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緊緊抓著李承淵的胳膊。雖為小路,卻比官路更要近些。似有兩個時辰就到了地方。
李承淵側身下馬:“沈大人,你的鼻涕快要混著口水落到我這馬鞍上了。”
沈知意揉了揉眼睛,支支吾吾:“李承淵你個壞批!我哪里流口水了!”
“這是…水泉鎮?”環顧四周,從未見過的建筑,街上濕漉漉的霧氣還未散去。
水泉鎮的石板路被雨泡得發亮,沈知意踩著李承淵的靴印往前走。
“李承淵,這人是在青洲死的,你來水泉鎮查什么?”沈知意緩慢地下馬,瘦小的身體仿佛一不留神就被馬兒踢倒。
“當紅娘那么久,你可曾錯點過鴛鴦?”李承淵不屑地回問道。沈知意恍然大悟,似是明白了什么。
街邊炊餅攤的老漢啐了口瓜子皮:“劉三娘?小小年紀可不簡單,實屬月老轉世!西街賣藥郎家的瘸腿二小子,愣是說成了豆腐西施!”
“可惜攤上個酒鬼爹。”賣絨花的婆子壓低聲音,“她娘走那年,三娘才這么高。”枯黃的手比劃到腰間,“就得去繡坊接活計嘍!”
沈知意摩挲著腰間的雙魚佩,冰涼的玉紋硌著指腹,想不到劉三娘竟與自己的身世如此相像,也是個苦命中人。
李承淵忽然頓住腳步,劍穗掃過她腕間:“劉記酒肆。”
破敗的木板房歪在巷尾,酒旗早褪成灰白色,還未推門,濃烈的酒糟味混著鼾聲涌出來。一位年邁的醉酒老漢癱在酒缸旁,懷里抱著半截蘿卜當下酒菜。
“老人家,可知令愛劉三娘…?”
“那賠錢貨早死外頭才好!”老酒鬼揮舞著胳膊,濁黃眼珠轉而瞪向沈知意,“你..你把三娘藏哪了?”
沈知意剛摸到包袱里的令牌,忽被個洪亮嗓門震得耳膜疼:“爹又說瘋話!”壯漢扛著兩捆柴火撞進門,露膝粗布褲上沾滿泥點,“官爺們見笑,我是三娘的大哥劉大牛。爹你快回屋,莫要在外面嚇著官爺。”
“官爺…我要我的三娘…回屋…嗝…”醉酒老漢晃晃悠悠地走進內房。沈知意無奈地搖搖頭。
李承淵劍鞘挑起窗邊蛛網:“在下攝…大理寺李承淵,來此是通知你們劉三娘已在青洲遇害,請擇日為其準備后事吧。”
“哐當!”
柴火砸在地上,驚起梁間灰雀。劉大牛蒲扇似的手攥住二人衣袖:“你們說我妹子怎了?!”
鐵塔般的漢子屈膝跪倒,豆大的淚珠砸在地上。
“中毒。”沈知意掰開他顫抖的手指。
劉大牛用沾滿塵土的袖口胡亂抹臉:“三娘…哥哥們對不住你!是大哥沒用!”他抽噎著望向二人:“二位可曾抓住兇手、將那歹人就地正法?!”
沈知意失落地搖頭:“您方便與我們透露家中情況?可有仇家?您可知劉三娘有得罪過什么人?”
“她能得罪誰?!”劉大牛一拳捶裂榆木板,“家里兄妹三人,我們的爹…你也看到了,只剩我和二弟疼她…二弟在翰林院當差,鮮少回鎮上探親,三娘拼了命說媒掙錢,就為給這老屋換梁,給自己攢嫁妝錢。”
沈知意將手帕遞給劉大牛,回頭看向李承淵,只見其轉身背對過來。
劉大牛攥著帕子繼續抽噎道:“三娘此次去青洲考官媒,就是想離二弟近一些,還能相互照應。不曾想這一走竟是永別…”
“張寶申!”劉大牛突然暴起,“三娘私收了他二十兩銀子,卻未能說成姻緣…定是那窮書生懷恨在心!”他抄起砍刀就要往外沖,卻被李承淵攔下:“站住!”
“劉大哥且仔細說說?”沈知意安撫道。
“西街果農的姑娘于茜,跟張家小子好得蜜里調油。”劉大牛喘著粗氣,“偏生陳家商賈出五十兩銀票,要三娘把于茜說給他家浪蕩兒子陳梟…那小子向我妹子許諾若這門婚事順利進行,便再給她百兩余款。”
檐角銅鈴叮咚作響,窗外忽然掠過道黑影。
沈知意與李承淵對視一眼,她扶正歪斜的酒旗,瞥見旗桿裂縫里卡著一只胭脂盒,盒底印著青洲城最貴的脂粉鋪標記。
這脂粉盒還是新的。沈知意踮腳從縫隙勾出,指腹蹭過盒面未拆的紅封,順勢揣進袖袋。
二人叩開張家的破舊木門時,老婦人正佝僂著補漁網。
張寶申家的茅草屋頂漏著天光,雨水在泥地上匯成細流。沈知意避開滴水的瓦甕坐下,木凳“吱呀吱呀”地發出聲響。
“官爺喝茶。”張母捧著豁口的粗陶碗,渾濁茶湯里飄著兩片霉綠葉子。
聽到二人訴說劉三娘中毒身亡,她手中梭子“啪嗒”掉進火塘:“申兒天未亮就上山砍柴,我們窮苦人家租不起馬車,去城里要走上七天七夜,申兒怎會跑去城里殺人?…”
話音未落,柴門“吱呀”撞在土墻上。張寶申背著半人高的柴捆踉蹌進屋,舊青衫上沾滿泥土,懷里卻護著本《孟子集注》纖塵不染,“今日雨大,在山神廟躲雨時讀了會兒書,下山摔了跤。”他憨厚地撓著頭。
張母將劉三娘一事轉述于他。
他仰天大笑:“蒼天有眼!這毒婦拆人姻緣…”
“大膽!”李承淵猛地抽出佩劍,寒光在張寶申鼻尖掠過,“竟敢公然承認殺人動機?”
“官爺明鑒!”張母“撲通”跪地,枯手攥住李承淵的蟒紋袍角,“我母子二人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我兒欲參加來年春闈,斷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若官爺執意帶走我兒,就請連我這個老婆子一同帶走!我兒不在,留我獨活還有什么意義!”
沈知意快步上前將張母扶起,答應她會將此案徹查清楚,給她一個合理的交待。
張寶申雙手環抱自己,雙目空洞地注視前方:“我將家里所有積蓄都給了劉三娘,待明年春闈高中,我定能給她補錢,可最后…我只恨未能親手殺了她!”
二人行禮離開。果不其然,于茜家早已人去樓空。隔壁婆子嚼舌根:“晌午還見他摘果子呢,準是去陳家獻殷勤了。”
“去商賈陳家登門造訪下。”李承淵指著沈知意即將滑落的脂粉盒。
沈知意望著丈高的石獅咂舌:“這門環鎏的金,夠張家吃兩年粟米。”
“大理寺查案!”李承淵向守門壯漢亮出令牌。
門內假山流水,雕梁畫棟。陳老爺笑得滿臉褶子:“二位大人快請。”
“陳梟何在?”
“犬子在后院…”
紫藤花架下,陳梟正斜倚在貴妃榻上,就著薄紗女子的手嘬葡萄。
“賢婿消消氣,”果農捧著青杏在其跟前哈腰,“小女一時糊涂…”
似是在交談什么,李承淵拽過沈知意躲于假山后。
“糊涂?呸!”陳梟吐出的葡萄籽砸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衣襟上,“不知好歹,在我這尋死覓活的,我哪敢娶?”
“對,賢婿教訓的是,是我教養不周,我定會好好說說小女,莫要耽誤你倆婚事…”
“哼。”陳梟甩甩手想讓果農離開。
“哎喲~”薄紗女子嬌呼著滑下浪蕩子的膝頭,“她不懂你,你還有我呀…說好要送人家城里那天香閣的脂粉呢?”她染著蔻丹的指尖戳向男人心口,“莫不是要留著哄你那貞潔烈女?”
“什么脂粉都不如你唇上的粉,我的小美人兒…”說著一把摟過薄紗女子,“買是買了,但應是出門時不小心落在哪了,改日我帶你去城里親自挑選可好?”
沈知意掏出袖袋的青洲脂粉盒,與李承淵對視一眼,二人正要走出,卻見管家匆匆跑來:“公子!大理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