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紹寧的聲音不高，卻像沉重的鼓點，一下下敲在詹欣雨緊繃的心弦上。周圍的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都成了遙遠的背景噪音，她的感官被無限放大，只聚焦在他沉郁的面容和那艱難開啟的往事上。

“高三那年……”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足夠的勇氣才能繼續，目光沒有閃躲，直直地望進詹欣雨震驚的眼底，“我們家的公司，遠航集團，一夜之間陷入巨大的財務危機，資金鏈徹底斷裂，還被查出……嚴重的財務造假和非法集資。”

詹欣雨瞳孔微縮。遠航集團！那是當年本地赫赫有名的企業，路紹寧的父親路振華更是經常出現在財經新聞里的風云人物。她隱約記得高三下半學期，似乎有過一些關于遠航的風波，但那時她正埋頭于題海，加上路紹寧刻意保持的距離，她并未深究。

“那不是簡單的經營失敗。”路紹寧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是被信任多年的合伙人，也是集團的財務總監，聯合外部勢力做的局。他們不僅掏空了公司，還偽造了大量債務文件，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我爸頭上。”他握著酒杯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爸被帶走調查的那天，是我媽去學校給我送復習資料的時候。她……直接暈倒在了校門口。”

詹欣雨的心猛地一沉。她記得那個下午！班主任急匆匆地把她叫出教室，說有人在校門口暈倒，需要她幫忙（因為她是校醫室常客，懂些急救）。她跑出去時，只看到救護車閃爍的藍光，和地上散落的一摞資料。她幫忙把資料撿起來交給了老師，卻根本沒看清暈倒的人是誰！原來……那是路紹寧的母親！

“我媽被查出有嚴重的心臟病，那次暈厥是突發心梗的前兆。”路紹寧的聲音艱澀無比，“家里……天塌了。我爸身陷囹圄，面臨重刑指控。我媽躺在重癥監護室，隨時可能……而我，從人人羨慕的‘路公子’，一夜之間成了‘詐騙犯的兒子’，成了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災星。”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就在我媽剛脫離危險，轉入普通病房的那個晚上，你找到了我……在走廊。”他的目光變得遙遠，仿佛穿透了時光，回到了那個彌漫著絕望煙味的夜晚。“你問我怎么了，想安慰我。”

詹欣雨清晰地記得那一幕。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腳下散落著無數煙頭，整個人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塑，周身籠罩著令人窒息的陰郁和頹敗。她鼓起畢生的勇氣走過去，剛開口，就被他那句嘶啞的“離我遠點，現在的我配不上任何人”狠狠推開。

“我當時……不是推開你。”路紹寧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痛楚，“我是害怕。怕連累你，怕那些如影隨形的麻煩和流言蜚語會沾到你身上。更怕……怕看到你眼中可能出現的同情，或者……失望。那時的我，覺得自己像掉進了泥潭最深處，滿身污穢，連抬頭看一眼月亮的資格都沒有了。”他再次用到了那個“月亮”的比喻，卻帶著截然不同的沉重。

“后來呢？”詹欣雨的聲音有些發緊，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之后發生了什么，那個空蕩蕩的座位，那張冰冷的機票照片。

“后來，”路紹寧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冰冷，“我媽媽母家那邊，早年移民海外的一個舅舅伸出了援手。他提供了關鍵的律師資源，也給了我們一條出路——立刻出國。一方面是為了給我媽媽尋求更好的醫療條件，她的心臟情況非常復雜，國內當時……風險太大。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我遠離這里的一切，重新開始。”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時間非常倉促，幾乎是連夜決定的。畢業典禮那天，我本來……是想去的。”

他看向詹欣雨，眼神復雜難辨：“我甚至……看到了你。看到你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厚厚的信封，朝我的座位走過去。你的眼神那么亮，那么期待，也那么……緊張。”他說出這句話時，詹欣雨感覺自己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仿佛少女時代最隱秘的心事被當眾剖開。

“就在我準備走過去的時候，”路紹寧的語氣陡然轉冷，“我父親的案子，有了新的、極其不利的‘證據’被爆出來，是那個背叛他的合伙人操作的，矛頭直指我們全家。舅舅派來的人就在校門外等著，幾乎是半強制地把我帶走了。他告訴我，多停留一秒，都可能被那些聞風而動的媒體或者別有用心的人堵住，不僅我走不了，還可能影響到正在保外就醫、準備赴美手術的母親。”

“那張機票照片……”詹欣雨喃喃道，終于明白了那冰冷的畫面背后的倉促與無奈。

“是我讓同學幫忙放在我桌上的。”路紹寧的聲音帶著無盡的苦澀，“我知道你會去。我……不敢當面告別。我怕看到你的眼淚，怕自己會動搖。更怕……留下任何可能的牽連給你。所以，我只能用最冰冷的方式，斬斷一切可能。”他閉了閉眼，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楚，“那條短信……‘星星和月亮終究不是同路人’……是我在去機場的路上，用新買的、無法追蹤的臨時手機卡發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我以為……這是對你最好的保護，也是對我自己……最徹底的放逐。”

真相如同沉重的巨石，一塊塊砸在詹欣雨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原來那些年的猜測、怨恨、不甘，背后竟是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崩塌與逃亡！他不是無情，不是輕慢，而是被命運的巨浪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墜入了深淵，連告別的資格都被殘忍剝奪！

震驚、心疼、遲來的理解……復雜的情緒在她胸中翻涌，幾乎讓她窒息。然而，一個更加尖銳、更加讓她心頭發冷的問題隨之浮現——

“那……那封信呢？”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顫，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質問，“畢業典禮那天，我找不到你，我以為……我以為那封信……被我撕掉了……”她記得自己是如何絕望地、顫抖著將那疊寫滿心事的信紙撕成碎片，扔進了禮堂角落的垃圾桶。

路紹寧沉默了幾秒，那沉默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了那個詹欣雨曾在“急診室版本”中見過的、小小的透明密封文件袋。

這一次，詹欣雨看得更加真切。文件袋里，不是一張完整的信紙，而是……被小心翼翼地拼貼、壓平在硬質卡紙上的、無數細小的紙片！那些泛黃的、邊緣帶著毛刺的碎片，正是她當年親手撕毀的杰作！每一片都被精心地、用近乎偏執的耐心歸位、粘好，雖然依舊布滿裂痕，卻奇跡般地復原了信紙原本的形狀和上面大部分稚嫩而深情的字跡！

“它……沒有丟。”路紹寧的聲音低沉沙啞，目光緊緊鎖住她因極度震驚而睜大的眼睛，“我讓那個幫我在桌上放機票照片的同學……幫我留意。他看到你撕碎了它扔進垃圾桶。等我終于安頓下來，有能力聯系上國內的朋友時……第一件事，就是讓他想辦法，把那些碎片……寄給了我。”

他修長的手指隔著密封袋，極其輕柔地撫過那些拼貼的裂痕，動作珍重得如同觸碰稀世珍寶。“這七年，它跟著我漂洋過海。每一次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他抬起頭，眼底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情緒，有痛苦，有懷念，還有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它是我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唯一的光。”

詹欣雨徹底呆住了。她看著那袋承載著她破碎少女心事的“遺骸”，看著路紹寧眼中毫不掩飾的珍視與痛楚，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命運深深愚弄的悲涼感席卷了她。她以為被埋葬的過去，竟然被他以這樣慘烈而執拗的方式保存著！她以為的單向付出，原來在絕望的彼岸，也曾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微光！

七年累積的委屈、不解、怨恨，在這一刻被這遲來的真相和眼前這袋觸目驚心的信紙碎片沖擊得支離破碎。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陣酸澀的熱意，她猛地低下頭，盯著杯中晃動的檸檬片，用力眨著眼睛，試圖將那不合時宜的濕意逼退。

就在這時，一個略帶夸張的女聲插了進來，打破了兩人之間沉重凝滯的氣氛：

“欣雨！原來你躲在這兒呢！快過來快過來，給你介紹個人！”是剛才打趣她單身的女同學，她身邊還站著一個穿著講究、笑容殷勤的陌生男人。

“這位是張總，搞金融的，青年才俊！聽說我們欣雨是大醫生，特別想認識一下！”女同學熱情地介紹著，眼神在詹欣雨和路紹寧之間曖昧地瞟了瞟，“哎呀，路大總裁也在啊？沒打擾你們老同學敘舊吧？”

那位張總立刻向路紹寧投去敬畏又討好的目光：“路總！久仰大名！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您！”

路紹寧臉上的沉郁瞬間被一層冰冷而疏離的客套覆蓋，他微微頷首，算是回應，目光卻依舊沉沉地落在低著頭的詹欣雨身上。

詹欣雨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時，臉上已經掛上了面對陌生人的、無可挑剔的禮貌微笑，只是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未能完全平復的波瀾。“你好，張總。”她站起身，語氣平淡。

“詹醫生真是年輕有為！不知……方不方便加個微信？以后家人朋友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好請教專家嘛！”張總掏出手機，笑容滿面。

詹欣雨正要習慣性地拿出手機，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卻先一步伸了過來，動作自然地從她面前的餐盤里，夾走了她幾乎沒動過的一塊糖醋排骨。

“這道菜涼了就不好吃了。”路紹寧的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親昵。他無視了旁邊兩人驚愕的目光，將排骨放入自己盤中，然后才慢條斯理地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抬眼看向那位張總，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張先生，”他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事實，“詹醫生很忙，心外科的急診手術經常通宵達旦。私人時間，還是讓她好好休息比較好。”他沒有說“不”，但那逐客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那位張總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尷尬地看了看詹欣雨，又看了看氣場強大、眼神冷冽的路紹寧，額頭上似乎冒出了細汗。“啊……是是是，路總說得對！是我唐突了！詹醫生您忙，您忙！”他訕訕地收回手機，拉著還有些發懵的女同學迅速離開了這片“低氣壓”區域。

小小的插曲過后，角落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重新變得凝滯。路紹寧剛才那帶著強烈占有欲的舉動和冰冷的警告，像一塊投入湖面的巨石，在詹欣雨剛剛被真相攪亂的心湖里，激起了更洶涌的浪濤。

她看著他，眼神復雜難辨。有對他解圍的愕然，有對他強勢姿態的不適，更有一種被冒犯邊界的不悅。她不再是當年那個仰望他、被他一句話就能推開的小女孩了。

“路紹寧，”她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冷意和疏離，“我的事，不需要你替我做決定。”

路紹寧迎著她的目光，沒有道歉，也沒有退縮。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執拗的情緒，如同在平靜海面下醞釀的風暴。

“我知道。”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但我欠你的，不止一個解釋。”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落：

“我還欠你……一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