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門戒律森嚴如天塹，新弟子須得下山歷練。

修復鎮妖塔的任務，擔在林和身上。

門中規矩，未結丹者需金丹修士護持。

林和廣袖翻飛踏上玉階請命時，腰封懸著的青銅鈴鐺叮咚作響。他分明頂著掌門親傳弟子的名頭，偏生自那以后，掌門瞥來的目光總凝著霜雪。倒不如接了這差事，離開太虛宗一段日子，還能逗弄那個總愛炸毛的小徒弟。

思及此處，他仰頭飲盡葫蘆里的梨花釀，喉結滾動間溢出輕笑，唇角勾起自嘲弧度，

似笑這巍峨仙門容不下他半分。

鎏金門規第三條明晃晃刻在試劍石上：弟子下山必佩本門腰牌。那腰帶以金絲銀線繡滿符咒，掛上銀鈴，既是身份銘牌，亦是護體法器。

曾有外門弟子私自更換腰牌，當日便被戒律堂抽了三鞭，逐出山門時血漬在青石階拖出長長痕跡。

昆侖山腳下，是黃角鎮。

鎮南三十里外終年云霧繚繞的蜀南竹海深處，原本矗立著封印萬千妖邪的九層玄塔，是故太平。

林和撫過腰間鈴鐺，當初正是在這鎮東頭置了間青瓦小院，檐角風鈴叮當響了整季春雨，終是等到方四意穿越時空裂縫，跌進他布著陣法的蜀南竹海。

“清泉你的鏡子！”方四意杏眸亮得像是盛滿星子，指尖戳著腕上占星鏡，“妖神搶這鏡子難道是要照出三界命數？”話音未落忽覺背脊發涼——腕帶邊緣饕餮紋泛著幽藍暗光，倒映出清泉蒼白小臉。

記憶翻涌間閃過畫面：瘦弱少女孤身闖進妖獸森林……

方四意喉頭微哽，忽將腕帶脫離手中，動作卻放得極輕。

如今想來，占星鏡一直在清泉身上，這不是帶了個定時炸彈在身上嗎？那妖神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追殺過來！

清泉指尖不安地絞著袖口：“爺爺臨終前……只說萬不可離身。”月白襦裙隨風輕晃。

林和玄色靴底碾碎枯枝走來時，結印在她手腕上：“隱息咒可保凡間一月無虞。”

他屈指彈在方四意眉心，“倒是你，多想想自己吧！教你的束水咒怎么還在第一重！”

“要你管！”

方四意與清泉并排踏過碎石小徑，裙擺掃過青苔時濺起細碎水珠。兩人脆生生的說笑聲驚飛枝頭翠鳥，渾然不覺落在五步開外的林和。

玄衣青年用扇骨撥開橫斜的竹枝，望著前方蹦跳的兩個身影，唇角噙著縱容的柔光。

“九層妖塔以前就藏在蜀南竹海最深處！”方四意猛地轉身倒退著走，發間銀鈴鐺撞出清響。她十指在空中劃出夸張弧度，“那些芒獸啊——”突然壓低嗓子湊近清泉耳畔，“指甲蓋大小卻能吸干術士精血！還有那條黑龍……”指尖戳破林間薄霧，活脫脫要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晾曬，“渾身纏著黑魆魆的煞氣，比十八層惡鬼還瘆人！”

清泉倒抽冷氣攥緊羅裙，纏枝牡丹紋的綢緞在她指尖皺成團：“可是《百妖譜》里冰夷兇獸？”

“正是！”方四意突然旋身躍上塊青石，繡金線的裙裾在風中綻開，“當時林和差點被那孽畜撕碎，全靠我斷喝一聲‘刀下留人’——”她單手叉腰揚起下巴，陽光穿透竹葉在她眼尾點染狡黠碎金，“你猜怎么著？那黑龍當場就放開了林和！”

清泉仰頭望著石上神采飛揚的女子，杏眼盛滿粼粼艷羨：“四意好生威風！”

竹影漸疏時淙淙水聲漫入耳中。清泉忽然駐足，貝齒碾過嫣紅下唇：“我……我去裝些水。”腰封暗袋里傳來細微蠕動，藏著個蒲公英絨球似的妖靈。

方四意狐疑挑眉，卻見清泉耳尖漫上胭脂色，抱著鎏金水壺慌慌張張奔向河岸。俯身時忽見水面倒影——條覆滿青黑鱗片的巨尾倏然掠過！

“嘩啦！”水壺墜入漩渦的剎那，清泉跌坐在濕泥里。再定睛時漣漪散盡，唯有幾片枯葉打著轉。

清泉驚魂未定，撿起倒在一旁的水壺，腳步踉蹌地往后退。

“清泉，你怎么回事！見鬼了？”方四意跑來。當她俯身欲掬水時，瞳孔驟然緊縮——清澈水流中竟滲出蛛網般的猩紅！

自從筑基以后，便被開了神識。

那神識在此刻似乎有震顫，方四意轉身疾呼：“林和！這水……”話音未落，水面炸開丈高浪花。銀鱗蛟人破水而出的瞬間，尾鰭掃斷整排青竹。方四意只覺腰肢被冰寒鱗片纏緊，腥咸水汽灌滿口鼻隨后“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思思！”林和劍指掐訣，數十條碧藤向她飛過去，卻未來得及抓住她的身體。

咸腥水流灌進鼻腔的瞬間，方四意四肢驟然僵直。寒潭水如同千根冰針刺入骨髓，混沌聲響從四面八方擠壓著耳膜。她徒勞地張開五指，指尖卻只劃過幽藍水幕，藻類纏上手腕的觸感讓她脊背發涼。

林和叫喊聲聲被水流絞碎成斷續音節，碧色袍角在頭頂翻卷如云。然而那鮫人銀尾輕擺便攪動暗流，蚌殼閉合的悶響碾碎了最后一線天光。

“咳——”方四意嗆出串氣泡，肺葉灼痛得幾乎炸裂。鮫人泛著磷光的指尖忽地扣住她后頸，另一只手托起她下頜的力道竟透著詭異溫柔。

泛著水紋的內丹從鮫人唇間浮出時，周遭水流突然凝成萬千星屑。

內丹忽地變小。

“咕嚕。”方四意本能吞咽，喉間霎時漫開鐵銹味。待她顫著眼睫抬眸，正撞見鮫人耳鰭翕張時抖落的熒藍鱗粉——那根本不是電視里長著人臉的美人魚。

有了那顆內丹，方四意感到胸腔一松，仿佛重新獲得了呼吸的能力。

布滿晶鱗的面龐上，無神的雙眼正泛著琥珀色冷光。

“你將我擄進來，又救我，究竟為什么？”方四意纖長羽睫輕顫，青蔥似的指尖抵住心口，雪緞鮫綃隨水波漾開旖旎弧度。

鮫人蒼白指尖撫過鎖骨處猙獰傷痕，幽藍鱗片簌簌剝落：“百年前東海颶風掀翻龍綃宮，族人血肉化作赤潮。我拖著殘軀蟄伏寒潭，終于遇上你……”尾音化作輕咳，兩顆渾圓明珠自眼尾墜落，“此物是你們人族最喜歡的，可我要的……是雙親骸骨歸葬祖淵東海。”

她將手中的珍珠遞給方四意。

方四意雪腮微鼓，眼尾挑起三分驕矜：“外頭那位可比我厲害，為什么挑中我？”她足尖碾著貝殼紋路，珊瑚珠墜在踝間叮當作響，“再說這些破珠子——”尾音拖得綿長，忽而俯身逼近鮫人耳畔，“我可不需要。”

鮫人尾鰭劇烈顫動，淚珠凝結成冰晶簌簌墜落。它突然摸索著攥住女子緋色裙裾，鱗片泛著幽藍血光：“東海十八部早被魔蛟屠盡，阿爹阿娘困在珊瑚冢百年……”喉間溢出悲鳴，“若肯帶我去東海，待雙親魂歸碧海，這千年修為凝成的避水珠我可送你……”

方四意這才發現，這鮫人的雙眼看不見。

“可以。”方四意指尖已觸到溫潤珠光——這鮫人竟將半條命脈系在她靈臺。

鮫人尾鰭輕掃過珠母內壁，鱗片在幽光里泛出青黛色：“我見貴人臨水飼靈，定是個善人。”

方四意這才明白，這鮫人錯把她當成清泉了。

玄鐵扇挾著凜冽罡風破空而至，削落半片珍珠簾。

林和廣袖翻涌著青木靈氣踏浪而來，原本溫潤的眉眼凝著千年寒潭的冷意。

鮫人尾鰭應激炸開冰藍骨刺，仍被法器削去三片鱗。

“林和！”方四意旋身撲擋，她分明看見對方瞳孔驟縮——那雙向來平穩持扇的手竟在顫抖。

“那么不信我，千年小妖我都對付不了么？”

林和聞言，緩緩將扇子收了回來。目光落在方四意臉上時，眼中的怒火才略微消散了幾分。

“鮫人內丹？”林和心中一驚，暗自思忖，“思思怎么會有鮫人內丹？前時空里，她是在無盡海那時才得到了鮫人內丹，怎會這個時候就……”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施展木系法術，用藤蔓將方四意攔腰勾了過去。

鮫人倚著硨磲殘殼咳出帶冰晶的血沫，斷鱗處泛起星芒。

方四意：“林和，你快給她治傷！這個鮫人說了，如果我們帶她去東海，幫她找到雙親，就把這避水丹給我。”

林和掌心凝出虛影覆在鮫人滲血的鱗片上，喉結微動：“護她心切……抱歉。”

那鮫人尾鰭已褪成慘白，千年修為在失去內丹后本就搖搖欲墜，此刻被林和劍氣所傷，連半人形都維持不住，魚尾化作點點熒光消散。

她咬破下唇強撐起身，脊骨處碗口大的血窟窿正緩慢生出肉芽：“若公子能破開東海結界救出雙親……”她咳出淡藍血沫，破碎的腮膜翕動著，“生死何懼。”

方四意正盤算著，忽聽得——

“既是思思欠你的。”林和祭出鎏金錦物囊，海浪將他束發的綢帶吹得獵獵作響，“我們此行也要去東海。你可以待在里面療傷。”

林和拿出錦物囊，看向鮫人：“此物可保你靈氣。”

“不對，林和，你怎么也能在水下說話！”四意突然揪住他廣袖，指尖戳向他喉結處流轉的淡青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