷有關,也和詩歌倫理、詩歌文化及文學的公共性議題相連。無論是為了政治和文化“一體化”而否定五四的新詩傳統的“文學權威”,還是指責當代詩人與西方文化接軌的20紀末的詩歌論爭中的“民間寫作”代表,或者祭出傳統之旗,意圖恢復“民國范”、懷舊風及晚唐氣象的部分知識分子詩人,都以他們的立場說明傳統本身的復雜性和重要性。傳統話語不僅關乎對傳統的理解,更關乎如何談論傳統、建構傳統以及追問是誰的傳統等一系列話題。
詩歌批評不僅關注詩歌文本,詩人寫作的成熟、變化和一時期的詩歌現象,也要研究詩歌的歷史議題。在“斷裂”和“延續”的雙重視野下,與詩歌本身共同體驗寫作環境的變化,關注寫作主體身份的復雜性,同時也反思批評本身。將實踐與反思結合是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提出的理論方法,在批評實踐中反思批評,意識到批評的限度以及批評作為一種交流的互動性,是對當代詩歌進程中一種批評的極端走向的反撥。批評的工作如何有效地展開,如何將批評與即將展開的學術研究工作結合,提高批評的前瞻性,如何意識到批評是一種積極、能動的對話,并因此提高批評的反思意識,也是當代詩歌批評史試圖進一步延展的議題。隨著當代文學的學科建制的完善,詩歌批評也真正成了從寫作現場到學術現場過渡的紐帶。
第三節 當代詩歌批評的歷史階段
作為一門學科,“當代文學”的建制始于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當代文學”概念緊隨關于新中國成立十年來文學的描述需要而出現。中國當代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的概念幾乎在同一時期確立。這兩個概念的區分意義在于當代文學凸顯自身的需求,在于在二者之間建立起一種評價等級秩序,也在于一種歷史敘述策略的建構。為什么當代文學需要區別于現代文學?根據相關研究:
“現代文學”的概念和“當代文學”的概念之間存在著相互對應、相互限定的關系。從“當代文學”急切地尋求區別于五四至40年代的新文學進程的有效闡釋機制開始,伴隨著對于進入社會主義時期的文學的批評性預設,“當代文學”評價機制總是自覺不自覺地以“現代文學”的成果或對后者的重新闡釋作為參照和前提。在這個過程中,或是強調當代文學與現代文學的差異,肯定社會主義文學的新質;或是重視它從現代文學史中所汲取的優異傳統,并對反傳統的傾向予以批評;或是表現為一種質疑,對現、當代文學之間的歷史斷裂和延續反復追問意圖發掘二者之間的復雜關系。[9]
當代文學學科建制具有明確的意識形態性,這印證了阿爾都塞所說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作用,作為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當代文學生產機制,包括國家內的文學和文化機構、大學等實體,以詮釋與承繼意識形態的方式發揮著作用。根據阿爾都塞的理論,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是“政治無意識”所依附的真正的物質基礎,是對個體進行體制化規訓和合法化“生產”的領地,是一套看似溫和卻彌漫著神秘暴力的社會調控工具。文學批評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調控角色。但隨著語境的遷移,當代文學作為一門學科,其意識形態功能的彰顯已逐步減弱威力。
對詩歌的批評在當代文學批評中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20世紀50年代初,郭沫若發表《關于詩歌的一些意見》,他以文藝領導者和高層權威代言者的口吻指出詩歌發展的方向與“毛主席新文藝方向”吻合的問題,他說:“寫詩歌的人,首先便得要求他有嚴峻的階級意識、革命意識、為人民服務的意識,為政治服務的意識。”[10]接著郭沫若的“意見”之后,當時大批詩人、批評家自覺地發表文章,從詩人的立場、詩歌題材、風格等方面,配合大的文藝方針進行具體細致的闡釋。與此同時,針對不吻合這些方向方針的詩歌和詩人,批評者撰文列舉實例進行批評,被批評者則大多表示接受,并試圖以“自我檢討”回應和終止批評。從自上而下傳達和部署批評工作的方針政策,到發動群眾開展討論、批評與自我批評,構成了典型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運行方式。在這個過程中,詩人、批評家剔除異己的立場和意見,沒有求同存異的緩沖空間,沒有殊途同歸的多樣方式,沒有對文藝特殊性的保留立場,文學批評從革命工作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并幾乎占據了日常生活的全部,文學批評進而逐步演變為對文學創作者的政治迫害。
意識形態通過兩種方式發揮作用:“意識”與“無意識”。如果說當代文學的一段時期,占主導地位的政治意識形態采取的是意識強化式的意識形態灌輸、滲透和把控,那么在那以后,特別是近二十年來,媒體文化意識形態發揮著意識形態的主導作用,其運行方式是建立滿足機制,誘發文化認同,并進一步在無意識層面滲透其價值觀、體制、實踐等。[11]“日常生活”作為書寫題材、對象在近二十年的文學思潮中成為一種普遍被認可的風氣,甚至在大眾文化思潮的助攻下建立了一定的排他性。從詩歌批評的角度看,“第三代”詩歌的叛逆、20世紀末的詩歌論爭以及網絡口語詩歌潮流及其討論,都是這種日常生活意識形態滲透和影響下的產物。如何反思當代文學在不同意識形態運作下的詩歌批評?如何分析“去政治化的政治”[12]在當代詩歌寫作和批評中產生的影響?從意識形態研究的角度看當代文學的不同時段,考察詩歌批評的形態變化,是梳理其批評理論的來源及本土化和當代化的方式。
創作中出現的詩歌現象包括詩歌思潮、詩歌流派、新詩人、新詩作等,對這些現象所進行的評論,相應地,有思潮研究、詩歌流派研究、詩人詩作的研究,另外也包括對詩歌創作理論問題加以總結和梳理的詩歌問題研究。而進入“當代”的批評,與“現代”已經開創和積累的詩歌批評也確立起了彼此呼應和限定的關系。20世紀50年代初的詩歌批評對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形成的帶有現代主義色彩的體驗型批評和本體批評加以清算,承繼了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確立起的社會歷史批評形態并加以發展,在對詩歌作品的內容層面展開道德、倫理和政治批評。50年代致力于確立詩歌批評中的“民族話語”,在“新詩發展道路問題”和新詩形式問題的討論中,將人民性、民族性放在社會文化要素的首位,而在對具體詩人的批評中,也強調其政治立場和文學思想的鮮明、純粹。在20世紀60—70年代激進的政治文化實驗中,詩歌批評走向了觀念批評的極致。對政治抒情詩的命名,毛澤東詩詞的詮釋,小靳莊農民詩歌的解讀,以及對革命樣板詩的討論都是這種批評的結果,主流詩人寫作力求達到另一意義上的“非個人化”[13],除了少數詩人積極響應之外,大部分詩人處于寫作的失語狀態。
然而,即便在政治極端化的年代,區別于主流特征的詩歌寫作暗流仍然存在,“白洋淀詩歌”群體以民間傳播的方式出現于70年代,相對而言,詩歌批評稍后才開始呼喚個人話語的誕生和回歸。80年代的詩歌批評總體以社會—歷史批評為主,而以回歸詩歌語言本體為旨歸的本體批評及審美批評興起于80年代中期,這三種批評形態構成了80年代豐富多彩的詩歌批評風景。朦朧詩論爭和新詩潮批評背后包含的是對“一代人”的關注,批評者試圖理解這一代人的成長、心理和文化使命,包含著深切的文化反思性質。在大量譯介西方近現代文學和文化著作的背景下,文學批評開始了內在的突破和創新,曾經轟動的“三論”(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似乎是藝術本體批評的跨學科改造。詩歌批評中,出版了大量研究“意象”、語言結構、修辭手段的本體論著作以及美學鑒賞類的審美批評論著,本體批評強調詩歌與其他文類的差異,肯定詩歌的獨特語言運用方式,美學批評傾向于總結詩歌所激發的接受效應。
社會—歷史批評一直是當代詩歌批評形態的主流,雖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其具體的內涵有所變化。這種批評形態強調詩歌寫作與時代、社會的關系性,反映論又在其中占主導位置。即使在個人主義話語高揚的20世紀80年代,文學表現論也沒有成為文藝研究中強調個人精神色彩的批評形態。90年代的社會文化轉型,批評的專業化、學術化帶動了詩歌批評的深化,包括對詩人、詩人群體的研究,對詩歌創作與社會文化實踐的關系研究等。進入21世紀的前十年,受新批評啟發而展開的詩歌細讀批評得到關注。詩歌批評的形態趨于豐富多元,通常是包含多種形態的綜合性批評。從批評方法的角度看,近四十年來的當代詩歌批評也逐步走向多元。
綜上所述,一方面,當代詩歌的批評和寫作帶有鮮明的共生性,這是當代文學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面,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建制的意識形態性對其整體研究帶來一定的挑戰。當我們試圖考察近七十年來的詩歌批評時,很難以一種總體的歷史敘事對其加以歸納與概述。時代的“斷裂”和“延續”,歷史的偶然性與必然性,及其所呈現的批評話語的變遷是當代詩歌批評史需要思考的理論命題。
現有的當代詩歌史、文學史、理論批評史研究的歷史階段劃分法中,洪子誠、劉登翰所著《中國當代新詩史》第一版始著于1986年,對于大陸詩壇的當代分段采取了較為簡略的兩個階段劃分法,“第一卷 五十年代—七十年代中期”,“第二卷 七十年代后期—八十年代”,“其間的大致分界,是1976年‘文化大革命’的結束”。“這樣的劃分,表面上看來似乎主要著眼于社會政治的因素。其實,當代中國社會發展上這兩個既相互銜接、又有重要區別的時期,同時也表現為當代詩歌無論在詩歌觀念、詩人構成、詩潮流向和藝術方式上的顯著區別。前一時期的詩歌,以社會意識和政治意識的不斷強化為特征,統帥著題材的選取、主題的把握和形式的構成,決定著詩潮的發展趨向。在這一時期中,詩與政治的關系,已逐漸演化為主從的隸屬關系,詩成為現實政治的或稍微精致或相當粗劣的工具,而使相當一些作品失去其獨立的藝術價值。七十年代末期以來,上述的扭曲狀況逐步有所改變。詩人主體意識的逐步覺醒,從社會政治的反思到藝術自身的反思,使這種覺醒由社會政治的層面深入到詩人精神個性的層次和藝術與文本的層次。在八十年代,詩壇也因此呈現出前一時期所不可能有的藝術上多元并存的復雜狀況和發展態勢。”[14]而在2005年修訂版中,雖然增加了20世紀90年代的詩歌內容,但是,“在演化的脈絡上,以‘文化大革命’結束為界的詩歌時期劃分,應該說還是能夠成立的”。有關后一階段的詩歌狀況,著者稍作補充:“向往‘藝術自覺’的詩歌,開始面對不同的詩歌環境,特別是經受著逐漸占據主流地位的‘大眾文化’的‘擠壓’,它的生存狀況和發展前景,出現了新的難題。”[15]修訂版的《中國當代新詩史》大陸部分十三章的時段結構基本以自然時間的十年段落為準,淡化了以“文化大革命”為界的歷史與文化“斷裂”。成書于2003年的程光煒著《中國當代新詩史》將當代詩歌演進歷程分為三個段落,“50—70年代”“80年代”以及“90年代”,著者雖未對這種劃分法作進一步說明,但采取的態度應與洪子誠、劉登翰的著作大致相近。
這種淡化歷史“斷裂”,偏重“連續”的整體研究態度,在吳思敬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新詩理論史》下編(即當代部分)也得到了體現。著者對之前新詩理論著作均為斷代史表示了不滿,“斷代的描述與整體的描述,不單單是個寫作跨度長短的問題,只有把中國新詩理論八十余年的發展過程作為一個整體,才能看出新詩出現和成長的必然性,才能發現在新詩發展過程中某些規律性的東西,從而為新詩未來的發展提供借鑒”[16]。可見,將20世紀新詩(及文學)視為整體加以研究,同時也強調1949年以來新詩(及文學)自身的特點,是近年文學史研究的一個趨勢。本書所論當代中國詩歌批評的歷史演進,也基本采取這樣的分段法,特別是將進入2000年以來的新詩批評納入考察的視野,并視其為一個時期。新千年是自然時間意義上的一個節點,并非完全客觀和有效的劃分角度。但是,進入新千年,互聯網逐步興盛普及,對于當代詩歌的生產與傳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受到大眾文化擠壓并逐步邊緣化的詩歌,在互聯網時代煥發了別樣的生機。詩人上網,網上論詩,當代詩歌的生產與傳播空間迅速從紙媒轉移至各種類型的網絡平臺,門戶網站下設的文學論壇(BBS),文學網站、詩歌網站也在世紀初迅速崛起。文學空間的轉移呼喚媒介理論介入研究視野,對于網絡上出現的詩歌熱點現象的批評,需要將作為媒體的網絡傳播納入考察范圍。可以說,舊有的詩歌(文學)的生產方式與傳播模式在新世紀都發生了深刻的改變,那么,將其作為一個歷史階段來評述也就在情理之中。
大致劃分五個時段進行論述之外,本書也試圖在辨析各個階段的批評特征的前提下,為這五個階段尋找一條大致的流變線索,借以窺見詩歌批評的內在走向。批評總是與寫作相伴隨,同時,批評也有自身的理論和詩學的目標。雖然詩學理論的提煉與構想并非批評史的寫作目的,但在對批評的考察和論述總結的過程中,切合當代的詩學理論要素或許也會逐步顯露。特別是21世紀以來,充滿生機的詩壇涌動著理論創造的沖動,也產生了一批對詩學理論頗具熱情和造詣的學者和著作,這在本書的最后一章與結語部分,將提及和評說。
第四節 體例及評述方式說明
本書在體例上以時間分段,共分為五章,外加導論與結語。導語部分主要考察當代詩歌批評主體構成、批評空間的特征、批評理論的探索以及豐富的批評實績。考慮到當代文學在已近七十年間的形態、詩歌觀念和詩歌面貌的差異性,詩歌批評同樣在這個漫長的階段內,在呈現樣貌、功能等方面有著較為鮮明的階段性的差別,“當代文學”學科建制也曾經幾度受到學界質疑與爭議。以新中國建立這一社會政治歷史時刻劃分出前后兩段,“當代文學”學科一直延續至今。這本身有相應的話語合法性,原因在于新中國成立以后確立起的文學體制依然存在,雖然不如“十七年”和“文化大革命”時期那樣,對文學生產具有強大的影響力,但從批評的角度看,這一文學和文化體制如今更多地借助高校教育與大眾傳媒產生著影響。
第一章以“破與立”為總題,討論當代文學傳統中的“十七年”間的詩歌批評,本書將時間寬泛地設定為20世紀50—60年代。首先從分析第一次文代會中來自40年代不同社會空間的“文藝報告”入手,論述新中國成立初期新舊文藝隊伍的分化,及其對詩歌批評主體的影響,進而考察50年代詩歌批評是如何由學術批評演變為文藝大批判的,同時探討當時自上而下的文藝管控對詩歌(文藝)批評帶來的影響。接著從郭沫若《關于詩歌的一些意見》及臧克家《五四以來新詩發展的一個輪廓》談起,描述新、舊文藝隊伍劃分下的知識分子的“改造”與“自我改造”,分析20世紀50年代詩歌批評主體的構成、批評空間的特征(傳播媒體以及傳播方式)。在這一時期,詩歌界的理論討論和論爭不斷,從新詩形式問題、傳統問題,到“新民歌運動”與“新詩發展道路問題”的展開與論爭相互推進,詩歌批評者們試圖共同建構新詩的民族話語,這也成為當代詩歌批評史上的重要批評現象之一。這一時期對詩人展開的批評和批判不僅關涉文藝思想、詩歌觀念的分歧,也聯系著政治權力話語內部的激烈斗爭。無論是在胡風文藝思想批判運動中牽涉到的詩人阿垅、魯藜,還是其他一些重要詩人,如卞之琳、何其芳、艾青、郭小川、流沙河、李白鳳、公劉、孫靜軒、蔡其矯,都成了文藝論爭政治擴大化中被攻擊的靶子。
第二章以“均質化的極致與‘潛在寫作’的反撥”為總題,論述“文化大革命”十年間的詩歌批評。首先概述20世紀60—70年代詩歌批評話語從均質化邁向凋敝的過程。從20世紀60年代初期對“文藝修正主義”的批判談起,一些曾經的批判者反被批判,批評主體演變為政治斗爭中的幫派。雖然從詩歌批評的角度看,工農兵詩歌作者和批評者的增多,反映了文藝大眾化和文化普及的當代成果,但不斷簡化和單一的階級斗爭話語窒息并摧毀了健康的批評空間。此外,產生了被后來的批評家稱為“潛在寫作”現象的民間詩歌思潮,其間,詩歌通過手抄本的流傳影響了當時年輕的寫作者和讀者。“潛在寫作”也成為當代文學批評中重要的后設批評現象。對毛主席詩詞的注釋、講解與闡釋成為這段時期重要的批評風景。本章最后一節將圍繞《天安門詩抄》的評論,論述20世紀70年代后期的詩歌批評的“撥亂反正”。
第三章描述立體、多元的新時期的詩歌批評,以20世紀80年代為時間段展開,首先概述這一時段的總體社會文化特征,包括文學批評如何從撥亂反正走向新啟蒙時代,批評空間的拓展與批評功能的修復等,以及描述為詩人平反的詩人重評現象。“朦朧詩論爭”“第三代詩歌”群體展示,使年輕的詩人以集體的方式亮相,立體、多元的健康批評環境對此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這一時期,詩歌批評話語尋求回歸詩歌本體,出現了大量以審美批評、本體論為主題的理論批評著作,也造就了與時代精神氛圍相呼應的詩歌批評家們。
第四章討論20世紀90年代的詩歌批評,以詩歌“邊緣化”及社會文化“轉型”為視角,首先描述進入這一時段以來,社會文化轉型期間詩歌的邊緣化,批評空間的分化以及詩歌批評的學術化等總體特征。對“90年代詩歌”作為一個概念的命名所體現出的文化焦慮,是90年代詩歌批評的重要現象。思潮性的概念(新詩潮、后新詩潮)、詩歌群落的概念(朦朧詩、后朦朧詩)、詩人代際劃分的概念(新生代、第三代)等,在這一時期都幾乎失效,代之而起的是批評者試圖以年代和藝術特征進行的富有爭議的命名,本章將以“女性詩歌”和“先鋒詩歌”為例加以評析。發生在20世紀末的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論爭標志著當代詩歌內部文化訴求與藝術趣味的分化,同時也代表著詩人文化身份的轉變。詩人批評家和學院批評家成為這個時期詩歌批評的重要主體。
第五章的時間設定為21世紀,這一時段寫作與批評空間發生了顯著的遷移,互聯網時代、全球化語境,消費主義文化的滲透,構成了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重要背景。網刊、紙刊、官方刊物共存;網絡作為展示平臺,詩歌被當作文化消費品;詩歌批評和研究學科化,構成了這十年間的詩歌文化繁榮景觀,而另一方面,大眾詩歌閱讀成為問題。詩歌批評主體構成與批評風格的分化,由部分詩人和“網民”參與的“酷評”,似與20世紀50—60年代遙相呼應,詩歌再度大眾化,而詩歌文化成為問題。隨著一些社會問題的凸顯,寫作與現實的關系問題再次變得嚴峻,“詩歌倫理”話語出現并獲得探討。十年間,出現了以出生年代劃分詩人群體的大量選本和批評,而針對之前詩歌批評側重整體思潮論和本體性研究而忽視文本分析的不足,這一時期,詩歌的細讀批評得到深入展開,另一方面,詩歌批評面臨著總體批評的困境與危機。
結語部分主要反思了新時期以來的詩歌批評話語,并將反思的重點落實在批評主體身上。
大致來說,本書在盡量占有豐富完備的資料基礎上,在論說方式上試圖做到以論帶史,史論結合,夾敘夾議。從已發生的詩歌批評現象中積淀下來的諸多批評議題,擇取重要者,以事實材料,串聯起史實脈絡;對各批評議題,細致辨析,去偽存真;注重跨時段不同批評問題間的相關性和延續性,澄清舊問題的新提法并加以剖析;盡量客觀地評說各歷史時段詩歌批評的實績與難題,希冀做到直面與反思既往,以期更踏實、也充分地對待當下的詩歌與文學議題。
注釋
[1][英]C.S.路易斯:《文藝評論的實驗》,徐文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頁。接下去,C.S.路易斯還論述道:“通常非文學性讀者不讀詩。文學性讀者中也有越來越多的人不讀詩。如果本身不是詩人、職業評論家或教師,幾乎沒有多少人閱讀現代詩歌。”(第113頁)。
[2][英]E.H.卡爾:《歷史是什么?》,陳恒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參閱第一章“歷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事實”相關論述。
[3][英]E.H.卡爾:《歷史是什么?》,陳恒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參閱第一章“歷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事實”相關論述。第110頁。
[4][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4頁。
[5][法]路易·阿爾都塞:《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李迅譯,《當代電影》1987年第3—4期連載。
[6][英]T.S.艾略特,卞之琳譯:《傳統與個人才能》,《艾略特詩學文集》,王恩衷編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
[7]《北京文學》1998年第10期。
[8]參見奚密《從邊緣出發》第7章,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9]洪子誠主編:《當代文學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15—16頁。
[10]郭沫若:《關于詩歌的一些意見》,《大眾詩歌》創刊號,1950年1月1日。
[11][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文化:介于現代與后現代之間的文化研究、認同與政治》,丁寧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12]參見汪暉《去政治化的政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
[13]與艾略特的“非個人化”理論不同,這里的“非個人化”是指寫作中完全抹殺掉個人體驗、個體話語和個性風格。
[14]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史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頁。
[15]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16]吳思敬主編:《20世紀中國新詩理論史》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