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下壓示意胡亥坐下,趙高拉回話題道:“至于公子方才所惑,則是因公子不知何為孝!”
胡亥舉起右手,認真的說:“弟子知道!”
趙高卻再度搖頭道:“公子不知。”
“公子若知,便不會有今日之惑。”
迎著胡亥不解又有些不服氣的目光,趙高耐心解釋:“為師為公子開蒙之際便教授過公子何為孝,但那只是教世人之孝。”
“我大秦以嚴刑峻法治國,在陛下之前從未有君王推行孝道,以至于秦人子女婚配后便分戶而居,從此父子母女之間甚少聯系,子若得高爵,父當向子行禮,父向子借耒而不還,按律為盜。”
“陛下對周禮和孔孟之道多加鄙薄,但陛下卻反而大力推行周天子所推崇的孝道,更以嚴刑峻法令秦人皆孝。”
“公子可曾想過,這是為何?”
胡亥怔住了:“啊???”
“昔我大秦父子之間乃是如此關系嗎!”
胡亥從來沒有考慮過趙高提出的問題,因為胡亥自幼就享受著嬴政的寵愛,他壓根就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著其他模式的父子關系!
趙高也不在意,繼續說道:“其原因,便在于孝道乃是王道之佐也!”
“孝父母乃是小孝,忠君王乃是大孝!”
“若是天下的子女都認為其有小罪后被其父母殺傷是正常的,朝廷便可刪去此律中的‘子盜父母’,改為父母擅殺、刑、髡子及奴妾,不為公室告。”
“若是天下的子女都認為其被父母隨意殺傷是正常的,那么作為大孝之主的陛下隨意殺傷臣民自然也就是正常的了。”
孔子認可的君臣之道是君待臣有禮,臣事上以忠。
孟子心中的君臣之道是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孔子與孟子推崇的君臣之道是當今天下有才者普遍接受的君臣之道,也是所有戰國雄主都在踐行的君臣之道。
正因為嬴政虛懷若谷、禮賢下士、選賢任能,方才能得天下英才來投,建不世之功。
但趙高卻在嬴政政令的間隙中插入了他自己的理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教子亡,子不可不亡!
胡亥不禁抬起頭,看向趙高的目光滿是震驚:“父皇欲要讓天下人皆以為父母擅殺子女乃是常事?”
趙高沒有理會胡亥震驚的呼聲,繼續說道:“父殺子,如陛下殺臣民,乃是尊令卑死,自當皆由尊者決之,無須律法約束。”
“夫毆妻,卻如縣令毆縣尉,雙方皆為一家之主、不分尊卑,便當由更尊的律法決之。”
“公子當以尊卑之道、治臣民之道去思慮此二律。”
“如此,公子之惑輕松可解。”
胡亥沒有欣喜于解開了一個難題,只是再問:“父皇欲要讓天下人皆以為父母擅殺子女乃是常事?”
胡亥也是當兒子的啊!
他的父皇怎么能對子女如此殘忍!
趙高反問:“陛下欲殺臣民,甚至是欲殺公子,不可為乎?”
胡亥一時怔然。
趙高輕聲道:“公子如今受寵,自然無須擔憂公子的性命,甚至可以憑陛下恩寵庇護胡夫人。”
“但若是有朝一日,陛下對公子生厭,甚至是欲殺公子,公子又待何如?”
胡亥篤定的說:“絕無此種可能!”
“父皇必會永遠寵愛孤!”
從記事起便享有的恩寵,讓胡亥覺得這份恩寵如呼吸一般理所當然。
胡亥打心眼兒里覺得嬴政會永遠寵愛他。
趙高輕聲一嘆,看向胡亥的目光滿是憐憫和慈愛:“普天之下唯有皇帝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
“除皇帝之外,無論是身居高位還是血脈尊崇亦或是得陛下恩寵者,其生死皆不過只在皇帝喜怒之間而已。”
“當今陛下厚愛公子,但二世皇帝可會如當今陛下一般厚愛公子乎?”
“不能為皇帝,生死難自由!”
胡亥眼底浮現出一絲惶恐。
父皇已經年邁,終有一日會像其他人一樣死去。
待到父皇駕崩,繼位為皇的兄長們還會像父皇一樣恩寵自己嗎?
生平第一次的,胡亥感受到了生死不能被自己掌控的恐懼!
但胡亥還是強撐著鎮定的說:“大兄為人方正!”
“就算是有朝一日大兄登基,也必不會害孤!”
嬴政很忙。
對于秦國的公子公主們而言,嬴政這個父親是長期缺位的,反倒是公子扶蘇身體力行的詮釋著何為長兄如父。
溫和卻方正的兄長能得到一些孩子的喜歡,也會被一些孩子討厭。
但所有公子公主在遇到困難、受到欺負時的第一反應,卻都是去找扶蘇幫忙。
胡亥不喜歡扶蘇,但卻如所有公子公主一般信任著扶蘇!
趙高沒有急于摧毀扶蘇在胡亥心中的形象,反倒是輕聲一嘆:“倘若果真是長公子登基,為師也不會太過憂慮。”
“然,陛下以為長公子心存怨懟、蓄意謀反,欲召長公子還朝問罪!”
“公子的想法,不可能實現了。”
胡亥拍案而起,驚聲低呼:“什么!!!”
“大兄蓄意謀反?”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弟子是了解大兄的,依大兄心性,便是父皇欲要大兄性命也只需一紙詔令,大兄自會自刎而亡!”
“大兄怎么可能蓄意謀反!”
汝與孤說孤那古板迂腐又嚴肅的大兄要造反?
造謠也不能造的這么離譜吧!
趙高輕輕搖頭:“人,都是會變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陛下有心置長公子于死地!”
“也正因如此,為師今日才心有所感、情難自禁啊!”
胡亥愕然無言。
如果扶蘇真的變了,那若是扶蘇登基,扶蘇還能讓胡亥過上好日子嗎?
如果是嬴政要置扶蘇于死地,那今日嬴政可殺扶蘇,明日又何嘗不可殺胡亥?
趙高看似給出了兩種可能,但每一種可能都讓胡亥感到無比的惶恐和不安!
沒等胡亥消化掉這個驚人的消息,趙高便已再度開口:“陛下初詔長公子還朝的兩名侍郎,被長公子拔劍親斬。”
“陛下欲要再令人詔令長公子還朝,為師便舉薦公子為謁者,請長公子還朝。”
胡亥剛因為扶蘇親斬兩名侍郎而再度震驚,就又聽聞趙高舉薦他為謁者,忍不住手指自己滿臉懵逼的發問:“孤?”
趙高頷首道:“不錯。”
“此番公子北上,一可親探長公子心性是否大變,以此決定日后公子該當如何施為。”
“二可暗中搜集、捏造長公子謀反的證據,倘若陛下果真有意降罪,公子便可將證據上呈陛下,當是為一功。”
“但還請公子切記,于陛下面前必當兄友弟恭,莫要問及此事,更莫要主動上交罪證,以免陛下不喜!”
胡亥腦瓜子嗡嗡的,一時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點頭道:“孤知道了。”
趙高滿意頷首,起身道:“今日陛下心煩,不便叨擾。”
“公子且先好生休息一日,明日再往陛下處問安。”
話落,趙高拍了拍手,八名身材高挑、氣質各異卻盡皆國色天香的少女趨步入內,盈盈一禮。
胡亥頓時就精神了起來。
考慮那么多作甚?
反正夫子是不會害他的!
當務之急,乃是好生犒勞犒勞辛苦學習了一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