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南十五里。
百余騎士結成一個簡單的軍營,十尊鐵釜被吊在火堆上,衛兵們不停的用頭盔從釜中舀出灰褐色的血沫,這才能讓人依稀看到釜內翻滾的骨肉。
濃郁到刺鼻的臭氣前赴后繼的鉆進胡亥的鼻腔,胡亥一忍再忍,終于忍無可忍,強壓怒氣的質問:“汝等安敢欺孤!”
郎中騎將楊武呆住了,不解的抬頭詢問:“卑職并同僚盡皆兢兢業業,公子何以以為吾等欺公子?”
胡亥腦海中不斷回憶著趙高的叮囑,竭力壓制怒氣,轉而發問:“孤的夕食何在?”
楊武以手示意那鐵釜,略帶著幾分自得的說:“正是此肉!”
這可是楊武今天趕路時親自射殺的野狼!
這匹野狼不止能讓同僚和胡亥吃上一頓新鮮肉食,更還能在胡亥面前展現出楊武的勇武和箭術,若非楊武性子還算穩重,此刻楊武驕傲的都想叉個腰了!
誰承想,楊武的這番話徹底點燃了胡亥的怒火!
胡亥手指鐵釜,怒聲質問:“汝欲要令孤食此臭肉?!”
“汝莫不是欲害孤乎!”
楊武大感錯愕,連聲解釋:“卑職絕無此意!”
“狼肉本就略顯騷臭,此狼又是離群老狼,滋味自然更是騷臭?!?
“然,吾等從朝中所攜之肉、菜皆已用盡,僅剩粟、醬、鹽可供嚼用?!?
“卑職不過是想為公子獻一份肉食而已!”
說話間,楊武心里有點委屈。
他們是來傳詔的,不是來享受的,每一名騎士單只是攜帶兵刃甲胄、粟米醬菜、營帳炊具等必備物資就已占去了大半負重,哪還有余力去給胡亥背美味?
想吃珍饈美食?那你大可留在宮中,何必來磋磨我等!
胡亥并不相信的再問:“既然汝已知所攜肉菜皆已用盡,為何不于沿途鄉里得肉菜?”
見胡亥還在質問,楊武的話音多了幾分冷硬:“此地原屬胡賊,朝中所遷之民皆在邊疆充邊,路上何來的鄉里可供借取肉菜?”
“公子若知何處可得肉菜,大可告知卑下,卑下這就去為公子取之!”
“公子若是對卑職有任何不滿,皆可奏稟陛下?!?
“陛下若有責罰,卑職絕無半點推脫辯駁!”
楊武是郎中騎將,但楊武和看病的郎中毫無關系。
郎中騎將的‘郎中’通‘廊中’,其意乃是皇帝入室后于走廊中拱衛的直屬警衛,負責皇帝的更直宿衛和車騎侍從,戰力高強只是擔任此職的基本要求,長輩的忠誠和職位才是打分標準,嬴政的信任更是重中之重。
身為將軍楊端和之曾孫、五大夫楊樛之長子、嬴政的貼身警衛之一,楊武有底氣拒絕胡亥的無端指責!
見楊武硬起來了,胡亥下意識的便軟了下去:“孤不過是做笑談爾,楊郎中何必言及父皇?”
“此肉可已能食否?孤著實饑餓難耐也。”
見胡亥讓步,楊武也擠出笑容,親自從釜中撈出一大塊狼肉放在盤中遞給了胡亥,更還叮囑道:“肉燙,略硬。”
“公子可先以餐匕切成小塊,佐醬菜食之?!?
胡亥強忍不適的接過狼肉,取出餐匕切下了一小塊肉,滿心提防的將其送入口中。
胡亥原以為他能忍,但從小到大習慣了錦衣玉食的胡亥真遭不住這清水燉狼肉的滋味!
“嘔~呸呸呸!”
苦著臉啐掉嘴里的碎肉,胡亥決絕的說:“孤絕不食此肉!”
楊武剛擠出來的笑容又緩緩消散,沉聲道:“既然公子不愿,卑職自然不能強求。”
“公子自食醬菜粟米便是。”
“這等粗糲臭肉,由吾等分食之?!?
胡亥掃了一眼干巴巴的粟米和黑褐色糊糊狀的醬菜,臉上嫌棄愈濃:“此為人食乎?”
“此豕食也!”
“傳孤令!”
“拔營!”
“吾等距離九原大營不是僅剩十五里了嗎?即刻啟程,今夜抵達九原大營!”
楊武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拱手道:“天色已晚,我部人寡,此地又是新地,不便于夜間趕路?!?
“還請公子忍耐則個?!?
就連嬴政出巡時都屢屢遭遇刺殺,更有中層官吏往地方赴任時被攔路截殺,可見大秦內部并不安全。
這里又是剛剛被大秦奪取沒多久的邊陲之地、荒無人煙,天知道會不會突然從黑夜里鉆出來一群賊子!
楊武不懼死,但楊武何必帶著胡亥去找死?
見楊武態度堅決,胡亥的態度就不那么堅定了。
另一名郎中騎將閻寵卻是沉聲怒斥:“公子才是傳詔主官!”
“既然公子有令,自當聽公子吩咐?!?
“楊郎中莫不是欲要違抗上令乎?!”
楊武可不敢背上如此罪名,當即辯駁:“本官絕無此意!”
“本官只是為安全慮!”
閻寵冷聲道:“安全?”
“軍中斥候至少會外出二十里探查巡視?!?
“將軍恬的大營就在十五里外,附近若有胡賊逆匪,必已被將軍恬斬盡殺絕,此地焉能不安全?”
“楊郎中莫不是以此言誆公子乎?!”
得閻寵撐腰,胡亥頓時又硬了起來:“閻郎中所言甚是。”
“而今六國已滅、四海升平,今孤行于大秦境內,何來的危險可言?”
“楊郎中莫不是孩視孤乎?!”
嬴政只是喜愛胡亥卻并未將胡亥視作繼承人來培養,所以嬴政不會告訴胡亥大秦面對的難題與危險,趙高更不會告訴胡亥大秦的困局,只說大秦哪兒哪兒都好。
以至于胡亥一直沉浸在趙高為他構筑的假象之中,以為大秦蒸蒸日上、國泰民安,胡亥甚至無法理解楊武的擔憂從何而來,胡亥只是覺得閻寵說的對,楊武就是在欺負他!
楊武可不敢背上孩視公子的罪名,不得不拱手道:“卑職不敢!”
俯視垂首的楊武,胡亥不由得心生雀躍和滿足。
但緊接著胡亥心里就升騰起一絲憂慮,草草下令:“那便聽孤號令?!?
“即刻拔營,急行前往將軍恬大營!”
話落,胡亥沒有理會閻寵諂媚的笑容,徑自登車落下了車簾。
獨坐幽閉的車廂內,胡亥患得患失的輕聲喃喃:“夫子說過,父皇愛孤,孤方才能得如此權力。”
“但若是父皇駕崩、大兄登基,大兄可還會如父皇一般愛孤?孤還能得如此權力乎?”
“若是父皇又誕新子,不再愛孤,孤還能得如此權力乎?”
“彼時,是不是就連楊武這般小人物都能隨意欺辱孤?!”
趙高的勸導一遍又一遍的浮現于胡亥心頭。
不能為皇帝,生死難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