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時辰后,水月庵外。
趕來的皂衣捕快,及一眾頭戴紅纓鐵盔、腰佩雁翎刀的京營兵士,早已將四周包圍了起來。
靠近官道一側,王子騰身穿石青色云紋緞面直裰,腰懸象牙腰牌,手握韁繩,騎于馬上。
那雙銳利眸子,望向院墻里,不斷蔓延的熊熊大火,手撫長須,朝著旁側道:“這火勢,看來一時半會兒,弱不下來……”
“翠云山賊寇尸首,可還都在里面?”
躬立一旁的順天府總捕頭,名叫趙鐵鷹,身形精瘦如鷹,穿著靛藍官服,額頭滿是汗珠。
堂堂天子腳下,誰會想到賊寇潛藏至此,牽涉到幾十條命案,還關乎到國公府、王爺府。連京營節度使也聞訊親至……
待到明兒,僉都御史聞風奏報,少不了一群人被彈劾!
聞聲,趙捕頭心里有些發虛,隨即右手按刀,低頭恭敬道:“稟王公,賊子首級,全都收攏于前面竹林里。倒是遇害的榮國府仆從、水月庵的所有尼姑們,沒來得及搶出來!”
大明不是偽金,面對上官,無需口呼“大人”,要么尊稱一聲“某公”,要么稱呼官職……
見此,王子騰面色緩和了些,并示意同行的張千戶拿著畫像,前去核實。
話說數日前的剿匪,盡管順暢,但還是逃出來了十幾個亡命之徒。擔心引起京師慌亂,他便一直壓著消息。
正愁該如何向三爺交差呢?
未曾想到,竟收到了賊人出沒的消息。
忙從西城駐地趕來時,就看到了眼前這一幕。
而這水月庵,同神京里的眾多權貴,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系。那些暗地里的勾當,誰又不知道呢?
京師水深。
就算借此順勢查到了什么,大概率不了了之,甚至還會得罪人,弄得一身騷!
故從某些角度講,他王子騰,還要感謝這把火!
十幾息后,張千戶懷里揣著畫像,手持雁翎刀臨前,看了眼捕頭,彎腰抱拳道:“節帥,是鄭屠等要犯,一共十二個人,不多不少,只不過……”
察覺到京營部將的目光,趙鐵鷹很是識趣的退走了幾步。
片刻后,張千戶匯報完,就見王子騰下了馬,面帶思慮,招了招手,隨即看向遠處石亭,還有那一頂轎子,問道:“你們趕來時,這些賊子們,可都被肅王府的斬首了?”
“是,兩炷香前,下官等趕來時……”趙捕頭只好一五一十,又將經過講述了一遍。說起剛見到的場面,不禁打了個寒顫。
最后,他偷瞥了眼面前的京營節度使,斟酌道:“還請王公放心!肅王府的,包括那位世子爺,僅受了些輕傷。唯獨榮國府的璉二太太,似是受了不少驚嚇,問什么也沒有說,下官已給國公府去了消息。”
“王公可要去見見?”
這鳳丫頭,怎么出現在這里,又怎么摻和進來了?
而且,這平日低調的肅王府,包括那位不顯山露水的世子,看起來都不簡單……
王子騰捋清了詳細經過,他收起困惑,瞇眼道:“嗯,去看看罷!”
石亭內。
“嘔,嘔……”
別看柳湘蓮武藝不俗,殺賊子時,顯得俠義勇烈。但到了事后,直到此時,依舊冒著冷汗,不斷發出干嘔,沒有回過神來。
牛氏兄妹的狀態,不遑多讓。
反觀朱仲安,恢復的相對快一些!
他接過護衛遞來的酒囊,簡單漱口后,但覺神清氣爽,包括鼻腔里,那股徘徊不散的血味也淡了些。復交到了柳湘蓮等人手中,關切道:“柳兄弟,牛大,二妞,你們都也都漱漱口吧!”
“咳咳,多謝朱公子!”
于此間隙,朱仲安掃了眼十幾丈外,鳳姐兒等一行主仆。而后側眸,眺望遠處,到來的一隊隊兵士。
京城駐軍都趕來了,只怕還有問話。今兒去碼頭考察的計劃,只能暫時要擱置了。
好在此行不是沒有收獲!
正此時,躬立一旁的陳護衛,戰場經驗原是豐富,捋著胡子,主動講解道:“既是第一次見血,有了三四日,就能好受些了!”
“這期間,禁冷水,禁葷腥。可嘗試用茯苓三錢、酸棗仁五錢煎服,緩解身體不適。這也是我大明軍中的法子……”
但如前明游擊將軍何良臣,所撰寫的《陣紀》言:新兵見血,魂搖三日。
便是新卒于戰場上殺敵,也需幾天時間才能緩過來。
此話方落,就見一大群人走了過來。
見狀,朱仲安離開石凳,站起身來,手握劍柄,揚眉看去。
至于陳護衛等,也都握著佩刀,下意識拱衛于兩側。
今日的一場殺伐,便是他們這群曾經于遼東戰場上,跟隨王爺出生入死,后又承蒙信賴,安置于王府的老卒,也不得不佩服世子爺的膽量和謀略!
更多了一些發自內心的敬意!
不遠處,王子騰來到亭子外,瞬間注意到朱仲安,并通過趙捕頭,確定了身份。
雖是第一次相見,但這肅王世子風度翩翩,同傳聞里的書呆子,完全不一樣!
王子騰壓下思緒,步伐未停,距離五步之遙,拱手長揖道:“臣京營節度使,拜見世子!”
但見面前中年人,方臉闊額,眉如利劍,舉止沉穩有力,又聞其名。
朱仲安心下了然。
這就是紅樓里,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后,王夫人、薛姨媽之兄,也是王家的實際掌控者,金陵四大家族的臺柱子了……可惜最后暴斃而亡,結局并不怎么好。
打量片刻后,他右手微抬,笑容溫和,說道:“王節帥不必多禮!”
隨之,面對王子騰恭敬問話,朱仲安早有準備,從容不迫,一一相告。
等到王子騰俯身告退,這邊轉頭一看,柳湘蓮、牛家兄妹,面上皆難掩驚色!
原來這“朱公子”,竟是世子爺!
怔住片刻,柳湘蓮忍住身體不適,面色忽然冷淡了些。
他將軟劍別在腰間,撇過了頭,當先抱拳,直言道:“難怪閣下談吐不凡,原是貴人微服!柳某一介浪人,實是高攀不起,就先告退了……”
若不熟悉柳湘蓮性子,旁人只會覺得古怪。
但朱仲安早就明白,這冷面二郎鐵骨錚錚,外冷內熱,不因權貴折腰,是個性情中人。
以其忠義膽烈,也是他看重的地方!
至于此間反應,本在預料之內。
朱仲安眸光赤誠,伸手扶起,拉著手臂,一如先前那般親切,就如同劉皇叔附身,嘆道:“實不相瞞,于南城時,我見柳兄弟狹義剛烈,想要結交為摯友。由于后面事發突然,未有第一時間相告,這是我的不對!”
接著,他又帶著七分豪邁,說道:“正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柳兄弟一身俠氣,才是難得的貴氣,能夠相識相遇,并肩殺賊安民,這是我的幸運,我等何以身世論之?便不知柳兄弟,還愿不愿意結交我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