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景熙微笑的表情背后是冷漠的疏離。
這種神情鄭含妮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見到了,她的目光從男朋友臉上滑到對面坐著的女孩臉上,順帶又拐了眼坐在斜角位置的管仲華。
這頓午飯訂的是李家廚房的小包間,原本可坐十人的餐位現在只坐了五人。鄭含妮左右兩邊分別坐著徐丹紅和溫景熙,溫景熙邊上跳空了個座位,坐著管仲華,再跳空兩座,坐了打扮樸素的陌生女孩。
這樣的坐席安排實在不太像是待客之道,倒是頗有種三堂會審的架勢。
鄭含妮這一打量不要緊,竟沒收住目光,沒忍住多看了兩眼,而后目光來回在管仲華和女孩穿梭,漸漸地越來越控制不住,臉上帶出一抹憋笑的興味。
空氣中飄著麻辣香腸濃郁的味道,服務員上菜時看著這樣的坐席有些兒愣神,五個客人安安靜靜地坐著不動筷子,氣氛凝重尷尬,她放下餐盤時不禁也有點緊張起來,連菜名都忘了報,屏著氣,麻利兒地退出了包間。
徐丹紅不太適應這樣的氣氛,抬頭掃了眼,然后發現了鄭含妮詭異的笑臉,不禁脫口問道:“妮妮姐,你在笑什么?”
“噗!”鄭含妮破了功,直接笑出聲。
但隨即,她抿了抿唇,順勢打破冷場,站起身舉著酒壺走到對面給葉之秋斟酒。葉之秋抬眼,欠了欠身子站起來,被鄭含妮按住肩膀:“今兒個偷懶起晚了有點匆忙,景熙他們也沒說中午要招待這么漂亮的妹子,瞧我這一頭亂的,都沒好好來得及打理,妹子不要見怪。”
葉之秋顯然不太適應鄭含妮這樣的八面玲瓏,以至于她臉上基本沒什么表情反饋,只是接過酒盅,仰頭一飲而盡,那豪爽勁頭,讓在座的四人都有點兒發怔。
溫景熙眸光閃了閃,和管仲華目光交匯。管仲華依舊不動聲色,端坐的架勢像是人形空調,時時刻刻都在散發著冷氣。
鄭含妮做了個夸張的驚嘆表情,等葉之秋放下酒盅后忙又替她斟上,卻沒想葉之秋伸手擋住了:“不能喝了。”
鄭含妮發現這女孩子真不太會說假話,她說不能喝了就真是不能喝了,因為靠得近,能明顯看到她眼睛發紅了,原本白皙的膚色猶如火燒云一般燃了起來,幸而鏡片后的眼眸依舊清澈如昔。
“是嗎?”不知道為什么,鄭含妮又憋不住想要笑了。她舔舔唇,順勢在葉之秋旁邊的空位上坐下,“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葉之秋有點反應遲鈍。
鄭含妮終于咧嘴笑了出來,眼眸瞥向溫景熙,無聲地用唇形示意,下顎點了點葉之秋,又朝管仲華點了點。
溫景熙哪能猜不出她的小心思。本還想再端好架子的,被女朋友一連串的小動作一搞,到底沒崩住,低頭悶笑起來。
管仲華依舊面無表情。
徐丹紅疑惑道:“景熙哥你笑什么?”
溫景熙斂起笑意,努力平復心情,然后側首對徐丹紅說:“丹丹,你見過仲子喝醉酒的樣子沒?”
徐丹紅詫異道:“仲華哥喝酒的嗎?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酒啊。”
“以后有機會的……可以見識見識,我保證……”
溫景熙話還沒說完,管仲華突然站了起來。這個舉動有點兒突兀,以至于溫景熙忘了繼續對話,轉頭奇怪地看向好友。
管仲華目光冷凝,邁步走向鄭含妮,鄭含妮詫異地抬頭,卻發現他的目標并非自己。管仲華挨著鄭含妮擦肩而過,俯下身子舒展長臂伸手一撈,握著葉之秋的肩膀把她扳正,面對向自己。
葉之秋眨了眨眼,沒太大的反應,沒有排斥掙扎也沒開口說話,淡定得讓人不敢相信。
管仲華定定地望著她,兩人一坐一站,兩兩相望,凝視數秒后,徐丹紅頭一個有了反應,被兩人的姿勢驚到,騰地站起身。
鄭含妮因為靠得太近,剛剛管仲華抓向葉之秋時,甚至險些把她都給擠出座位去,這會兒見身邊那兩位,視線古怪地膠著在一塊兒,說不出的詭異和曖昧,忍不住茫然得張大了嘴,抖著下巴卻說不出一個字。
管仲華突然松開葉之秋的雙肩,雙手閃電般地齊出,一手摘掉那副黑框眼鏡,一手順著她露出來的眼睛貼著額頭往上一擼。
“啪嗒!”眼鏡被隨手丟在桌上,管仲華微瞇著眼,葉之秋的劉海被他手掌擼壓在頭頂,露出光潔泛紅的額頭,他扔掉眼鏡騰出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強迫她仰起脖子,與他直面相對。
那是一張五官清晰,明媚鮮亮的臉孔,十分有辨識度。眉毛未經修飾,濃密修長,鼻梁高挺,使這張臉看起來比普通女生多了份剛毅少了份柔軟。然而這樣的一張臉偏生配上了一雙嫵媚秋波的鳳眸,即使她此刻眼珠動都不帶動一下的,然而那眼角眉梢自然生成的嫵媚之色,竟完全蓋住了她原略顯硬氣的五官,使得整張臉綻放出一種難以描述的靚艷。
“仲子!”溫景熙忍不住驚呼。
兩人此刻的姿勢實在是太曖昧了,感覺兩個人下一秒就要嘴對嘴吻上似的。
出人意料的,管仲華盯著葉之秋那張臉,突然笑了起來,唇角翹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只要眼睛沒瞎的都能看出來他心情愉悅,從內心深處散發出的愉悅。
徐丹紅霎時變了臉色。
“原來是你……”他低低地悶笑,“果然是你!葉、之、秋。”
葉之秋眼睫輕顫,眼眸流轉間更添嫵媚,那直勾勾的瞳眸深邃得像是要吸人魂魄:“是我。”
不自覺的,管仲華的雙手十指加了幾分力:“你還記不記得……不,你一定記得的,你學習成績那么好,沒道理記性那么差。所以,請你告訴我,一年半前你在西大參加完考研,之后你去了哪里?研究生錄取名單里明明有你,可你卻人間蒸發了一樣,直到新生報名你人都沒出現。”
十指收緊,葉之秋感受到力度后吃痛地咧了咧嘴。
站在一旁的鄭含妮甚至能感受到管仲華全身的肌肉都在繃緊,不由替葉之秋捏了一把冷汗——管仲華的手勁,可不是尋常人能比的。
“我不知道。”葉之秋瞪著一雙大眼睛,干脆利落地回答,可即使她回答得很是認真,配上她那看起來不是很“老實”的眼神,使得她說話腔調都帶出幾分輕佻隨意。
“你不知道?”管仲華怒氣勃發。
這時候,再不明就里的人也能看出來管仲華對葉之秋的不友好了。
徐丹紅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忽然落回原位,這么個瞬息的變化令她臉上微微一紅,為自己閃過這么個小私心暗道一聲慚愧,她忙打起精神離座跑了過來,勸和道:“仲華哥,有話慢慢說啊,你別生氣。”
“走開!”管仲華斥道。
徐丹紅從來沒被他這么當面下過臉,身子一僵,臉色刷地白了。
鄭含妮忙拉著徐丹紅躲遠些,徐丹紅看不明白的事,鄭含妮這會兒心里倒是已猜到了幾分。相識十多年,她對管仲華的了解還是比較深的,他這人輕易不發脾氣,為人雖然冷淡不夠熱情,但他也鮮少會與人起爭執,更多的時候,他就像是朵高冷的高嶺之花,仿佛世俗塵囂都與他無關,旁人只能遠觀遙想,卻難以接近。
但是,她比誰都清楚明白,什么高冷都是假象,管仲華不是真的沒脾氣,他并非如他給人感官那樣當真一副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漠不關心、置身之外的超脫。
管仲華的劣根性,不發作就罷了,發作起來,兇殘惡毒得讓人恨不能弄死他。
葉之秋輕飄飄的像只小雞崽一樣被他抓著衣襟拽了起來。夏天全棉T恤單薄彈性大,葉之秋的衣領被他扯大一倍不止,衣服在他手里揪成一團,胸口小腹袒露出大片肌膚,可管仲華全無顧忌,視若無睹地將她拖離座位。
葉之秋一個趔趄,腳尖堪堪點地,上身已被他拽得向前傾。
管仲華揪著她提起來與自己平視,眼底是寒冰般的冷意:“管麗華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脖子被衣領勒住,有點兒呼吸透不過來,嘴張開胸脯聳動,用力吸了幾口氣。
“我再問一遍,你想好了答我。管麗華在哪?”
葉之秋臉漲得通紅,眼底水光瑩瑩:“我……真不知道。”
管仲華咬牙,怒不可遏,表情猙獰可怖。
溫景熙一看情況不對,忙沖過來,一把抱住好友,同時連連使眼色給鄭含妮。
“仲子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她人都在這了,咱不怕她跑了。”
溫景熙掰開管仲華的手,鄭含妮順勢拉著葉之秋退后。
葉之秋踉踉蹌蹌地退到墻邊,拂亂的劉海像茅草一樣亂蓬蓬地重新遮蓋住她半張臉,她低垂著頭,背靠墻壁微微喘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丹紅倒了杯茶水,小心翼翼地給她端過去,軟言求道:“這個……我相信仲華哥并不是故意的,那個,你喝口水啊,別生他氣。”
葉之秋遽然抬頭,眼神凌厲地看向她。徐丹紅猝不及防地被嚇了一跳,手一顫,茶水晃了滿手,滴滴答答地潑了一地。
葉之秋的那雙眼被劉海擋了大半,然而目光實在太過犀利,有如實質,瞪得人心頭直發慌。徐丹紅先是驚,回過神后不禁也心生微惱,抿著唇正想尷尬地端了茶杯放回去,葉之秋突然伸手,直接手指托著茶杯底,就著徐丹紅的雙手,低頭將一杯茶喝了個精光。
徐丹紅不知所措地怔住,已經不知道接下去該如何表現了。
“多謝。”葉之秋沖她微微頷首,而后撐著墻壁讓自己站直了,目光繞過徐丹紅直視正被溫景熙拖遠的管仲華。“多嘴問一句,你和管麗華什么關系?”
溫景熙不等管仲華開口,搶先答道:“他叫管仲華,是管麗華的哥哥,二哥。”
葉之秋點點頭,舔了舔唇。李家廚房自釀的桂花酒雖是加了山葡萄的果酒,底料卻還是老白酒。葉之秋從昨晚凌晨就在李家大院門口蹲守,一晚上沒合眼加上早飯沒吃,胃里空空血糖偏低,一杯桂花酒下肚,她馬上知道高估了自己的身體。這會兒她雙腿就像兩根面條似的直發軟,胃里酒精燒灼,嗓子干燥得像是張嘴就能噴出一股火來。
“管麗華……我跟她不是很熟。”
這句話跟往滾油中潑水似的。嗞啦!管仲華掙開溫景熙,用力之猛,讓留在原地的溫景熙抓著一條襯衫碎布條,呆如木雞,眼皮抽搐得狠狠跳了兩下。
管仲華沖過來,長臂一伸,虎口直接卡住葉之秋的脖子:“你想死嗎?”
葉之秋被他掐得直翻白眼,舌頭都吐出來了。
徐丹紅嚇得連連后退,結果被椅子腿絆了下,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管仲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的火完全沒法自控,只要一想起這一年半三叔三嬸以淚洗面的傷心樣,他就只想殺了眼前這個謊話精。
三個在校外共租一套房的女生,同時失蹤,下落不明。最后的目擊者稱曾在藍田縣的云臺山附近看到她們三個人晚上去爬山。從西大到云臺山車程最少兩小時,先不說她們三個年輕女孩天寒地凍的為什么大晚上跑那么遠去爬山,只說這么遠的距離,交通不便,她們是如何跑過去的?公安局調查到的監控顯示,明明九點鐘之前三個人還在出租屋附近的火鍋店里,有說有笑地吃著火鍋。目擊者卻說她們九點四十左右在山腳徘徊。
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相究竟是什么!這幾乎成了管家所有人心里的一個結。
越是回想的多,管仲華越是火大。眼前滿臉狼狽的葉之秋,漸漸與那天晚上監控視頻中被拍到的模糊身影重疊在一起。
她怎么敢說她和麗華不熟?
鄭含妮看管仲華那眼神是真要殺人,兇相畢露,她心里膽怯不敢貿然上前,又怕管仲華盛怒之下失手真把葉之秋掐死了,忙氣急敗壞道:“溫景熙!溫景熙你死人啊,趕緊拉開他啊!”
溫景熙也是被驚得變了臉色,剛要撲過去救人,那邊包廂門被打開,服務員領著一個瘦高個子進來,那人進門時還自來熟地打招呼說:“不好意思,我來晚……臥槽!”
眼前一花,管仲華只覺得眼皮上“啪嗒”砸上一塊冷冰冰的東西,因為對方使得力大,這力道重得差點兒戳瞎他的眼睛,他忍痛閉上眼,聽風辨聲迅速朝一個方向砸出一拳。砰地聲,有人笨重摔倒,撞翻了桌椅碗碟,混雜了徐丹紅尖叫和葉之秋的咳嗽抽氣。
最后一連串的粗口爆起:“你個狗日的仙人板板!一吊子甩死你!”
管仲華手掌往臉上一擼,扒下一片黃底朱字的紙,竟一張涂鴉了鬼畫符的黃裱紙。眼睛受創,他睜著酸澀的眼睛抬頭,發現溫景熙和那個瘦高個子已經撕扯在了一起,驚慌失措的服務員喊來了一群同事,李家廚房的經理叫喚著讓人圍上去拉開他倆。
包廂里一片狼藉,椅子倒了四五張,餐桌被撞到另一側墻邊去了。管仲華瞇著眼,冷峻地繃著臉,朝鄭含妮打了個眼色。鄭含妮會意,悄悄走出去找經理談話。
沒一會兒,撕打的兩個人分開坐到了兩張座位上,彼此怒目而視。
葉之秋伸手朝任文博揮揮手,虛軟無力地靠墻貼著,張嘴想說話卻一個字都不能發出聲來。
任文博氣道:“行了行了,你別說話了,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樣子,還說你來替我解決,這就是你解決的法子?事沒解決,自個兒小命搭進去半條?”
他和溫景熙動手,被溫景熙在胸口砸了兩下,表面看不出來,其實這會兒胸口疼得肋骨都快炸裂了一般。但是回頭瞥了眼臉上掛彩的溫景熙,又覺得自己并不吃虧,至少兩者相比,對方看起來比他慘多了。一念及此,他也不喊疼了,挺直胸膛硬扛著,面上更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泰然樣。
徐丹紅似乎是真被嚇到了,坐在最角落的一張椅子上,面對著墻無聲地哭,雙肩不時顫栗。
葉之秋試了幾次發現自己果真失聲了,她想了想,找了張沒被砸爛的椅子坐下,然后掏出手機,在備忘錄上打字。打了幾行字后發現手抖得厲害,低血糖后遺癥開始發作,她只能無奈地把手機往桌上一放,拿起筷子夾牛肉。李家大院的招牌菜之一“張飛牛肉”鮮香美味,可這會兒大塊大塊地塞進她嘴里,除了感覺嗓子眼被刮得如同磨砂般難以下咽之外,別無其他感受了。
葉之秋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張被掀得湯水潑灑,碗碟歪斜的餐桌旁大快朵頤,管仲華盯住她那只還亮著屏的手機,踏步向前。他這一動,任文博下意識地一抖擻便要站起來,卻被溫景熙攔住了:“沒你什么事,邊兒去。想干架你問過我先。”
管仲華走到葉之秋背后,葉之秋沒有動。她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已經冷掉了,她也不挑剔,一口茶一塊牛肉,吃得渾然置身事外。
手機屏幕上,亮著幾行字——“我和管麗華,只在那一晚說過幾句話,以前,別無交情。”
“那一晚……”他喃喃咀嚼著這三個字,“那一晚,你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葉之秋停下夾肉,扭頭仰高,腮幫子不停嚼著,滿嘴塞得鼓鼓囊囊地猶如一只貪心的倉鼠。她的眼睛明艷清澈,忽閃忽閃地滑過一道痛苦的迷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