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揚來崔常有的山中基地，坐的是解放車，走的是黑漆漆的夜路。

回劇組駐地，崔常有派的是修械所的伏爾加，走的是朝陽相伴的山間道。

來的時候，陸揚坐的老解放拉了整整一車舊馬鞍跟刺殺護具。

走的時候，伏爾加大轎子后邊，跟著的是四輛同樣老舊的解放車。

車廂里裝的是印著紅漆‘道具箱’字樣的鋼板工具箱。

箱里除了各種刀具之外，還有臨時染成黑灰色的一百條馬褲，兩百雙兩季皮制薄底快靴。

一捆捆兩米四的武僧棍，近三米長的槍槊、陌刀，以及四米有余的糾字戟旗桿，躺滿了車廂……

“陸指導，你回劇組忙完了，給廠里打個電話，我就派車過去接你，你要的工具、鋁板、銅板，我給你裝了兩箱，咱老崔做事，吃水不忘挖井人……”

離別在即，崔常有即便有萬般不舍，也只能隔著伏爾加車窗，拍著陸揚的肩膀，被車拖拽著跟不上了才無奈撒手。

自謀生計，對于一個千多工人，三千多家屬的軍工廠來說何其不易？

四處押注幾年，終于讓老崔找著了一個本事人。

因此這貨的離別情，也是發自肺腑的，就怕陸揚這一去，就抓不回來了。

“崔廠長，這次進京，幫我找個四合院唄？越大越好，只要你不打我鎧甲、刀劍的主意，咱們指定能長長久久的處下去……”

臨別之際，陸揚也沒跟崔常有客氣。

開口就讓他進京送杯子的時候，給物色一個四合院。

臨別之際，陸揚這么說話反而能讓人安心。

“陸指導，這好辦，錢都不是事兒，廠子先給你墊上，那批家具我也順路給拉過去，按京城爺們的話，您就擎好吧……”

一路小跑也追不上汽車的崔常有，漸漸消失在了煙塵里，陸揚身邊的唐雯柔聲問道：

“陸先生喜歡老院子？”

“唐小姐，劇組需要的道具服裝，目前只差了幾個反派人物的錦袍，以及白無瑕的飄逸放羊裝，錦袍的布料，你不妨走走各文物商店，蠟染也別忘了?！?

陸揚張口要的四合院屬于私事，伏爾加轎車副駕駛還坐著女主白無瑕呢！

跟他們同來的組織股長張大柱，沒能得到崔常有的優待，依舊坐在老解放的副駕駛上。

陸揚說話刻意瞞著前座的丁蘭，得到暗示的唐雯，就用腳上小巧的繡花鞋撩扯起小陸先生的腳踝。

對此，陸揚正襟危坐，既不躲避也不制止。

后視鏡中看上去端坐的唐雯，卻樂此不疲的玩了一路。

歲數就是唐雯主動的原因，歲數也是注定不會圓滿的缺憾。

但端坐在陸揚身旁的老丫頭，明知結局不會圓滿，眼里卻帶著一往無前的光。

白天視線不受影響，一輛伏爾加轎車，四輛老解放組成的車隊，很快就到了位于中牟的劇組駐地。

看著運動員們從車上卸下一個個坦克工具箱，總裁判長馬顯達眉頭緊皺，張鑫焱導演也驚訝的問道：

“三萬港幣，能購置這么多道具嗎？”

鋼板工具箱里有什么不重要，僅是幾十個能裝的下大鐵鍬的坦克工具箱，放在國內就是價值不菲的貨物。

當然這對于千人軍工廠、少林寺劇組來說不算什么，只能對個人價值不菲。

“馬先生、張導，那三萬只能當做是預付款，電影賣座，劇組還是要補償人家一下的?！?

制作道具的費用，崔常有也對陸揚說過，只算是收回了本錢。

對此，陸揚也有應對，少林寺注定大火，現在占了便宜，后續補上就好。

即便不補，也可以讓修械所在太空杯上打一下少林寺字樣，再賺一筆。

現在的國內既沒專利保護，也沒知識產權保護。

字樣打不打，也不是劇組能說了算，陸揚出個主意就能平賬。

“張導，這還只是道具的一部分，陸指導說過，群演的戲裝，雙方的旗幟，以及其他道具還需要導演組點頭之后，才能制作?！?

見一向眼高于頂的唐小姐幫著陸揚說話，張鑫焱導演只是微笑以對。

按照陸指導對少林寺劇組的作用，換了他跟去，也一樣會幫著陸揚說話，這沒什么不妥之處。

“小陸，雖說軍工廠那邊執行的是命令，但咱們也不好做的太過?！?

跟張鑫焱、唐雯不清楚國內現狀不同，馬顯達卻清楚處境困難的含義。

弄不好軍工廠那邊連工人的工資都未必能足額發放。

別說坦克工具箱里的道具，看了看四輛老解放車廂里的鐵箱數量。

馬顯達估計僅是這些工具箱，就能賣個大幾千上萬。

一萬塊大團結，換成港幣近四萬，這筆買賣軍工廠那邊指定要虧。

“馬先生，東西已經到了劇組，咱們還是往前看吧，駐地這邊有沒有刺殺訓練用的人形靶？”

馬顯達能管到的也只有劇組的運動員們，別說張施兩位導演，唐雯這位港城服裝師他也管不了。

站在他面前的陸揚，現在連個單位也沒有，聽話就算是能管，不聽話他也一樣管不了。

東西拉都拉回來了，跟陸揚說的差不多，現在不是糾結軍工廠吃虧與否的時候。

陸揚制作出來的道具，能不能通過上邊的審察才更重要。

這畢竟涉及到了劇組已經捉襟見肘的資金。

軍營駐地，不僅有刺殺訓練用的木制人型靶，還有練習摔跤、散打用的帆布人型靶。

看著陸揚從坦克工具箱里，拿出一個個組件，將十幾副閃閃發亮的鎧甲組裝完畢。

鎧甲成型后的視覺效果，不僅震驚了張導跟唐雯，也讓馬顯達不再糾結于軍工廠吃虧與否。

“陸指導，這也太精致、威武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第一個夸贊陸揚的就是服裝師唐雯。

僅是鑲了皮邊的甲片，做的再精致，也看不出整體的效果。

雖說唐雯是編織組的組長，但鎧甲最終成形的樣子，她也是第一次見。

“陸揚，這種太過精致的造型，是不是有些過于夸張了，隋唐時期，有這種制造工藝嗎？咱們不能為了精致而精致?！?

十幾副甲胄，扎甲霸氣，明光鎧威武，半身甲豪放，即便是兩襠甲也讓人感覺跟時代不符，所以張鑫焱導演也只能以太過精致來形容。

“張導，您如果有這種顧慮，不妨去中原的各大博物館看看，隋唐貴族使用的器物，只會比我們看到的甲胄更為精致?！?

四副明光鎧，一銅一鐵兩鋁，銅甲為唐王所用，鐵甲為反派王仁則所用，兩副鋁甲則是相同的形制，可以為兩邊的副將所用。

銅鎧胸甲經過精磨，如嶄新的銅鏡一般，可以映射人影，口銜捍腰的獅蠻銅首威武霸氣。

鋼甲胸前則是一雙饕餮獸首，猙獰可怖，銜住捍腰的則是目露兇光的鐵色虎首。

如甲胄的風格迥異一般，明光銅鎧腰間配的是直柄唐刀，手握丈余長槊。

鋼制明光鎧，腰間則是配了曲柄直劍，手握刃長四尺、柄長七尺的巨型斬馬劍。

兩副鋁制明光鎧，腰間分別佩戴直柄、曲柄唐刀，手中握的卻是巨型斬馬劍樣式的斜尖寬刃陌刀。

陸揚把這四副明光鎧裝配完畢，在場的幾人腦中都生出了極不現實的感覺。

如張鑫焱導演所說，隋唐之時，能制作出如此精良的鎧甲嗎？

“好是很好，陸揚，武器是否有些過重了，剛剛的長槊我試過，比之六合大槍都要重！”

張導還在現實與虛幻中游走，馬顯達卻提出了相當專業的意見。

因為用了青岡木鑲嵌柄的緣故，三個鋼制高炮彈殼改制的連接套環重量就超過了五斤，再加一個一斤上下的葫蘆尖，額外的重量就增加了六斤多。

像陌刀、巨型斬馬劍這種武器，因為是一體龍骨，附青岡木柄，沒有額外加裝三個炮彈殼、一個葫蘆尖，重量反而比馬槊要小很多。

陸揚也在修械所試過，陌刀、斬馬劍的重量適中，長槊委實有些重了，耍起來速度受到了重量的極大影響。

“馬先生，我正要說這事兒呢！咱們還要預定一批粗細均勻的白蠟桿，槍槊桿也要算在內，至于這些超重的槍槊，可以作為儀仗武器展示?！?

在修械所那幾天，陸揚也試過用鋁管跟銅管作為槍槊的裝具。

但鋁管、銅管打磨之后的賊光太盛，做舊之后也有個問題，純金屬的裝具太滑，極易脫手。

這個問題不是不能解決，但在鋁管、銅管上刻印可以上鏡的防滑花紋過于繁復。

陸揚設計的幾根純金屬武僧棍，至今仍在修械所刻印花紋呢！

“是個想法！但是，陸揚，這樣的鎧甲武器，造價怕不得幾千塊一套吧？去到港臺日澳怕不得幾萬塊一套，槍槊也是一樣，沒幾千下不來吧？”

給出價格評估的不是導演張鑫焱，依舊是馬顯達。

武行所用的武器，從古至今都不便宜。

雖說給出了估價，但參照武器甲胄的精致程度，馬顯達還覺著估價低了呢！

“如果可以發賣，倒也是一個籌錢的路子，但我覺著奇貨可居，馬先生的報價至少要漲十倍，才對得起我們的辛苦制作。”

馬顯達給了建議，陸揚做了答復，奇貨可居這四個字，就可以讓這批道具價值不菲。

“張導，如果可以，是否能讓港方的影視公司，組織一場電影開拍前的宣傳發布會？當然，宣發展覽也可以！”

“軍工廠那邊剩余的配件很多，這三十幾副鎧甲跟附帶的武器，除了斬馬劍、陌刀、直刃唐刀之外，都可以發賣，這也是籌集資金的一個路徑，能賣給日方最好……”

被明光鎧驚艷了一把，張導再次被陸揚的宣發在前所驚艷。

尤其是宣發展覽會這樣的形式。

如果能配上這些精致的鎧甲，那少林寺這部電影，還沒開機就會在影視圈引起轟動。

“馬先生，陸指導的這個提議很前衛，也符合港城影視圈的規則，咱們不妨匯報一下？”

“張導，如果提前泄露影片道具，會否影響電影正片的發布？”

提出這個問題，也是馬顯達最近不斷學習的成果。

進入少林寺劇組，對他這個武行嫡系真傳，武術界的總裁判長而言，也是一個學習進步的過程。

從前期籌備到選拔運動員的這個過程中，馬顯達也看到了武術界的落寞之處。

如果按照港城武術界那樣，武者投身影視行業，未嘗不是國內武術界需要做的嘗試之一。

除了影視圈，港城周邊存在的武館，就是武行之前的存在形式。

國內現在不提倡這種武館，但武術界也可以促成國內的拳師外出傳法。

陸揚去港城辦宣發展會的提議，倒也是契合了國內武術界的訴求。

馬顯達剛要說說想法，卻被回答他問題的陸揚打斷。

“馬先生，這個問題無需考慮，像唐刀、斬馬劍、陌刀這種主配角使用的武器，除了日方人員可以來劇組觀看外，最好不要上展會?！?

“我以為，這次展覽，劇組可以跟國內的博物館、文物局聯動一下，以煌煌巨唐或是錦繡大唐為主題，進行一次精品文物展覽，這不也是少林寺這部劇想要達成的目標之一嗎？”

陸揚的建議直叩廖公提議拍攝少林寺這部劇的初衷。

那他的建議，就不是馬顯達跟張鑫焱導演能夠拒絕的。

可行與否、拒絕與否這樣的問題。

左聯影業一樣無權過問。

最終的決定權只能在廖公那邊。

“陸揚，做的不錯，這是中原武術隊給你發的臨時工作證，劇組有相機、暗房，你一會兒去照個相片，武術隊那邊還得蓋上鋼印?！?

可行與否需要廖公來定奪，馬顯達謹慎的沒有再討論與展覽相關的話題。

而是拿出了一本工作證，鄭重的交到了陸揚手里。

陸揚打開工作證，上面的信息很簡單，只有名字跟出生年月。

他的老家冀省涉縣石泉村，并沒有出現在工作證上。

工作證上無論是居住地還是工作地點，都是用鋼筆寫的中原武術隊。

職業一欄寫的也是格外清新，‘特聘武術指導（臨時）’，跟武術隊的教練員、運動員沒有一絲瓜葛。

“馬先生、張導，我會拍照洗照片，我帶陸指導去拍照吧……”

決定權的轉移，馬顯達的謹慎，也影響了幾人相處的氛圍。

見有機會獨處，唐雯就自告奮勇的承擔起了為陸揚拍照的任務。

“可以！這是攝影間跟暗房的鑰匙，出入要迅速，門一定要關好，駐地的風沙大，進出攝影間的時候，注意觀察，有風的時候不要開門……”

唐雯主動請纓，張導也不疑有他，解下腰間的鑰匙遞出的同時，也仔細說了進出攝影間的程序跟原因。

五月的中岳嵩山，可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春意盎然，滿山青翠。

有的只是風沙漫天，斑駁如癩痢頭般的山丘。

這也是劇組遲遲不能開拍的天時原因。

前任新聯影業陳文導演要借用胡金荃的拍攝風格，張鑫焱導演這邊也深受胡氏拍攝風格的影響。

但胡氏拍攝風格，格外注重自然光形成的天然明暗區分。

風沙漫天的室外環境，顯然無法滿足拍攝條件。

因此，幾經商議論證，才將少林寺這部電影的開拍日期定在了八月間。

受胡氏風格影響的也不是只有現在這批武俠片導演。

以后幾十年，武俠片導演、甚至于其他各大類型的電影拍攝，都會受胡氏風格影響。

看著面前十幾副精致鎧甲，張鑫焱導演覺著在少林寺的拍攝上，道具方面應該可以超越胡氏風格。

“陸指導，需要換衣服嗎？”

馬顯達跟張導沉默不語，唐雯開口打破了僵局。

在修械所的幾天時間里，她不僅設計了紋樣跟戲服。

還給陸揚設計了十幾款，幾十身四季衣裝。

這些衣物鞋帽，有崔常有的超卓執行力輔助，也填滿了車上屬于陸揚的兩口紅木衣箱。

他在修械所要的工具、材料，半個衣箱就裝的下，剩下的全部都是唐雯給他設計的四季衣裝、鞋帽。

“不用了，這身就很正式！”

低頭看了一眼身上沒有肩章的軍服，陸揚從兜里掏出帽子，向馬先生、張導示意一下，就跟著唐雯走向了攝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