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遍,天光微亮。卜子敖辭別了淚眼婆娑的母親和面色復雜的父親。卜田耕終究是放心不下,將家里僅有的一小塊臘肉用油紙包好,塞進兒子簡陋的行囊。
“到了城里,莫要惹事,好好跟先生學本事。”卜田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聲音有些沙啞,“若是不成……就回來,家里還有幾畝薄田。”
卜子敖重重點頭,眼眶泛紅:“爹,娘,你們放心,我一定學成歸來!”
他背起行囊,最后望了一眼生養他的小山村,毅然轉身,朝著山外的世界走去。昨夜那位自稱孔門弟子的白衣青年,名喚言述,已約定在崖山城東門等他。
山路崎嶇,晨霧彌漫。卜子敖腳下生風,心中既有對未知的忐忑,更有對未來的憧憬。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山路漸寬,人煙也逐漸多了起來。偶爾能看到三三兩兩面帶菜色的流民,拖家帶口,眼神麻木地朝著遠方遷徙。也有幾隊行色匆匆的商旅,護衛們警惕地打量著四周,馬蹄揚起一路塵土。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息,這是亂世的注腳。
臨近中午,一座巍峨的城池輪廓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青灰色的城墻高聳,如同匍匐的巨獸,城門洞開,人流車馬川流不息。這便是崖山城。
比起偏僻的山村,崖山城無疑是繁華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旗幡招展,叫賣聲、車馬聲、談笑聲不絕于耳。行人摩肩接踵,既有綾羅綢緞的富商貴人,也有粗布麻衣的平民百姓,更有一些穿著奇特、氣息迥異之人,讓卜子敖大開眼界。
他看到城門口的衛兵,身著統一制式的皮甲,手持長戈,目光銳利,站姿筆挺,隱隱散發出一種冰冷肅殺的氣息。他們的腰間似乎佩戴著某種金屬符牌,偶爾閃過一絲微光,讓周圍試圖插隊或喧嘩的人不自覺地收斂行為。卜子徒然想起老者所言,這莫非就是法家道統的力量體現?以規則約束秩序?
他又看到街邊角落,一個頭戴方巾、身穿道袍的老者正在擺攤,面前鋪著一張畫滿符文的黃布,上面擺放著各種符箓、丹藥。不時有人上前詢問,老者捻須微笑,口中念念有詞,指尖偶爾跳動著細微的電光。這大概就是父親口中“騙人的把戲”,那位游方道士的同類?可卜子敖如今卻不敢再輕易否定,這或許便是道家符箓之術的冰山一角。
卜子敖按捺住好奇心,徑直來到東門。遠遠便看見城門一側的柳樹下,言述一襲白衣,手持竹簡,正安靜地站立著,仿佛周圍的喧囂與他無關。
“言先生!”卜子敖快步上前,恭敬行禮。
言述轉過身,溫和一笑:“子敖來了,一路可還順利?”
“順利,多謝先生等候。”
“無需多禮。”言述點點頭,“儒學館就在城西,我們這便過去吧。”
言述在前引路,卜子敖緊隨其后。穿過繁華的市集,走過幾條幽靜的巷弄,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片占地頗廣的建筑群。沒有高墻大院,只有幾排整齊的青磚瓦房,門口一塊樸素的木匾,上書“崖山儒學館”五個古樸的大字。
與城中的喧囂不同,這里異常安靜。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書卷氣,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滌蕩著人的心靈,讓人不自覺地放輕腳步,收斂心神。卜子敖甚至感覺胸口的胎記微微發熱,似乎對這里的氣息有所感應。
“這里便是學館了。”言述介紹道,“館主乃是魯國大儒顏路的弟子,在此傳授儒家經典,教化一方。”
進入學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寬敞的庭院,院中栽種著幾棵松柏,更添肅穆之氣。幾名穿著同樣布衣的學童正在灑掃庭院,見到言述,紛紛停下手中活計,躬身行禮:“言師兄。”
言述點頭示意,帶著卜子敖穿過庭院,來到一間名為“明德堂”的講堂。堂內已有數十名學童盤膝而坐,年齡大多與卜子敖相仿,也有稍長一些的。他們面前都擺放著矮幾和筆墨竹簡,正襟危坐,神情專注。
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端坐于講臺之上,手持戒尺,正在講解《論語》。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言述帶著卜子敖在后排角落找了個空位坐下,示意他先旁聽。
老者講的是“克己復禮為仁”。卜子敖聽得云里霧里,許多字詞他根本不認得,更別說理解其中深意。但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去感受那種氛圍,那種蘊含在字句之間的“道理”。他發現,當老者講解到關鍵之處,或者有學童朗聲背誦經典時,空氣中似乎有微弱的光華流轉,而他胸口的胎記,也隨之產生若有若無的溫熱感。
“這便是‘文氣’嗎?”卜子敖心中暗忖,“通過學習經典,明悟道理,就能凝聚這種力量?”
一堂課畢,老者目光掃過眾人,在卜子敖身上稍作停留,微微頷首,并未多言,起身離去。
言述這才對卜子敖道:“方才講課的,便是館主顏師。儒家修行,首重‘明理’與‘修身’。讀圣賢之書,明曉天地君親師之序,懂得仁、義、禮、智、信之德,此為‘明理’。依理而行,克制私欲,規范言行,培養‘浩然之氣’,此為‘修身’。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卜子敖聽得似懂非懂,只覺得這條路與他想象中的“神通”相去甚遠,更多的是一種內在的修為。
“那我……該從何學起?”卜子敖問道,他連字都認不全。
言述笑道:“莫急。儒家之道,有教無類。你先從識字、習禮開始。館中每日上午聽講,下午習字、誦讀。晚間則需靜思己過,反省一日言行。此乃‘養氣’之基。”
他頓了頓,看向卜子敖:“子敖,儒家修行,非一朝一夕之功,需持之以恒,更需堅守本心。你可有此決心?”
卜子敖想起父親的期望,想起言述先生的風采,想起那驚鴻一瞥的“言出法隨”,用力點頭:“先生放心,弟子定當勤勉刻苦,絕不辜負先生期望!”
言述欣慰地點頭:“好。我先帶你去安頓住處,領取學館衣物和基礎書簡。”
接下來的日子,卜子敖便在崖山儒學館開始了全新的生活。他被安排在學館后院的一間簡陋的學舍,與另外三名家境貧寒的學童同住。每日天不亮便起床,灑掃、晨讀,然后去明德堂聽顏師或言述等師兄講課。下午則在書房練習寫字,一筆一劃,力求工整。最初的日子異常艱難,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如同天書,繁瑣的禮節讓他手足無措。同舍的學童,有的因為他出身農家而隱隱帶著輕視,也有的因為他識字緩慢而暗自嘲笑。
卜子敖咬緊牙關,將所有委屈和困難都默默承受。他白天刻苦學習,晚上別人歇息了,他還在油燈下辨認字形,背誦《千字文》。他牢記言述先生的話,每日睡前靜坐反思,雖然不懂得如何“養氣”,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的心緒變得比以前平靜了許多,看問題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沖動。
而最讓他感到奇異的是,每當他全神貫注地誦讀儒家經典,尤其是那些關于“仁”、“正”的篇章時,胸口的雙龍胎記便會散發出持續的溫熱感,仿佛在與書中的文字產生共鳴。這股暖流流遍四肢百骸,讓他精神一振,學習的效率也似乎提高了不少。
一個月后,卜子敖已經能勉強認全《千字文》,也能磕磕絆絆地背誦一些《論語》的片段。雖然在眾多學童中仍屬末流,但他的進步速度,連言述都感到有些驚訝。
這一日,言述將卜子敖叫到庭院的松樹下。
“子敖,你入學一月,進步尚可。”言述溫和道,“但儒家修行,不只是讀書識字。‘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今日,我便教你儒家入門的根本心法——‘存思守正’。”
卜子敖精神一振,恭敬聆聽。
“所謂‘存思’,便是存想圣賢教誨,思索義理。所謂‘守正’,便是恪守中正平和之心,抵御外邪侵擾。”言述緩緩道,“你且盤膝坐下,閉上雙眼,心中默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感受此句中的浩然之氣。”
卜子敖依言坐下,閉目凝神,開始在心中反復默念那句他剛剛學會不久的話。起初心猿意馬,雜念紛飛,但漸漸地,隨著一遍遍的默念,言述講解過的含義在心中流淌,他仿佛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明,在驅散內心的蒙昧。
就在此時,他胸口的胎記猛地一燙!一股遠比平時誦讀時強烈得多的暖流驟然涌出,瞬間貫通全身!他只覺得眼前似乎不再是黑暗,而是出現了一片朦朧的玄黃二色氣流,如同他夢中所見的天地漩渦的縮影,而那句“大學之道”的念頭,仿佛化作了一顆種子,落入了這片玄黃氣流之中,開始汲取著某種奇異的能量,緩緩生根發芽……
言述站在一旁,看著卜子敖周身隱隱散發出的微弱白光,以及他眉宇間那股不同尋常的專注與寧靜,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這孩子……果然不一般。他的道種,似乎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加深邃和奇特。
崖山城外,風起云涌。儒學館內,道種初萌。卜子敖的修行之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