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黃昏。

魯王府，存心殿。

六爺朱伯嘉身穿赤袍，獨坐于北端的朱漆云龍紋翹頭案處。

受邀參宴的朱仲安、端寧郡王朱伯朗等人，分居左右青玉案。朱仲良也在其中，不過昨兒挨了揍，屁股僅貼著交椅的四分之一。

而朱仲安身為晚輩，早于四個時辰前，就已持贄見禮，遞名帖來見。

并同這位王叔，短暫閑聊了一會兒。

之后，見端寧郡王到來，心里難免有些意外！

說起來，他對端寧郡王不熟悉，只道是管理皇家府庫，平素閑散低調(diào)。

反倒是那位長子，常在宗學(xué)相逢，兩人日漸熟絡(luò)。

“都是自己人，不必拘于禮數(shù)，今與諸親共樂，與咱一起滿飲此杯！”

“飲勝！”

宴席一開始，朱伯嘉洪亮的大嗓門，就從主位傳來。

而朱仲安還在長身體，于是選擇以茶代酒。

一時間，宴席之內(nèi)，其樂融融。

待讓侍從們都下去后，聊著聊著，話題就從山東、河南等地的動亂，轉(zhuǎn)到了神京。

朱伯嘉眸光，掃過端坐的侄兒，又見沒心沒肺啃雞腿的長子。

內(nèi)心幽幽一嘆。

唉，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自家這兒子算是廢了。

若非于亡妻的思念，加之親情所系，他早就娶了續(xù)弦，再養(yǎng)個小的！

視線最終落在了堂弟朱伯朗身上。

朱伯嘉握著酒杯，瞇眼問道：“咱在山東時，聽說前些年里，失蹤的那批稅銀有著落了？”

“畢竟涉及到了一千多萬兩，伯朗，你可知后面調(diào)查到了什么？”

當(dāng)著子侄的面，朱伯嘉沒有避諱什么。

說起這丟失的稅銀，他語氣多有不善！

這些年來，無論是軍中，還是民間，因戰(zhàn)亂饑荒，最缺的就是銀子。

幾年前，偏那批救急的稅銀，悄無聲息不見了，誰不知道里面有鬼？

而且，涉及的不是一個人，只怕是一大群人。

此番突兀出現(xiàn)，又和老四扯上關(guān)系，可見宗室內(nèi)部亂成什么樣子了？

哼，想到這里，就憑老四這些黑手，若真要坐上那位子，他第一個不服！

端寧郡王名叫朱伯朗，年三十有五，蓄著短須，身子顯得有些臃腫。

聞言，他頓了頓，這才開口說道：“不瞞王爺，于碼頭發(fā)現(xiàn)稅銀后，朝廷也花費了大力氣。可惜隨著漕幫解散，又有一群主事人，先后不明不白的死去，這線索也就斷了！”

朱伯嘉冷哼道：“真就斷了嗎？我就不相信，什么都沒尋到！”

“再說這稅銀背后，藏著什么貓膩，真當(dāng)所有人是傻子？朝堂里的蛀蟲，江南那些鄉(xiāng)紳，只怕吃的盆滿缽滿。反正到了最后，瞞過宮里，苦苦百姓……”

“哼，這一切，豈能這般算了？”

聽到魯王這么說。

朱伯朗側(cè)過身，瞥了眼面容肅靜、默默傾聽的朱仲安。

能被六爺邀來家宴，可見對肅王世子的親厚，倒也不必避著什么……

略一思后，他摸著雙下巴，試問道：“我聽說，宮里要將戶部，交由王爺執(zhí)掌……王爺可是要徹查稅銀案，還有近兩年來，江南鄉(xiāng)紳拖欠賦稅之事？”

“若是如此的話，只怕不易?！?

話說留京的幾位皇子，于六部等實權(quán)部門，分工各有不同。

之前，像七爺就把控著戶部。每年里，從地方到朝堂，可是撈到了不少錢！

聞此，朱仲安用余光掃了眼上首。

現(xiàn)在看來，同預(yù)想一樣，六爺確實補(bǔ)了七爺?shù)目杖薄?

但想要查清這些財政大案，就如端寧郡王所言，何其艱難，畢竟?fàn)可娴礁鱾€方面。

最為重要的是，六爺根基處于軍中，于戶部并沒有班底！

而宮里這般任命，將戶部托付。

往深處想，看似給予重用，其實也想一步步剪除六爺?shù)挠鹨怼?

他的腦海里，重新浮現(xiàn)了永寧帝的面孔。

這位大明天子，居于深宮之內(nèi)，靜觀諸子紛爭，又將權(quán)術(shù)運用的爐火純青。

然而，有時候太過自信，實則更容易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另一方面，在他看來，六爺也好，朝中也罷，真想解決稅銀，及江南的賦稅拖欠問題，最簡單的法子——

莫過于殺人了！

殺一個人不行，那就殺一群，殺一批！

回思前明，除過太祖皇帝鐵腕整肅，無論是張居正改革，還是從萬歷帝到崇禎帝的“礦稅監(jiān)”，及“礦稅監(jiān)”事件，都可見朝廷處于被動之境。

現(xiàn)今大明內(nèi)外動蕩，加之前明的遺留問題，江南鄉(xiāng)紳日益龐大。

若是不以雷霆手段，刮骨療傷，拖得越久，情況只會更嚴(yán)重！

況且，退一萬步講，老朱家若是因此再度亡國，那要這些不聽話的鄉(xiāng)紳，還有什么用？

當(dāng)然，這一切，重點的是宮里態(tài)度，有沒有這個魄力。但很顯然，永寧帝沒有……

故而，他為父親肅王爭皇位，不僅是救自己，也是救天下！救萬民！

朱伯嘉并不知道身邊的親侄兒，早生出了奪嫡之念。

若是知道了，以他對親兄長朱伯棟的敬重，定會全力支持。

而自昨兒接了宮里的旨后，他就將全部心思都放在戶部虧空上。

誰能想到老七這些年，留下了這么大的爛攤子？

便是皇室之內(nèi)，除了老四、老七，還有哪些人監(jiān)守自盜？

廳舍內(nèi)。

朱伯嘉放下酒杯，沉默半晌，依那直爽性子，并未隱瞞。

而是頷首道：“是然，而今受宮里信任，咱豈能坐視不管？得想盡辦法，讓這些人，把銀子全都吐出來，用在國計民生上！”

隨之，他又搖了搖頭，眉頭緊蹙，嘆道：“為了此事，咱昨兒向?qū)m里提議，增設(shè)從三品的‘巡按總督’，配合好戶部，督查四省賦稅。此人需要熟悉江南事務(wù)，為人正直清貴……只是人選上，尚無著落！”

初督戶部，可是能用的人手，又從哪里尋找？

總不能用軍里的那些粗漢吧？

而朱仲安聽到這句話，眸光一垂。按照六爺?shù)囊?，他正好有個合適的人！

家宴結(jié)束后，夜幕已然降臨。

端寧郡王先行告辭離開后，朱仲安跟隨叔父朱伯嘉，一同來到了書房。

至于堂弟朱仲良，則被訓(xùn)去家廟，繼續(xù)抄寫《皇明祖訓(xùn)》，連個私下說話的機(jī)會都沒有……

這邊廂，朱伯嘉坐在了太師椅上，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說道：“賢侄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多謝皇叔！”

見了朱仲安一絲不茍行禮，而后恭敬落座，朱伯嘉點了點頭，摸著髯須，又笑道：“大半年光景未見，賢侄愈發(fā)穩(wěn)重了，皇兄可算生了個好兒子……”

“前番賈府之事，就多勞賢侄費心。以后若有什么事，盡管向咱提！”

聞言，朱仲安神色一舒，深知這句話的重量。

他忙是起身回道：“皇叔過譽(yù)了，肅王府和魯王府本就一體，侄兒和十四弟，亦是親兄弟。只要十四弟需要幫助，侄兒定會傾力而為?！?

關(guān)系到血親，別看朱伯嘉把長子打得狠，但他心底里，依舊認(rèn)為“親大于理”。

是故，朱仲安這番話，最對他胃口，不禁拍案，朗聲大笑道：“哈哈，好！那逆子有侄兒你這個兄長，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

又交談了兩句，直讓六爺笑聲不斷。

朱仲安又行了一禮，正色道：“剛才聽皇叔聊起‘巡按總督’空缺……侄兒聽說過一人，或許適合此職位！”

朱伯嘉抬首，好奇道：“哦，皇侄說的是誰？”

“稟皇叔，此人乃巡鹽御史林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