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尋內心一震，自一抬眼，便看見身側，竟是不知何時站著一個身穿紅色短打的小矮子。

這小妞個頭不高，估摸只有一米六，烏發圓臉、娥眉杏目，其額前秀發貼著汗水，增加了一份色氣。

嫩白脖頸之間，還掛著一串紅繩綁著的小小平安玉。

只看這模樣，瞅著倒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但胸脯倒是鼓囊囊的很有分量。

方尋將臉自她手中掙脫，倒也不惱，回道：“正是，這位姑娘是？”

畢竟求人要有求人的態度，她這般大膽，方尋只能猜測此女可能是洛家嫡親，否則不可能在堂屋如此橫行無忌。

倒是這紅衣姑娘咧開嘴角，露出一對潔白小虎牙，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一瞇，語氣帶著幾分記仇般的薄怒：

“怎么，五六年前你給本姑娘吃了幾次閉門羹，小侯爺這么快就忘了？”

“洛云夢？”

方尋“騰的”從椅子上彈起來，卻又被洛云夢一手將他按下去。

她獨自走到一旁椅子坐下，自顧自倒了杯茶水，一飲而盡，發出暢快的“哈”聲，便呵笑道：

“心虛了？不過長安誰不知道定安侯府中的小侯爺整日足不出戶，跟個黃花大閨女似得，怎么今日還有空來洛家看看？”

方尋根本就不心虛，這蠢事又不是他干的，他直接便道：

“實不相瞞，家父昨夜因受太子黨一事牽連被收監至大理寺，我此次前來拜訪，便是想找洛伯伯將我送至大理寺，與家父見上一面。”

洛云夢聞言，似乎知道此事，臉上露出一抹不言而喻的笑：“這么看來，小侯爺家如今深陷皇權爭斗，那本姑娘和你的婚約，可以作廢了？”

“慚愧，我正是憑著與洛姑娘有婚約一事，這才在走投無路之下，來到洛家……”

卻看洛云夢小臉笑意微微消失，眉頭輕輕一皺，便自旁邊椅子上站起來，三兩步便離開了堂屋，只留下一個矮小的背影：

“謝謝你還知道有個洛家，你在這里等著吧。”

女人變臉果然和翻書一樣快。

方尋輕嘆一口氣。

他并不怨這洛云夢。

畢竟前身平日不與洛家往來，這遇到事兒來求人，任誰都不會有好臉色。

雖說自己與洛云夢有婚約在身，但方尋能感覺到這位洛姑娘應當對他很有意見。

剛剛三言兩語之間，很明顯看得出洛云夢揶揄的語氣比較多。

不過現在，他還是先等等洛家其他能拿事的人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煎熬，有點度秒如年。

定安侯受太子一案牽連，再加上新帝剛剛登基，百官對此諱莫如深倒也正常不過。

方尋已經喝了兩盞茶水，并開始懷疑洛家想將他給冷處理了。

只是估摸有半刻鐘左右，方尋內心焦急之下，覺得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竟是在堂屋之外，忽的聽到一道漸行漸近的馬蹄聲傳來。

在家里騎馬？

洛家誰這么大架子？

方尋微愣，眼前一花，便只見得一匹黝黑高頭大馬，直沖堂屋之外剎住腳步，緊勒的韁繩只將讓其嘶鳴一聲，雙蹄揚起，激起一圈灰塵。

活脫脫就像一副《拿破侖翻越阿爾卑斯山》這幅名畫。

馬背上，那一抹熟悉的紅色身影再次映入方尋眼簾。

東方之陽已經輕微升起，那帶著炫彩的光輝打在洛云夢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金邊。

洛云夢手上捏著馬鞭，小腦袋微微偏到方尋一側，烏黑明亮的眸子隱隱一動道：

“你今日來的不是時候，我爹不在家，我帶你去禮部找他，上馬吧。”

方尋驚詫萬分。

“洛姑娘，你這是……”

洛云夢沉著氣，打斷他道：“別廢話，本姑娘看你對方家還有點良心，為了你爹都能低頭出門找人幫忙，算個男人。”

方尋突然對洛云夢改觀一二。

這妞還真是有點刀子嘴豆腐心，說的好聽點就是帶點傲嬌。

心軟是病。

但對他心軟，那可太棒了。

方尋站起身來點頭道：“多謝。”

說罷，他直接來到這大馬旁邊，洛云夢也是細心，給這駿馬配了雙人鞍。

只是就當他將手抓住馬鞍用力一使勁……

沒上去？

方尋只覺萬分尷尬，頂著洛云夢那注視的目光汗流浹背。

臥槽，這什么細狗身材！這點力氣都使不上了？

“……”

“沒騎過馬？”洛云夢問道。

“沒。”

洛云夢咬牙一把將他拉上馬，馬肚一夾，嘴里罵道：“連騎馬都不會算什么男人？抓緊了。”

方尋哼笑道：“抱歉了。”

說罷，他便雙手將洛云夢那充滿力量的纖細腰肢扶住。

隱隱約約間，方尋便已經感受到洛云夢單薄衣衫之下，那光潔滑溜的肌膚，與腰腹旁那流暢的馬甲線。

洛云夢直接娥眉一跳，又驚又羞，大叫道：“你個淫賊……馬鞍旁邊有抓手！”

只是高頭大馬已經迎風奔出，兩人如風般奔旋而出。方尋重心后移，讓他直接將洛云夢腰肢狠狠抓握。

“我說姑奶奶，你慢點！”

“這點強度都受不了了？”

方尋還未回話，余光只看見堂屋后方出現一個老者，見到洛云夢竟是家中縱馬，氣不打一處來，將手中拐杖直接朝著他們這個方向丟來，卻是無用之舉，隨后他坐到主座之上，捶著胸口道：

“這孽障，白日家中縱馬，氣煞老夫也！”

洛云夢小臉有點驚慌，咬著貝齒對身后的方尋惡狠狠道：

“遭了，為了幫你讓我太爺爺瞧見了，你欠本姑娘一個大大的人情。以后要是沒死記得給本姑娘還上！”

方尋被顛的屁股疼，他道：“那我應該再等等，說不定就不用上你的賊船。”

馬蹄聲起，驚動洛家四方下人紛紛逃竄，發出驚叫。

自堂屋之東一路橫穿，洛云夢騎馬技術可謂高明，門檻臺階在她的驅馳之下，如履平地。

方尋只覺得自己在馬背這陣顛簸，簡直比坐船還難受。

“噔噔噔——”

兩人出了洛家，直奔坊街，洛云夢感受到自己腰間那熱騰騰的大手，已經是耳朵紅了一片，她轉過頭呵斥道：

“撒手！”

方尋也覺得此舉不妥，只好急忙松開手，但沒了支撐點，他身子一仰，卻下意識拉住了她的腰帶。

洛云夢更是一陣羞赧，急忙降低速度，唯恐方尋將自己的腰帶扯開。

只等速度落下，她急忙扭頭，卻看方尋已經不知何時，將那不老實的雙手已經放在了馬鞍的抓手之上，這讓她再次狐疑的夾起馬肚，朝著皇城方向奔去。

三省六部，皆在皇城之內。

方尋緩息片刻，望著路旁飛逝的倒影與人流，這才再次答謝道：“今日方府受難，多謝洛姑娘愿意出手相助。”

洛云夢出言道：

“別歡喜這么早，我爹為人老派，不一定會幫你通融，本姑娘直接帶你去走我的關系。要是我的關系不成，再去找我爹。之后不論你們方家是福是禍，本姑娘也是盡力。”

“我會保住方家的。”

洛云夢語塞，閉口不言。

她一時間覺得這話不像從方尋嘴里說出來的。

就好像今天，她已經聽到了方伯伯被關押大理寺的消息，也沒有想到方尋竟會來洛家求助一樣。

她對方尋的了解，僅僅存在于之前吃了三次閉門羹后，便偷偷翻到方府后宅，遠遠的見了幾眼這個人。

模樣，她是滿意的。

但性子，不像個男人。

說他天賦平平也罷，只要他識大體懂是非，那這樁婚事她洛云夢也就認了。

但偏偏她最不喜歡這種柔弱不堪的男人，手無縛雞之力，走兩步路都得喘兩口。

只是現在，方尋自己擔起了這足有萬斤的擔子，倒有了幾分男人的模樣。

但這并不足以讓她徹底對方尋改觀。

說大話誰不會。

一路之上，方尋跟不上馬匹的頻率，被顛的七葷八素，大腿內側都被磨出了血色，發出刺疼。

洛云夢直奔皇城之外驗明身份，才載著他到了中書省大門之外。

兩人下馬，方尋干嘔一聲，才道：“看來洛姑娘的關系直通中書省啊。”

洛云夢微微一笑，小臉一揚，看著比她高出一頭半的方尋，略顯驕傲，“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本姑娘在朝廷人脈廣著呢。”

“那煩請洛姑娘帶我見世面了。”方尋趕緊給這位姑奶奶溜須拍馬。

洛云夢帶著方尋亦步亦趨，進了門便交代道：

“如今我大唐中書令為狄云杰狄公，三品文仙，我喚他一聲義父，他百年前便就任過大理寺丞，興許在大理寺還有點關系，你進門后，注意舉止……”

方尋不自覺看她后腦勺：“我看起來是什么很粗魯的人嗎？”

“倒也沒有。”

“話說這位狄公手下，有沒有一個叫元芳的人？”方尋一邊走路，一邊整理凌亂的衣衫，并發出靈魂思考。

結果洛云夢腳步微微一頓，語氣顯然帶著疑惑：“你認識他？”

“真有？！”方尋大吃一驚。

“是啊，圓方叔之名取自天圓地方，現任千牛衛大將軍，六品武仙，我這一身本事都是跟著他學的。”

方尋腦袋有點混亂。

這個仙唐，怎么隱約與他記憶中的大唐在重合。

但如今的陛下，可并非武曌，亦并非女帝。

不過他并未往深處想。

中書省內有些昏暗。

房間偌大，兩排皆是數人高的書架，不知封存多少文書卷宗。

來來往往的小官沒有一個渾水摸魚之輩，各個臉上無悲無喜，抱著文書，步履匆匆。

洛云夢左轉右轉，行了有一刻鐘，才終于是帶著方尋走到深處。

只見一處敞亮高臺之中，是一大腹便便的老者，長髯長須皆是灰白，正提著毛筆，自案幾之上壘砌的奏折文書之上，不斷涂涂寫寫。

正是狄公。

方尋與洛云夢剛是靠近，他便頭也沒抬，好像早就知道他們會來，便出聲直言道：

“舊太子一脈前任戶部尚書劉形光，昨日親口指認定安侯方翰山為舊太子同黨，又有前任秘書監監正、萬年縣縣令、鳳翔府府尹三人佐證，方翰山確實為舊太子余孽。

想要讓定安侯無恙，只需他們四人翻供。但可惜，如今四人三人已死，只剩鳳翔府府尹魏群，但今日午時，他便會于西市問斬。想要救定安侯，你們現在僅剩最后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一過，魏群沒有翻供，定安侯罪證便會定死，陛下鍘刀也將落在你們方府的上上下下！”

狄公的聲音雄渾，咬字清晰，雖看起來老邁，但仍舊透著一股威嚴。

唯獨方尋聞言，內心頓時一涼。

兩個時辰？！

但他還是行禮，恭敬問道：“小子方尋拜見狄公，狄公可知曉家父在朝中為人如何？”

話外之音，方翰山真的是舊太子一黨嗎？

狄云杰筆尖微停，片刻便繼續書寫，斂聲道：

“方翰山一介武夫，頭腦簡單，可聽不懂什么弦外之音啊。”

他話已至此，便沒有說下去的必要了。

中書省來來往往這么多人，全是眼睛和耳朵，但凡傳出狄云杰為定安侯辯護，免不得引得他的政敵對他討伐。

洛云夢揉揉腦袋，不知道兩人在嘰里咕嚕什么，直接跳上那高臺，面露難色道，“狄老頭，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這事你看能不能辦吧？”

狄云杰正寫字的手差點被這一聲嚇劈叉，他沒好氣直接給洛云夢腦袋敲了一下，害的她捂著腦袋蹲在地上嗷嗷叫喚。

而方尋卻是大呼一口氣，拱手道：

“多謝狄公，小子知曉了。”

狄云杰滿是皺紋的眼眸微抬，瞅了方尋一眼，隨后對著一旁裝可憐的洛云夢，沒好氣道：

“跟著這郎君，跟著他看著他。好好漲漲見識！”

“和他漲什么見識？”

“他看起來比你聰明多了。”

只是說著，狄云杰突然往下一瞅，竟是發現，洛云夢這會竟是在偷吃他放在案幾下的零嘴。

洛云夢鼓起跟倉鼠一樣的腮幫子使勁嚼啊嚼，又給自己的小錦囊里面抓了一大把，見狄云杰正凝視著她，她兀自一笑，鼓鼓脹脹的小嘴嗚嗚咽咽道：

“狄老頭，你這偷藏的蜜餞還挺好吃的，嘿嘿……”

狄云杰干笑一聲，按了按山根：“老夫看你也是一介武夫，頭腦簡單，聽不懂弦外之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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