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兩個才子 二
樊若水在寺院里沒有多少事做,出入也很自由,有機會他就經常到牛渚磯邊察看地形,并暗自繪下圖紙,標上記號。有時他還以垂釣為名,劃著小船,帶上絲繩,尋找隱蔽處,將絲繩拴在牛渚磯下的礁石上,然后牽著這根絲繩劃到西岸,用這種辦法來測量采石江面的寬度。為求其精確無誤,樊若水在采石江面如此往返數月,測量十幾次,竟然神不知鬼不覺。
樊若水獲取了采石江面的水文地理資料后,便于開寶三年(970)不辭而別,離開廣濟教寺,逃往宋都汴梁,求宋太祖召見。趙匡胤正在研究、制定收復南唐的計劃,正在為沒有南唐尤其是長江天塹翔實的第一手資料撓頭,并且掉了一地的頭皮屑,饒是這樣,依然頭昏腦漲打瞌睡。樊若水的一張《橫江圖說》讓所有的技術問題迎刃而解,好鋼用在刀刃上,馬屁拍在坐骨神經上,來得好不如來得巧,樊若水不但給他塞了一個乳膠枕,還給他吃了一顆速戰速決大宋必勝的定心丸。樊若水向宋太祖獻上平南策——“請造浮梁以濟師”,宋太祖一聽龍顏大悅,喜不自勝地說:“今得此采石詳圖,李煜小兒已盡入我袋中了!”
樊若水向宋太祖獻“平南策”后,宋太祖對他愈加器重,準其參加大宋的進士考試。樊若水及第后,經吏部銓選,授舒州軍事推官,并獲得參與征伐南唐軍務的資格。開寶七年十月二十五日,當曹彬大軍兵臨池州時,樊若水又被任命為太子右贊善大夫,親自參與架橋的大量準備工作。
樊若水謝恩告辭,正要離去,趙匡胤叫住他,朕很好奇你的名字,是何出處?樊若水說這個這個這個說出來怪不好意思呀,唐朝有個領導叫倪若水很有學問了,官也做的很大,從我知道他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把他當做是我學習榜樣,我就把名字改成他的名字。趙匡胤很有耐心等樊若水把話說完,用盡了洪荒之力忍著沒有笑場:愛卿你的歷史是歷史老師教的嗎?看清楚了好不好?人家叫倪若冰,冰水為之而寒于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是功夫好不好?你是食古不化囫圇吞棗,好好學習學多心里,把名字改成知古吧,好好學習,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樊知古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感謝領導賜名,改姓也無所謂。走在回家的的路上,老樊心里滿滿都是溫暖和感動:我一個外鄉人,命運卻對我如此垂青,要修多深的緣分,要有多大的造化,才能讓陛下親自改名,我驕傲。
然而,按照敵人反對的,我們堅決擁護。敵人擁護的,我們堅決反對的哲學思路,江南人十分鄙視樊知古,他家剛搬走,鄰居們就把院子里的花草樹木砍伐一空,發泄一通怨氣,不帶一絲一毫的羨慕嫉妒。他們那個年代信奉好女不嫁二夫,好男不擇二主,像樊知古這樣跳槽到競爭對手公司還得到提拔的選手,必然受到廣大人們群眾的鄙視。
其實樊知古也是窮則思變,想當年自己一窮二白的時候,那些鄰居見了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如今衣錦還鄉卷土重來,舊話重提那是必須的,首先那個姓洪的賣酒郎,想當年老子從你家門口過,聞聞酒味你就一臉的嫌棄。樊知古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提高酒的征收稅率,高到入不敷出高到洪家自動宣布破產。
卻說宋廷接受樊若水的建議,先命人在長江荊湖一帶(西起江陵,東抵黃岡,南至岳陽)水域,打造黃黑龍船千艘,以作架設浮梁橋墩之用;又命人砍伐巨竹,搓制粗繩,扎制竹筏,以便日后做浮梁橋面。一切準備就緒,再將這些龍船、竹筏集結于江陵,然后順流東下。
公元974年農歷九月,運籌帷幄已久的趙匡胤,毅然宣諭由曹彬掛帥出征。主力兵分兩路進發:一路由曹彬親自指揮,由侍衛馬軍都虞侯李漢瓊,賀州刺史田欽祚率部分舟師和步騎,緊跟先鋒自蘄州入長江順流東下;另一路由山南東道節度使潘美任指揮,由侍衛步軍都虞侯劉遇、東上門使梁迥率步騎舟師,乘戰船從汴梁水東門啟程,沿汴水入長江。然后兩路兵馬會師池州再攻采石,從西向東進逼金陵。另授吳越王錢俶為東南面行營招撫制置使,并以內客省使丁德裕為監軍,率師沿太湖自東向西進攻,與曹彬、潘美緊密配合,對金陵造成兩面夾擊之勢。
南下之前,趙匡胤在講武殿賜宴,為出征將帥壯行。酒過三巡,趙匡胤語重心長地叮囑曹彬:“此次平定江南,朕拜托曹卿全權督辦。當務之急是告誡將士,以嚴明軍紀為重,兵臨金陵外圍不得妄殺無辜,不得騷擾百姓;要施行仁愛,取信于民,多圍少攻,使自歸順。倘若萬不得已血戰肉搏玉石難分,也要竭力保護李煜一門,不可加害一人。”接著,他從御案上取過一具劍匣,神色嚴肅地對曹彬說:“此劍卿須隨時帶在身邊,副帥以下如有違命者,卿可就地斬首,無須稟奏。”
曹彬趕忙撩起戰袍單腿跪地,雙手將劍匣舉過頭頂,用顫抖的聲調回答:“臣遵旨!”
消息傳到南唐,李煜即命徐鉉出使開封。
徐鉉時任南唐修文館學士承旨。這官雖然不大,但此人滿腹經綸,利齒伶牙名震中外,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宋朝那些不可一世的大臣們立即就會暈倒一半。
話說某年李煜按例給趙匡胤上貢,派出的貢使就是徐鉉。然后宋朝就開始舉國發愁,不為別的,按照慣例宋朝得派出一名押伴使,全天候陪著徐鉉,直到這人離境。但是這時全體的宋朝官員們都在找借口,請病假,說什么都不跟這個姓徐的見面。
因為丟不起那個人。
想想吧,大家都是文人,都是孔圣門徒,可是人家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引經據典,而且人越多狀態越好;而你卻瞠目結舌不知所云……這日子還怎么過?往小里說你個人聲名掃地;往大里說一國文人都被人家小瞧,這影響可就太大了。
最后宰相趙普都沒了主意,只好老老實實地向皇帝匯報。趙匡胤說:“這事好辦,就交給我選人好了,你們去準備其他的。”這時,趙匡胤想起了莊周講的“運斤成風”的故事,凡是好手,都得有對手才行,若無對手,他便失去了興趣,發揮不出自己的才智技能來。于是,他從自己的殿前侍衛中挑出十個目不識丁的兵士,并指著其中一個特別粗俗的說:“今年就叫他去!”眾臣下不敢反駁,大家都認為今年非敗給徐鉉,大丟國格不可。
那名侍衛打扮起來,在眾人簇擁下來見徐鉉。徐鉉見來人相貌粗俗,輕蔑一笑,但又一轉念,人不可貌相,還是小心為好。于是開動腦筋,調動口舌,古今南北地講了起來。那侍衛全然不懂,只見徐鉉講得口沫亂飛,覺得可笑,不覺笑出聲來。徐鉉以為自己講話中有了漏洞,連忙剎住。如此再三,直讓徐鉉摸不著頭腦。有時徐鉉用話頭引那侍衛講話,那侍衛一點不知,只是點頭支吾。徐鉉摸不著頭腦,日子一長,徐鉉覺得淡然無味,也就不再開口了。
這次徐鉉又到了,立即求見。馬上有人警告趙匡胤,對徐鉉不能大意,必須要有充足的準備(宜有以待之)。趙匡胤哈哈一笑,說——只管把他叫上來,其他的你們都不懂。(第去,非爾所知也。)
徐鉉上殿,他在當時宋朝最神圣莊嚴的地方,抬著頭,聲音響亮(仰而大言)地說出江南所有人的憤怨:“李煜無罪,陛下師出無名!”
宋廷震驚,這話很平常嗎?不,這正中趙匡胤的要害。誰都知道,趙匡胤每次出兵都要有理由、有根據,從來都沒有不講道理,上門欺負別人的時候。而這次征南唐,最冠冕堂皇最官方的理由也不過就是李煜“倔強不朝”,這無論如何都太勉強。
但是從來都沒有人敢對趙匡胤說什么,現在徐鉉上來就揭趙匡胤的底牌,從根子上讓他原形畢露。
人人都在看著宋朝的皇帝,趙匡胤這時可以有多種選擇。他可以當場大怒,無論是棒揍徐鉉一頓,還是把他轟下殿去,都很容易而且正當,畢竟徐鉉以求和的身份,卻說了批評指責的話,其實就算殺了他又能怎樣?勝利者不受任何指責!
但是趙匡胤卻沒生氣,他很從容地叫徐鉉走近些,讓他有話盡管說完。 徐鉉更加氣憤,南唐多年來種種委曲求全的事涌上心頭,讓他脫口而出——李煜事俸陛下,就像兒子對父親那樣孝順,有過什么過失嗎?你憑什么派兵征伐?(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之后他反復論說,慷慨激昂,史稱達到了“數百言”之多。
等到他終于告一段落之后,趙匡胤平淡地回答了他一句話:“你說我和李煜就像父親和兒子,那好,你說父親和兒子能分開住嗎?”(爾謂父子為兩家,可乎?)
還能再說什么呢?徐鉉無比痛恨自己,沒想到自己滿腹經綸,竟意外地敗給了這個出身行伍,一肚子草包的強盜皇帝。
在他的難堪中,道士周惟簡拿出了李煜親筆寫的信件,呈給趙匡胤,這是最后的努力了。讓人欣慰的是,趙匡胤當場看信,但看完后說出的話讓徐鉉加倍的憤怒。
趙匡胤說:“你們國主所說的話,我看不懂。”(爾主所言,我亦不曉也。)
還能再說什么?徐鉉一行人至此已經徹底失敗,而且無話可說。李煜寫的信,人家看不懂,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郁悶至死。
但是徐鉉仍然不死心,他盡量溫順地說——李煜實在是因為病了,才沒能入朝覲見,并不是他敢抗拒您的詔令。懇請陛下退兵,保全江南一方百姓的性命吧。
這時,人見人怕,伶牙利齒的徐鉉已經容顏慘淡,近乎懇求,但是趙匡胤不為所動。徐鉉不甘心,他“反覆數四”,與宋朝的皇帝辯論不休,到最后終于沒法克制自己,變得“聲氣愈厲”。
趙匡胤的耐心也終于到頭了,他感覺這樣下去根本就沒完沒了,眼前這個書呆子根本看不清局勢——什么有罪沒罪?什么奉詔入見?你以為是在法庭上嗎?有理才能打人,沒理就得撤兵?
趙匡胤按劍而起,怒喝徐鉉,說出了人人都心知肚明,可就是擺不上臺面的話——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