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銀綢漫卷,將稻香村的青石板浸潤得泛起幽光。
清泉指尖用力絞著方四意的袖口,低聲發(fā)問:“那灶臺上蒸的藜麥飯都是凡人吃的……咱們不是修辟谷之術(shù)了嗎……”話音未落便被瓷碗墜地的脆響驚得瑟縮。
今早才吃過候府豐盛的午飯,如今看見這一桌粗茶淡飯,方四意也沒有什么吃飯的興趣。她指尖叩著烏木桌沿:“大伯你自己吃吧。我們修仙之人不用吃飯的?!?
方四意指尖剛觸到清泉腕骨,忽覺桌上油燈晃出重影。指節(jié)驟然收緊的剎那,萬千銀針順著太陽穴刺入顱腦,她踉蹌著撞翻案幾,茶盞在織金地毯上摔出悶響。“清泉?”她顫聲喚著,冷汗浸透的后背已貼上冰涼的廊柱。懷中清泉已經(jīng)像被抽了骨,軟綿綿順著她絳紅裙襠滑落。
“不是,我什么時候中的招??!”方四意又驚又怒,在麻袋里拼命掙扎著。
方四意腕間主仆契印突然爆出刺目華光。但見銀芒如瀑傾瀉,雪色廣袖挾著霜雪氣息凌空展開,那人足尖尚未點地,玄色腰封已掠過方四意鼻尖,帶起一縷沁著蓮香的涼意。
“找死?!?
薄唇吐出淬冰的字眼時,月光正映亮他眉間紅色蓮花印。修長五指當空一劃,霎時風雷涌動,磅礴靈力化作實質(zhì)的月白色罡風,在場眾人甚至能聽見空氣被撕裂的“噼啪”聲。
那壯漢手中麻袋驟然炸成粉末,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傀儡般倒飛出去,重重砸在青磚地上。
大伯面色煞白似刷了墻灰,佝僂著背脊抖若篩糠,枯樹枝般的手指幾乎要戳進泥地里:“作孽啊!都說了是請仙人來收妖的……兒??!你這是做什么!”顫巍巍往前挪了半步,卻叫那凜冽氣浪掀得踉蹌后退,后腰重重撞在供桌上震得香爐傾倒。
霜雪似的發(fā)絲掠過門檻,月白錦袍下擺沾著點點紅梅般的血跡。冉冉逆光而立,銀絲如瀑垂落腰間,在穿堂風中揚起細碎流光。
“你不是鬼王?”老伯瞇著眼睛,努力辨認著眼前的妖怪。
“欺負她就是欺負小爺。”冉冉薄唇微啟,每個字都淬著冰碴子扎人耳膜。袍袖輕揚間,靈力如月光傾瀉,將方四意與清泉穩(wěn)穩(wěn)托至廊柱旁。手掌倏然攥住條凳,檀木在他掌中裂開蛛網(wǎng)紋,輕輕拍了拍衣袍,吐出不快來:“腌臜貨色——”
凌厲眼風掃過瑟縮人群,冉冉忽然嗤笑出聲,“打著捉妖的名頭強擄姑娘,不如先送令郎去地府找人去?”
老翁膝行著撲上前,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砰砰作響:“仙君開恩!大郎往井里投蒙汗藥,是怕姑娘們遭了鬼王毒手……”混著血沫的涎水順著花白胡須滴落,在青石板上洇開暗紅。
“修仙者會懼區(qū)區(qū)鬼魅?”冉冉抬腳碾住老者肩頭,白玉似的面容浮起譏誚紅暈,“怕是令郎瞧著姑娘們顏色正好,要學那山精野怪強娶新娘罷?”
手中條凳忽地燃起幽藍火焰,映得他眉間紅蓮猩紅欲滴,“我倒要看看,等真鬼王駕臨,你們拿什么供奉!”
蓮香飄散,四意轉(zhuǎn)醒。
上次見著冉冉,還是太虛宗山門遭黑龍襲月那夜。那襲月白廣袖浸透猩紅,生生替她承了幽冥穿心掌。
方四意攥緊袖中顫抖的指尖,靈臺分明還烙著他衣襟破碎時露出的猙獰血洞,偏偏這些日子竟連半句話都不曾問過。
“怎么能笨到這種地步?”冉冉玉雕似的指節(jié)叩在桌上,斜睨過來的眼尾染著鎏金妖紋,“口口聲聲要降妖除魔,卻連凡夫俗子的腌臜伎倆都辨不分明?”話音未落,周遭數(shù)十“村民”竟如煙似霧散在晨光里,連半分妖氣都未留下。
方四意霍然起身:“何時布下的障眼法?”
“五千年道行的狼崽子也敢裝鬼王?”冉冉忽而欺身上前,吐息間霜雪氣息裹著血腥味,“主人,要不要我現(xiàn)在便去剜了那廝妖丹。”
可惜冉冉跟了她這么一個主人,如今修為還停留在四千五百年,恐怕不是對手吧?
方四意指尖絞著衣角,耳尖泛起薄紅:“咳……你先前傷得那樣重,總該休養(yǎng)才是。”話音未落金紋契約印記驟然在冉冉足底綻開,未出口的爭辯被掐碎在喉間,衣擺如同被揉皺的桃花瓣,瞬間收進契紋之中。
方四意看著冉冉消失的地方,臉上露出一絲呆滯的神情,干笑了兩聲:“哈哈……倒也不必……真回去……”
靈臺里翻涌的靈霧纏住冉冉腕骨,他徒勞地攥拳砸在虛空結(jié)界上,主仆契的禁制順著經(jīng)脈寸寸收緊,激得神魂都在震顫。
那笨蛋主人怕是根本不知曉,主仆契對于締約妖獸來說,是刻進妖丹的絕對敕令。
方四意要他回去,他暫時是出不來了。
老翁佝僂的脊背撞在斑駁土墻上,枯樹皮似的臉泛著灰敗。方四意掠身上前托住他手肘:“您緩緩氣?!?
老伯枯瘦手指死死摳住門框,渾濁眼眸蒙上霧氣般來回掃視空蕩蕩的堂屋。檐角銅鈴忽地叮當亂響,驚得他踉蹌半步,喉間擠出破碎氣音:“怎么人都不見了?”
“大伯,他們?nèi)藨摱既ヅ<姨岱拦硗趿?。”清泉的裙裾拂過青磚,音色浸了春水般溫軟。她將掌心覆在老人青筋虬結(jié)的手背上,鬢邊銀蝶步搖在暮色里漾出碎光。
四意將犀月棒往肩頭一甩:“待會兒見著那東西,記得藏起來。”
清泉抬頭看著方四意,乖乖點了點頭。
方四意利落地套上繡著嫁衣,指尖撫過袖口暗紋時微微一頓。她轉(zhuǎn)身按住雕花衣柜的銅扣環(huán),紅燭搖曳的光影將牛家姑娘和清泉蒼白的臉映得更顯脆弱:“躲進去后別亂動,若離我超過百步——”話音未了,木門忽地被穿堂風撞得哐當作響。
牛家姑娘牙齒深陷下唇,石榴裙裾擦過青磚時帶起細碎金鈴響,整個人蜷進堆滿錦被的檀木柜中。
方四意啪嗒落鎖的瞬間,瞥見少女腕間系著的平安結(jié)被攥得變了形。
蓋頭垂落的流蘇掃過拜帖上猩紅如血的“囍”字,方四意指腹摩挲著紙面凹陷的符文。
門扉處十幾個舉著火把的村民在她身后投下幢幢鬼影,把貼著褪色窗花的菱格窗映得忽明忽暗。
燭芯驟然爆出青綠色火星,火苗像是被無形鬼手掐滅。
方四意耳畔炸開嗩吶凄厲的破音,天旋地轉(zhuǎn)間竟嗅到濃烈的檀香混著腐土氣息。紅綢蓋頭被掀飛時,她后頸重重磕在描金轎廂上——眼前分明是八人抬的喜轎,四角懸著的琉璃燈卻泛著幽藍磷光。
“靠,有點中式恐怖了??!”方她反手扣住轎簾,指尖觸到濕冷的織錦竟沁出血珠。轎廂四壁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隨著她施法驟然亮起紅光。
霜氣自她指尖迸發(fā),方四意貝齒碾碎朱唇,眼底泛起碎冰般冷芒。纖纖十指翻飛結(jié)印,霎時霜花如銀蛇游走,將艷紅轎輦層層纏繞。
“破!”
隨著脆喝,冰層應聲炸裂,五塊雕花轎壁裹著霜屑轟然墜地。
“這冰封術(shù)第二重——化形是真的好用,想變什么就變什么!什么區(qū)區(qū)符文,還不是被我的冰給破了!”
她瞳孔驟然緊縮——四只玄鐵巨爪正扣著殘破底盤往山巔疾行,暗紅妖紋在獸爪上若隱若現(xiàn)。“糟了!出來早了!”方四意反手拍向額間,桃木簪應聲迸出金光。
素手翻飛間冰霜竟然織就花轎。
“你們繼續(xù),繼續(xù)啊,我……自己鎖好了!”
群狼幽綠瞳仁映著冰晶,喉間溢出混沌低吼。它們不過鬼王掌中傀儡,哪知道新娘早已偷梁換柱。
十里外,清泉踉蹌著扶住古柏。卻見眼前尋人銀蝶化作粉末。
結(jié)界內(nèi)冰轎輕晃,停在山洞門口。
“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