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的風很大,刮得人幾乎站不住腳。
強子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警用雨衣,卻依舊沒有架住江邊猛烈的風浪,狂風暴雨將他澆得眼都沒法睜開。江面上停靠的游艇堪堪駛離岸邊,馬上又被風浪頂了回來,同事在岸邊上打著探照燈擺手示意。
強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無奈地對楊威說:“風浪太大了,今晚看來是沒有辦法了。”言下之意,如果真有人在這么個大晚上掉到江里,施救上來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但這話沒法攤開來明說,古城是5A級的旅游風景區,不管這個掉到江里面的人是本地居民還是游客,這樣的事被捅到媒體上去總是不太好的。
楊威為難的看了眼已經癱倒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楊雅楠,對強子哀求道:“警察同志,我真的求求你,我叔叔他是家里的頂梁柱,這個家如果沒有他就完了。”
車正宇拽著楊雅楠起身,楊雅楠哭得傷心欲絕,眼瞅著風雨越來越大,絲毫沒有止歇的意思,而岸邊的警察明顯已經打算收工了。楊雅楠突然發瘋般撲向神情恍惚的車艷萍,一把揪住她的頭發,使勁搖晃,歇斯底里地哭喊著:“你就是個掃把星啊!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個掃把星!”
古城公安分局內。
強子進門脫下雨衣,值班女警心細,遞給他一條毛巾。他隨意擦了擦滿身的雨水,發現問詢室的燈是開著的。
“那兩個人問出什么情況沒?”
女警搖了搖頭,顯然她也是被臨時叫醒的,眼皮還腫著:“剛剛劉局有打電話來,應該沒什么問題,天亮就可以放出去了。”
強子微微一怔,嘉陵江半夜逢雷暴雨淹死個人,說小不小,說大也絕對驚動不到正局領導親自過問,特別是現在才四點鐘剛過。
“嘿,來頭還挺大的。”強子突然來了興致,推開問詢室的門,昂首挺胸地走了進去。
問詢室里埋頭整理筆錄的是個輔警,見強子進來,忙起身招呼聲:“孫隊。”
強子示意他繼續,然后假裝不在意地踱了兩步,眼角余光打量了坐在對面的兩個男人,心里不由暗暗贊了聲,在這種環境下還能依然保持風度和姿態的倒也算是個人物。
兩個男人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衣著講究,雖然被雨淋濕了,但滿身的那種精致氣韻是絲毫不減,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夠養得出來的人物。
強子閱人無數,這一眼掃過去,心里已經有了底,加上劉局的關照,看來這兩個人不管跟今晚的案子有無關系,都不是他能夠輕易得罪得起的。
“兩位看一下筆錄,沒問題的話麻煩簽下字。”輔警客氣地將問詢記錄遞過去,沒等對方伸手去接筆,強子伸手一攔,將筆錄順勢拿了過來,一目十行的掃了過去。
“溫景熙……管仲華?北京來的?”筆錄上寫著年齡,一個二十九歲,一個二十八歲。身份證上的住址填的是北京,寫明是過來旅游度假,目前住在李家大院,同行的還有兩個女伴。
強子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字上,瞳孔微縮:“當地接待導游……車艷萍,嗯?”
輔警聞言立即補充:“這個車艷萍就是今晚上落水失聯者的女兒。”
“哦。”強子眸光閃了閃,似笑非笑,“還真是挺湊巧的。兩位凌晨不睡覺,頂風冒雨地跑江邊去做什么?”
筆錄文件夾啪地甩在桌上,輔警頓時被強子弄出來的聲勢唬得一凜,反觀兩位當事人,倒是一派輕松,面不改色。
溫景熙甚至還沖強子微微笑了一下:“跑閬中景區來還能干什么?當然是看風景了啊。說來也是我們倒霉,本來是想欣賞一下江邊夜景的,沒想到這雨說下就下。”他說著聳聳肩,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從公安分局出來已經是四點半了,雨還沒有停。
溫景熙站在廊檐下深深吸了口氣:“現在怎么說?回去補覺嗎?”
管仲華目光深邃,透過厚重的如墜珠似的雨簾,一言不發。
兩個人身后是公安局幽深洞開的大門。
長長的走廊過道那頭,相隔大約二十米的地方,強子一臉深沉凝視著二人的背影,目送他們兩人冒雨走去停車場,久久沒有收回目光。
溫景熙開車門上了駕駛座,習慣性地就去掏手機開導航,一旁的管仲華突然伸手抽走了他的手機。
溫景熙熟練地啟動車子,踩油門,打方向盤,一邊將車子駛離公安局一邊說:“我導航里有李家大院的搜索記錄,你點一下……”
話沒說完,手機里傳來一陣嘈雜的風聲,然后是溫景熙的聲音在問:“怎么回事?”
溫景熙知道管仲華又打開了那個他在華光樓上錄的視頻:“你都看了好幾遍了,隔得太遠,光線又暗,像素拍糊了……”
“噓。”管仲華示意他噤聲,將錄了不過七八秒鐘的視頻翻過來倒過去的來回看了好幾遍。
溫景熙把車停在路口等紅燈,無奈道:“你先告訴我,接下來怎么走?”
管仲華頭也沒抬:“直走,前面一個路口左拐。”
溫景熙“噯”了聲。
管仲華繼續反復放視頻。
大概開了十多分鐘,每到路口,也不用溫景熙提醒,管仲華都會出聲提示。可車子越開溫景熙越納悶,終于在雨刷嘩嘩聲中看清了前面隱約可見的嘉陵江大橋后,猛地一踩剎車。
“臥槽,怎么回事?你把我領這來干什么?”
管仲華終于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透過玻璃注視著車前方:“往前開。”
“前面就是事故發生地段了,警方的人肯定還沒撤走,你去那干什么?”
溫景熙把車停在離事故地段大約五十米的地方,死活不肯再往前開了。
這時天光漸曉,雨勢也從暴雨如注變得淅淅瀝瀝纏綿起來,灰蒙蒙的破曉晨光中,一輛黑色路虎攬勝猶如一只猛虎般靜靜蟄伏在濱江路的林蔭道旁。
車內,管仲華食指在手機屏幕上劃來劃去,動作舒緩,手指修長,只是手機里傳出的嘈雜聲令人心境煩躁。溫景熙終于受不了地大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這么喜歡聽,我講給你聽好了。別拉來拉去了,再聽下去我都要吐了。”
管仲華乜了他一眼:“嗯,你還算有自知之明。”
溫景熙叫道:“你不損我你就不會說話了是不是?”
管仲華輕笑一聲:“一個習慣養成太久,恐怕是改不好了。”
溫景熙翻白眼。
管仲華把手機插上耳機,自己戴著耳機又聽了兩遍,正當溫景熙百無聊賴又想打斷他的時候,管仲華突然摘下一只耳塞,把它塞進溫景熙的右耳。
“用耳機,聽得更清晰。”
“什么?”
“噓,別說話。聽。”
溫景熙莫名其妙地聽完一遍,手機錄的視頻模糊不清,搭配著嘈雜的背景聲,鏡頭里的嘉陵江一片平靜,耳機里傳出那句經典的“怎么回事?”
短短八秒,錄像停止。
“那時候還沒下雨。”管仲華靜靜地說,“甚至,沒有風。”
是的,錄像的時候天氣還沒變化,江面上風平浪靜,他還裝神棍說過“要起風了”。
錄像循環播放,耳機里的聲音再度傳來,清晰得就像是又回到了站在華光樓上的那一刻。
“風……”他木愣愣地呢喃。
“風。”
耳機里,有風刮過的聲音。
嘈雜的,風嘯聲。
“明明……沒有的。明明沒有的!”溫景熙激動地扯下耳機,“下雨前天氣悶熱,我們站在華光樓上,根本沒有感受到一絲風意。明明沒有起風,哪來的風聲?”
管仲華反問:“是啊,哪來的風聲?”
溫景熙覺得后背一涼,他突然神經質地把空調關了,然后降下了車窗玻璃。
雨絲飄進車窗,黏到他臉上,帶著一股熱氣。
這種熱度似乎讓他緩過點勁來,他胳膊肘搭在窗棱上,半側著腦袋看向車窗外。
車停的位置離那個叫車國民的男人落水的地方尚有一段距離,岸邊此時被警方拉了警戒線,有不少警察正和景區工作人員一起配合,開著游船在江面上拉網。嘉陵江大橋南端,晨曉之光正從它的斜對面蔓延過來,將山壁從黑夜中一點點的剝離,綻露出“閬苑仙境”四個碧綠大字。
溫景熙漫不經心地說:“四個多小時了,暴雨,水流湍急,他們應該去下游處拉網。”
管仲華哼哼:“下游再過去一點就是彎道,并不會沖太遠。”頓了頓,補了句,“如果人還活著的話。”
溫景熙心有戚戚焉:“合著也是我們倒霉,本來還說去江邊找水怪,結果碰到了有人落水喊救命。”
當時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們并不清楚車國民是怎么落水的,等他們聽到呼救聲跑到岸邊碼頭去查看時,江面上已經看不到任何人影了。
“你說,會不會當時我們在華光樓上看到的,就是那個車國民?”
管仲華不置可否。
溫景熙自問自答地搖頭:“好像又不太可能,我們從華光樓下來跑到江邊少說也得半小時,如果車國民還有體力喊救命,早該自己游上岸了。難道說……他其實本來是覺得天太熱,在嘉陵江里游泳?結果突遭暴雨,發生了意外?”
“你這么能干,可以去當警察了。”管仲華冷冷地注視著對面的嘉陵江面,“我們在華光樓上看到水怪,是在十一點四十二分,有你的手機錄像為證,零點前后開始下雨,趕到江邊大概是凌晨二十分左右,二十七分的時候110到現場……不是我們報的警。”
溫景熙并不蠢,只是之前心思完全沒放在這事上,這會兒看好友一臉認真嚴肅的表情,不禁樂了:“你不會是真打算插手管這事吧?你最近閑得慌?閑得慌回去跟我一起打理公司啊,公司那么多事,你怎么就不知道幫幫忙?”
管仲華回了他一張冷漠臉,徑自從車后座里拖出一臺筆記本電腦,打開,把手機里的視頻導入電腦。
溫景熙哇哇大叫:“喂喂喂,你別隨便亂動我電腦啊,這可是我的命……”
翻出個小軟件打開視頻,刷新界面,管仲華十指在鍵盤上飛舞。視頻定格畫面截圖,隨著一遍遍的刷新,畫面一處放大,刷新,清晰度被逐漸拉高。
終于,管仲華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把電腦屏幕側轉。
溫景熙呼了口氣:“真是怕了你了。”單手伸過去,敲了兩個鍵。
截圖放大,再度刷新。
原本類似馬賽克一樣的烏黑墨團消失了,昏暗的畫面被拉了高光高亮,放大的截圖上,嘉陵江大橋接近橋墩的上方橋欄,清晰可見地站著一個人影。
溫景熙情不自禁地吹了聲口哨,指著屏幕說:“女的。”
他肯定的語氣讓管仲華不禁抬頭瞄了他一眼。
溫景熙用兩根手指比劃一下自己的雙眼,笑嘻嘻地說:“閱女無數。”
管仲華啪地合上電腦,險些夾到溫景熙的手指。
溫景熙笑得眼睛彎彎的:“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對這件事感興趣了,你第六感向來靈敏。”他點點頭,“如果……這個視頻里的女人真的就是你要找的那個蹺學失蹤的堂妹,你打算怎么做?”
管仲華給了他一個“這還用問”的眼神:“綁了,帶回家。”
“嘖,你說的輕巧。”他指了指江面忙碌的警察,“這事你不解決?”
“關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