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翻青浪,急雨碎珠簾。千竿翠影間轉(zhuǎn)出一高一矮兩道人影,蓑衣斗笠俱被雨水浸得烏亮。漢子腰間橫刀隨步輕晃,劍柄纏著褪色紅綢的“星宿“古劍斜壓背脊,葫蘆底朝天時,酒水混著雨水滑入虬髯。
八歲女娃踮腳去接竹葉尖墜下的水珠子,紅襖子襯得圓臉?biāo)菩抡舻拿赘狻:雎牭玫肚逝c竹節(jié)相撞的清響,原是楊云峰蹲身替她系緊蓑繩。胡夢秋眨著杏眼數(shù)他髯間水珠:“楊叔叔,我們還有走多遠(yuǎn)才可以找到我的爹娘呢,我有很多話想對父親母親說呢,你們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和楊叔叔去過很多地方了。”
小姑娘眼里充滿著期待,充滿著光。漢子松下手微蹲下來,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回道:
“夢秋長大了,夢秋一定會見到他們了,所以我們要加快腳步,努力前進,怎么樣?”
小姑娘高興的跳了起來:
“好!”
刀客指腹抹過小丫頭鼻尖雨漬,酒葫蘆卻脫手墜地。竹濤聲里傳來斷續(xù)嗚咽,似北地羌笛摻了江南簫聲。他望著滾進泥水的葫蘆,想起了那個曾和他仗劍數(shù)十載的胡逐星。
女娃渾然不覺,只顧掰著指頭細(xì)數(shù):“等見了爹娘,我要說我已經(jīng)和楊叔叔走過了很多地方......”話音未落,忽有斷竹轟然砸在十步外,驚起滿林宿鳥。楊云峰按刀的手青筋暴起,卻將小丫頭往身后藏得嚴(yán)實。
一陣風(fēng)吹過,竹林里飄出凄清的簫聲。簫聲夾著冰泉之氣,忽如海浪層層推進,忽如雪花陣陣紛飛,忽如峽谷一陣旋風(fēng),急劇而上,忽如深夜銀河靜靜流淌……
竹濤驟分處,三抹清影踏葉而來。當(dāng)先的白衣公子折扇輕搖,襟上銀線繡的流云紋隨步生光,后邊兩人分執(zhí)著簫竹笛,墨青雙色衣袂交纏如兩片新裁的竹葉。
語罷指尖輕叩扇骨,身后兩人簫笛交錯,竟奏出半闕《折柳令》。
楊云峰將女童護至身后,目光掃過三人靴邊沾著的長安柳絮:“劍未佩妥就學(xué)人劫道?“漢子腕間刀把輕抖,一股如河水奔流的強大內(nèi)力噴涌而出。
白衣青年一搖折扇:“小爺還治不了個大胡子?”
蹲在竹梢的兩位樂師對視一眼。玉笛橫轉(zhuǎn)三寸,突然迸出個俏皮的滑音:“《十面埋伏》改調(diào)《小放牛》如何?”
洞簫應(yīng)聲打了個旋兒:“走著!“
兩股音浪剛纏作麻花,持笛的忽把竹管往膝頭一磕:“老李,咱這穗山七俠改土匪組合有三天了吧?”笛孔里漏出半聲嘆息:“宋云志弄丟的盤纏,倒要全江湖給他湊份子。”
簫聲驟停。李雨澤甩開額前碎發(fā),竹管指了指戰(zhàn)團:“且讓那憨貨吃兩記老拳——你瞧大胡子一看就不好惹。”
“早該治治他的狂病!”胡姓男子突然壓低嗓音:“上月在滄州,這廝非說劫富濟貧不算偷...”
“噓——”簫管猛地截斷話頭。十丈外金鐵交鳴聲里,白衣青年正踉蹌著倒滑過青石,衣擺粘滿蒼耳。
竹影搖風(fēng),少女夢秋蹲在粗竹下畫圈玩。虬髯刀客楊云峰拍開酒葫蘆,烈酒淬刃,寒芒乍起。
白衣公子宋云志折扇一橫,虎口登時發(fā)麻。“好個莽牛勁!”暗扣扇骨機栣,三枚寒星破空。刀客旋身避過,腰間酒葫蘆卻被射穿個窟窿。
“玩陰的?”楊云峰啐了口唾沫,靴尖挑起碎石如雨。宋云志慌忙展扇作盾,卻見那莽漢五指箕張,碎石裹挾勁風(fēng)撲面而來。霎時間面門青紫相間,活似染坊里打翻的朱砂靛青。
“前輩神功蓋世!”公子哥撲通跪地,腫成豬頭的臉擠著諂笑:“原是小子豬油蒙心,路上盤纏丟了,見您這柄劍值錢...”話音未落,竹下傳來銀鈴般的嗤笑。
捧笛男子挽了個劍花收勢,與吹簫同伴齊齊抱拳:“謝大俠替我們管教這夯貨。”楊云峰摩挲著酒葫蘆窟窿眼,斜睨地上磕頭如搗蒜的白衣人:“盤纏丟了便來劫道?虧得你們還帶著笛簫——怎不街頭賣藝去?”
竹影里忽起銀鈴脆響。夢秋指著宋云志腫成豬頭的臉,笑得在泥地里打滾。
持笛人將竹笛往腰間一插:“該讓這小子長長記性。”
抱拳聲接連響起。
胡睿將笛橫在胸前:“京城胡睿,幸會老前輩。”
李雨澤轉(zhuǎn)著玉簫叉手:“金陵李雨澤,幸會前輩。”
宋云志抹了把臉上血漬:“魯?shù)厮卧浦?..”話音未落,楊云峰蒲扇般的手掌已拍在他肩上:“巧了!老子也是魯?shù)厝耸浚胁桓桓男眨┥娇钤品澹 ?
“瑯琊宋氏...”白衣青年肩膀微沉,耳根泛紅:“方才多有得罪...”
“痛快!”楊云峰震聲大笑,指節(jié)捏得爆響:“正愁筋骨僵得慌!”
小姑娘突然竄出,拽著楊云峰衣擺蕩秋千:“楊叔叔太厲害了!”
“接著。”青衫客李雨澤拋來支竹簫,指尖拂過簫孔竟帶起清越顫音。虬髯漢拍著酒葫蘆起哄:“愣著干啥?給這哥哥磕三個響頭!”小姑娘耳尖泛紅,攥著竹簫細(xì)若蚊吟:“謝...謝哥哥。”
宋胡二人抓耳撓腮,忽聞天際悶雷滾動。暴雨如天河倒瀉,轉(zhuǎn)眼打濕楊云峰斗笠上三道刀痕。“前頭山洞!”刀客拎起夢秋后衣領(lǐng),五人踩著滿地碎竹魚貫而入。
篝火噼啪炸開幾粒火星。楊云峰拿草桿逗弄著夢秋新得的竹簫:“當(dāng)年在滄州走鏢,夜里就愛聽這'鬼哭簫'嚇唬劫道的...”洞外雨幕接天,竟蓋不過老江湖沙啞的煙嗓。
次日,晨光刺破葦叢時,洞前溪水已漫過青石。宋云志頂著滿臉淤青訕笑:“楊大俠這柄劍...”話音未落,虬髯漢甩來半塊硬餅:“吃完滾蛋!”
洞外蘆荻輕曳,新雨滌翠。
胡睿抱拳揚眉:“前輩可要同去京城會武?五年一度的盛事,聽說頭名能得輕云劍。”
楊云峰倚竹而笑:“不必,山高路遠(yuǎn)。”
“前輩欲往何處?”
“瑯琊武河畔。”
宋云志拊掌笑道:“巧極!此地便是瑯琊。”遙指煙波:“武河在此分沂水,半日腳程可至。”
楊云峰拄杖驚起:“竟已入瑯琊?”忽從破草鞋底摸出個布囊:“禮尚往來,權(quán)作盤纏。”
三人相顧遲疑。李雨澤忽撩袍跪地:“謝前輩厚賜!”余者慌忙要扶,楊云峰卻作勢欲跪:“不收我便行大禮!”
“使不得!”胡睿忙接布囊。遠(yuǎn)處李雨澤回望,見小夢秋踮腳揮手,竹影斑駁間依稀當(dāng)年稚妹模樣。
這幾個青年便離去了,緩緩走了好遠(yuǎn),李雨澤又回了一回頭,看向正在擺手的夢秋,笑了起來。
人生道路上,會有很多離別,離別是一種美麗,用目光丈量不出的秋水,被縱橫馳騁的思想忘穿。
云霞升起來了,從那重重的綠葉的斡隙中透過點點金色的彩霞,林子中映出~縷一縷的透明的淡紫色的淺黃色的薄光。
路上一大一小,手牽著手,行走在小路上,前方不遠(yuǎn)見到一個村子,一群孩童正在快樂玩耍著。
眾星捧明月,群山青一色。東坡竹升風(fēng),西嶺樹彈樂。河邊柳輕舞,水下龍騰越。波光閃銀輝,鱗金群星醉。蟬鳴夜無眠,鳥宿花香幽。醉夫并無酒,情滿動心舟。入景棄相思,夜美已勾魂。
此時正直元生六零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