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于庭的羊又少了一群,整個單于庭內都繚繞著肥美的肉香味。
一根根火把撕開夜幕,將單于庭內外照耀的燈火通明,映照出將士們燦爛的笑臉。
扶蘇坐在點將臺上,高舉裝滿水的頭盔朗聲道:“今本將以水代酒,為大秦賀!為大捷賀!”
“飲勝!”
臺下六千余將士齊齊舉起頭盔或陶碗,振奮高呼:“飲勝!”
盔中碗里都是水,但將士們卻都如扶蘇一般仰頭痛飲,還發出一陣‘斯哈’之聲,好像喝的是酒一樣。
蘇角高舉陶碗昂然高呼:“為將軍帶吾等斬獲如此大捷、取得如此封賞。”
“飲勝!”
余下將士當即附和:“為將軍,飲勝!”
扶蘇大笑:“飲勝!”
水不醉人人自醉。
幾口清水下肚,不少將士竟已微醺。
扶蘇放下頭盔,朗聲道:“肉已烹熟,當同享之!”
說話間,扶蘇當先從鍋里撈出一根羊排送入口中。
將士們見狀也紛紛動了起來,撈出羊肉大吃大嚼。
站了一整天的將士們沒有絲毫疲累,就連申屠嘉等昨天熱鬧了一夜的將士都毫無疲態,又一次聚集在篝火旁唱著跳著。
“來!食肉!追隨將軍出征實在是暢快!暢快!”
“嗚嗚嗚~額良人若是知道了額立下如此大功,還為家里賺了二頃田,不知能有多開心,額娃兒日后再不會受餓矣!”
“都哭個甚?都彈起來!唱起來!將公子編的曲子教給諸位袍澤!”
陳嬰等將士不厭其煩的又一次奏起秦王破陣樂,扶蘇臉上的笑容也愈發濃郁。
知道自己的存在會讓將士們沒法完全放開歡慶,扶蘇飲盡盔中水,自覺離場。
登上單于庭北側圍墻,扶蘇背負雙手舉目遠眺,沉吟思索,久久無言。
許久之后,扶蘇身后響起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公子。”蘇角倒騰著小碎步,像是聞著蜂蜜味的棕熊一樣湊到了扶蘇身側,憨笑道:“方才見公子沒怎么食肉,再用根羊腿?”
扶蘇回首,就見蘇角左右手各拿著一根羊腿,其一在前,其一在后。
扶蘇莞爾,接過一根羊腿,不合禮制、大大咧咧如無賴子般坐在圍墻上,雙腿懸在圍墻外,又拍了拍身側。
蘇角毫不猶豫的坐在扶蘇身側,狠狠咬了一大口羊腿后頗為期許的說:“公子可是在思考進軍方略?”
扶蘇反問:“蘇將軍可有良策?”
蘇角理所當然的說:“公子您是知道的,末將不懂軍略,只知破陣。”
“無論公子制定了何等方略,末將皆愿為先鋒!”
問末將要良策?您這不是難為人呢嘛!
末將若是能想得出良策,大河之戰時又怎會將指揮權拱手相讓?
扶蘇又問:“蘇將軍可知大漠環境?”
蘇角撓了撓頭,訕訕的說:“末將不知。”
扶蘇再問:“蒙將軍、王將軍等其他將領可知大漠環境?”
蘇角不確定的說:“應該是不知的。”
“盧賊帶回‘亡秦者胡也’的仙書之際,此賊言說越過陰山之后再北上百余里便是一處茫茫無垠的大漠,此賊于大漠之中跋涉萬里,終得此仙書。”
“后陛下令我軍北伐匈奴,亦令吾等尋找大漠蹤跡以訪仙人。”
“蒙將軍因此拷問了諸多俘虜,欲詢問大漠虛實,卻只得了只言片語,難以為憑。”
“若是蒙將軍、王將軍有所得的話,末將理應有所耳聞才是。”
大漠距離中原諸國頗為遼遠,匈奴主力又長期盤踞在大漠與中原之間,令得中原諸國難以探查大漠虛實。
中原諸國為了強盛和存活,將絕大多數精力都投注于中原別國,最多只是派遣些許間諜去探查周邊蠻夷的虛實,也完全沒興趣去了解數千里外的大漠的虛實。
直至近百年間金丹派方士勢弱、尋仙派方士成為主流,大量方士不懼艱辛的跋涉萬里尋找仙人足跡,才終于讓中原諸國知道了草原以北竟然有一片無垠大漠。
但,中原諸國對大漠的了解也僅限于此了。
沒有幾個中原人會對沒法種地的大漠感興趣。
直至西漢初年,匈奴與中原的戰爭愈演愈烈,漢朝不斷向北進攻,才終于探清了大漠虛實。
扶蘇啃了一口羊腿,緩緩咀嚼,許久之后才終于開口:“孤不欲再起大戰!”
“此戰邊界,當止于大漠南端,不再向北追殺!”
蘇角目露錯愕,左右張望見附近無人,方才壓低聲音道:“末將斗膽妄言。”
“陛下時至今日未立太子,諸公子卻皆已成丁,日后難免會有紛爭。”
“今陛下擢公子為主將,實乃難得良機,公子于此戰斬獲的軍功皆會成為日后憑依。”
“末將少智,竊以為公子理應北逐!”
蘇角之所以來尋扶蘇,就是希望扶蘇能掛帥出征,以便于蘇角順勢得些軍功。
但若只是為了自己的軍功,蘇角只會從軍事角度勸諫,而不會上升到扶蘇的個人利益。
蘇角這番交淺言深的話語不只是在勸諫扶蘇,更是在向扶蘇表明他的態度和支持!
扶蘇把自己吃了幾口的羊腿送給蘇角,沉聲道:“據孤所知,大漠遼遠,荒涼多沙,雖有水草卻十分稀疏,無法支持大軍過境。”
“即便只率數萬精銳縱跨大漠,也需要提前算好每一處水草之間的距離,否則輕則人無水、馬無草、饑渴難戰,重則被困于大漠之中、全軍覆沒!”
扶蘇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大漠的秦人。
他很清楚漢武帝跨越大漠北擊匈奴幾乎掏空了文景之治的遺澤,所以他才隱忍大辱數年,積蓄民力錢糧三載之后才興兵北伐。
扶蘇更清楚幾個月前(貞觀四年四月)才剛結束的唐滅東突厥之戰耗費了多少錢糧民力——那都是他辛辛苦苦攢出來的錢糧!
以扶蘇對秦國國力的了解來看,如果現在縱跨大漠遠擊匈奴,要么后方糧草不濟導致扶蘇部斷糧,要么后方拼命供應糧草導致秦國提前崩塌,幾乎沒有第三種可能!
如果扶蘇只是一名尋常將領的話,扶蘇不會考慮那么多,干就完了,大不了效仿任囂,割據漠北為王。
但扶蘇是秦長公子,更有心染指那至尊之位,所以扶蘇不能坐視秦國社稷崩塌——至少不能在扶蘇遠征漠北、來不及還朝奪權時崩塌!
更重要的是,大漠水草的位置是會變動的,扶蘇對大漠的了解只能作為參考,秦國對大漠又幾乎沒有了解,如果扶蘇在未探明大漠虛實的情況下貿然北逐,很可能會被困死在大漠之中!
思慮間,扶蘇下定決心:“孤亦知,繼續北逐匈奴大利于孤。”
“但,孤非只是將軍,更是大秦長公子!”
“孤萬不能只為己慮,更當為大秦、為世人、為天下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