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章臺宮。
木柴跳進爐膛,在烈焰的舔舐下被盡可能多的榨出滾燙的煙氣,而后這些煙氣便被迫擠入墻與墻之間的空腔,在規則的驅使下流經章臺宮的大半墻壁。
火海中的噼啪悲鳴難以觸動官吏的心,也難越過厚實的宮墻傳入它主人的耳中,仿佛木柴生來的意義便是用于生煙,如今它只是在履行它們應盡的義務而已。
但它們汲取肥料甘霖、忍受風吹雨打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的奮力成長卻只能為這座承載著天下權力中心的宮殿提供短暫的熱氣。
縱是一捆又一捆的木柴被接連不斷的扔進爐膛,亦難讓這方天下的主人感到溫暖。
章臺宮正殿。
大秦始皇帝嬴政身姿挺直的正坐于高臺軟榻之上。
八尺六寸(198cm)的身量讓嬴政即便保持坐姿也顯得格外高大,如棕熊一般寬闊的雙肩讓嬴政顯得威猛壯碩,而當他端坐于高臺之上,更是被層層疊疊的高臺襯的愈發偉岸,有若神明降世、不怒自威!
膽魄較弱者只是站在臺下仰望嬴政之姿便會肝膽俱顫、汗出如漿!
但當登上嚴防死守的階梯,視角從仰視轉變為平視,才能發現持續二十多年吞食仙丹導致的各種重金屬和有毒物質堆積已經快要摧垮這尊巨人,嬴政的面色明顯呈青白色、眼珠縱橫交錯著的紅血絲、嘴角隱隱發白、口氣濁臭、喘若悶雷。
而那通天冠下稀疏斑白的發絲更讓人難以相信嬴政尚未至五旬!
“今冬,頗寒。”
緊了緊身上麑(ní幼鹿)裘,嬴政目光轉向殿外蕭瑟的天空,慨然輕嘆:“今冬愈寒,想來四方又將生亂矣!”
“朕親往泰山封禪,祭皇天厚土,明朕之宏愿。”
“皇天厚土為何仍不愿降風調雨順與我大秦!”
十年前的嬴政熱血激蕩、揮斥方遒。
朕耗時十年、兵出函谷便橫掃六國,統一天下。
只要皇天厚土憐朕,再與朕十年時間,朕便必可威壓四海,一統天下,教那八方臣服,令那四海升平!
青史將以朕為界分為上下兩段,由朕來終結暴亂,由朕來開啟太平!
不知皇天厚土是否是聽到了嬴政的呼聲,又教嬴政逗留人間十年。
但,殘酷的現實卻化作一個又一個無情的大逼斗扇向嬴政。
于外。
秦攻百越讓大秦承受了意想不到的重創,秦得百越后更好似陷進泥潭,海量國力砸進百越地卻難有收獲月氏、東胡還在北方對秦國虎視眈眈,以至于嬴政不得不再費國力于北方修筑長城以備胡賊!
于內。
故六國余孽在地方上抵抗政策、偷稅漏稅、陰養兵丁時刻準備謀反,在朝廷中收買重臣、培植勢力行蠅營狗茍之舉,甚至讓麾下死士闖入嬴政新修不久的蘭池宮直刺嬴政,隨后又操縱關中米價飆升至一千六百錢一石來逼迫嬴政放棄追責!
內憂外患和縱觀青史也前所未有的全新挑戰令得嬴政心力交瘁。
但這一次,卻沒了那群柱梁之才陪他一同面對。
國尉繚不告而別,丞相王綰離世,丞相隗狀離世,滅三國的大將王翦離世,滅韓降將騰離世,滅二國的大將王賁重病告老,滅楚裨將蒙武告老還鄉……
追隨嬴政一同攻滅六國的那群人中俊杰已凋零大半,殘存者也俱已年邁不堪重用,新生代們卻始終難以獨當一面,以至于秦攻匈奴之際,嬴政不得不啟用年過百歲的老將楊端和再出征!
嬴政知道,當今大秦已是岌岌可危,只是一場比之往年更冷冽的寒風,就可能將這座前所未有的龐大國家徹底掀翻!
身穿馬裘的郎中令趙高趕忙用低但又恰好能被嬴政聽到的聲音吩咐:“傳令宦者令,再加柴薪。”
而后趙高也緊了緊馬裘,溫聲道:“近歲依舊多災,但天時地動比之群雄逐鹿之際已經和順了太多,足可見皇天厚土已因陛下之功而降天恩。”
“陛下時時刻刻心系萬民,縱是昔之三皇亦難及陛下之仁,萬民定當會對陛下銘感五內,饒是今歲寒涼亦不會心生怨懟。”
嬴政笑而搖頭:“若是淳于博士聽聞愛卿這番話,那被淳于博士唾面者便非是周青臣,而是愛卿了!”
趙高只是笑了笑,沒有接嬴政的夸贊,而是轉而道:“臣以為,或可趁落雪之前,令各地鄉里皆囤積比之往年更多兩成的木柴干草,以備應對今冬之寒涼。”
黔首多囤積兩成的木柴干草,意味著大片草木會被斬斷、削弱大秦面臨饑荒時的民間自救能力,也意味著天下黔首都需要再頂著寒風多勞作十數日才能完成今年的工作。
但只要今年確實比往年更冷,那讓黔首們多囤積些木柴干草便是實打實的仁政。
嬴政伸出皮膚松垮的左臂感受了一番室內溫度后道:“愛卿將此諫撰為奏章,明日早朝之際與諸卿共議之。”
趙高當即拱手:“唯!”
說話間,殿外傳來宦官的高呼:“宗正潛、上卿毅求見!”
嬴政不由得露出幾分笑意,朗聲道:“傳!”
章臺宮宮門被四名宦官協力推開,寒風便順著宮門卷向嬴政,令得嬴政不自覺又緊了緊身上皮裘。
蒙毅與嬴潛并肩踏入殿中,騰騰熱氣便向著二人撲面而來,以至于蒙毅的膽堿能性蕁麻疹當場就病發了!
嬴潛下意識的把手伸向披風系帶,但當嬴潛余光注意到嬴政身上厚厚的皮裘時,嬴潛抬到一半的手順勢化作拱手狀,恭謹高呼:“宗正潛,拜見陛下!”
渾身瘙癢難受的蒙毅則是趕緊把披風交給宦官,強忍著癢意拱手高呼:“中尉毅,拜見陛下!”
“臣軀瘙癢難耐,自請先出殿搔之,以免陛前失儀。”
嬴政親近的笑道:“免禮。”
“殿外寒涼,傳女官為蒙愛卿搔癢。”
蒙毅趕忙推拒:“拜謝陛下!”
“無須再傳女官,臣自搔即可。”
行了最基本的禮儀后,蒙毅再也忍耐不住,趕緊隔著衣服用力搔撓前胸后背,這才感覺舒服了些許。
嬴政見狀完全沒覺得蒙毅此舉不妥,反而很是關切的吩咐:“傳太醫為蒙愛卿問診。”
蒙毅笑道:“勞陛下掛懷,臣早已請太醫診治過。”
“太醫言說臣此癥乃是因陽氣不足、肺衛不固以至于外邪入體的癮疹之癥。”
“臣此癥平日里幾乎不會發作,只是于寒處驟入極熱之所方才會偶爾出現。”
“陛下勿憂。”
嬴政眸光微閃,笑而頷首:“今日章臺宮確實頗熱,難怪蒙愛卿難耐。”
趙高的臉色僵住了。
蒙毅順勢便自然的說:“許是因今冬比之往年更暖和不少,掌薪宦官無權入章臺,不知章臺之暖,仍依去歲規制添柴取暖,以至于宮中酷熱。”
“陛下傳令宦者削減柴薪即可。”
嬴政目光轉向嬴潛:“叔父以為今冬比之去歲如何?”
嬴潛之所以能成為大秦宗正,不只是因為其秦孝文王之子、秦莊襄王之弟的身份,更不是因為他多有能力,而是因為那些不聽話的嬴姓宗室子弟都已或被殺或被貶,這才輪到了嬴潛。
嬴潛小心的以余光偷瞄嬴政,見嬴政解開了裘衣系帶,這才謹慎的開口:“臣竊以為,今歲與去歲相差仿佛。”
“許是因今日日光濃烈,故而臣竊以為今日略暖些許。”
嬴潛說的非常保守,但對于了解嬴潛心性的嬴政而言,已經足夠嬴政做出判斷。
嬴政臉上的笑意緩緩散去,目光轉向趙高。
趙高:!!!
臣不知今冬比之去歲如何。
臣只知臣已汗流浹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