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余韻在窗欞外徘徊,方四意繃成滿弓的脊背終于松了三分。她咬著櫻唇呼出綿長氣息,瓷白面龐凝著未褪盡的驚惶,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才穩住藥碗。
藥香裹著白霧漫上來,將她浸在寒潭似的眸子染上薄霧。
“沒聲兒了,這下應該沒事了吧。”
尾音打著細細的顫兒墜在青磚地上,她跪坐起來,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邊。玉指剛剛摸到棉被邊緣,忽見窗外銀蛇般的雷電竟似生了靈智般折身破窗,轟然炸開在鎏金床柱旁,迸濺的火星映得簾幔上金線游龍幾欲破空。
“嗚!”秘色瓷應聲碎裂如冰裂,少女踉蹌著跌進墻角,廣袖堆云似的蜷作一團。
她的裙裾鋪在青磚上,恰似雪地里潑了碗胭脂,簪頭珍珠隨著簌簌發抖的身子亂晃:“這雷太邪門了吧!”
哽咽裹在喉間尚未咽下,她忽地抬起淚盈盈的杏眼。指甲死死扣住墻面,正要探身查看,卻見又一道雷挾著萬鈞之勢直貫而下。
榻上人驟然繃成彎弓,錦紋云緞下肌理寸寸戰栗,素來溫潤的眉眼扭曲成她從未見過的猙獰模樣,指節叩在床沿竟迸出金石相擊之聲。
“不是,林和,你惹啥了,怎么只對你天打雷劈啊!”
窗外紫電映得她小臉煞白,鬢邊碎發被冷汗黏在頸側。
“太恐怖了!”
話音未落,雕花木門轟然洞開。
掃地僧灰袍翻卷著撞進內室,枯瘦手指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此乃九霄玄雷劫!少主分明已承過第一道……”
“什么!雷劫?”方四意霍然起身,蜀錦裙裾掃翻了案上青玉香爐。她望著榻上氣若游絲的身影,瞬間焦躁,“他丹田靈脈剛剛受損,如何受得了……”
方四意連聲急問:“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若是有人在她眼前被雷劈死,不敢想象……她得有多么深的心理陰影啊!
她眸子倏然迸出精光,嗓音陡然拔高:“棉被不導電!”話音未落已抄起云紋緞面被,十指翻飛將錦被裹成蠶蛹狀,蓋住林和,掌心凝出冰藍色法訣往被面一拍,霎時寒霧繚繞結成一尺厚的冰晶結界,在月光下折射出泠泠冷輝。
“額……有點像冰棺……”
第二道劫雷裹挾著龍吟虎嘯之聲劈下,碗口粗的紫電挾著萬鈞之勢劈落。厚厚的冰晶應聲炸成碎片,林和猛地弓起身子,猩紅血霧噴濺在素白錦衾上,綻開朵朵紅梅。
“完了完了,他要死了!”方四意死死捂住嘴,淚珠子在杏眸里滾來滾去。她忽又想起話本子里的橋段,揪著袖口喃喃:“難道這里是什么……女主舍身擋劫,方能教他肝腸寸斷念念不忘的drama情節……”
“少主若再受此天罰,怕是……”掃地僧攥著掃帚的指節發白,望著穹頂翻涌的赤色劫云,終究沒能說出那個“死”字。
“懂了,雷劫的雷不一樣是吧。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小說里面的情節,讓我這個救世主來拯救男主吧!”
這個時候,肯定是需要我替他受一道雷劫,從而讓他對我百般感激的……
方四意還在自顧自地碎碎念著,話話音未落,第三道赤金雷霆如同上古兇獸的獠牙,生生貫穿了林和單薄的后背。
玄色錦袍應聲碎裂,那人的手垂落。
方四意踉蹌著撲過去,指尖幾乎要掐進他蒼白的皮肉里:“林和——你醒醒!”她眼眶泛紅,急忙蹲下身子,雙手緊緊握住林和的手,那雙手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有脈搏,我摸到了,還沒死,太好了!”方四意破涕為笑,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一掃剛才的陰霾,“大師你看,他心口還熱著!”鑲著東珠的耳珰隨著動作掃過林和頸側,在焦土氣息中蕩出細碎清音。
老僧望著滿地狼藉輕嘆,忽見青玉扳指上凝著的血珠微微顫動。
方四意還未來得及收回的手被冰涼指尖攥住,抬眸正撞進一汪瀲滟春水——那人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已半睜,眼尾洇著薄紅,鴉羽般的睫毛簌簌顫動,分明是重傷之軀,偏生勾出三分艷色。
“難道是……”
“……回光返照?”
方四意不敢再往下想,一顆心懸在了半空。她滿心自責,倘若她剛剛,替他擋住一道,他也不至于如此。
“林和,你可有什么要對我說的。”方四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低沉下來,可仍難掩其中的顫抖。
林和染著殷紅血跡的指尖虛虛搭在她皓腕,蒼白唇間溢出斷續氣音:“思思昨夜……咳……”喉間震顫帶出更多血沫,濺在方四意繡著銀蝶的袖口,“在天穹殿……“
“可曾窺見……”他尾音浸著砂礫般的暗啞。
“沒有!”方四意急急搖頭,杏眼蓄滿水霧:“我只聽見掌門說你……說你是妖怪。”喉頭哽住般抿緊唇瓣。
“但你為了救原宿主甘愿毀丹,自甘墮落,也難怪被當成妖怪。”
林和繃緊的脊背不著痕跡地松了三分。若教她瞧見那滿室噬魂陣與鎖妖鏈,他五萬年修為的手下趕來支援,多年籌謀怕是要化作鏡花水月。
“等你走了……”女子忽然揪住他染血的廣袖,鼻尖泛起海棠紅:“我會替你嘗遍世間的美食——不對,你都辟谷了……”她懊惱地咬住下唇,忽又仰起小臉綻開梨渦:“那我就刻苦修煉,天天向上,替你奪九州第一修士的名頭!掌門師叔那邊,有我照顧……”
絮語陡然化作嗚咽,單薄肩頭隨著抽泣簌簌發顫,發間玉鈴鐺叮咚作響。
林和眼尾微挑,木訥開口:“思思這般急著給我哭靈?”
“方才雷劫劈下來時……”她耳尖漫上霞色,青絲垂落遮住慌亂眸光:“我原是要撲過去的,可那雷電太快了……”越說聲氣越弱,指尖無意識絞著腰間絳帶。
其實也不全是這樣,她不知道這天劫的威力,怕這一下過去,便一命嗚呼了,這才拖延時間。就是怕死。
林和忽地抬手,骨節分明的指節掠過她鬢邊亂發,擦過耳垂時激起細微戰栗。“別怕……“他喉間滾動著砂礫般的低笑,“我死不了。”
“你?”方四意倏然抬頭,掛著淚珠的臉龐撞進他戲謔眸光,“真的……真是大好了?”她指尖戳向他心口尚未愈合的雷紋,“這藥是真有效啊?”
倚在云紋軟枕上的人已闔了雙目,鴉青色睫羽在蒼白面容投下殘影:“且容我調息半刻。”
“調息何須計較時辰……”她嘀咕著去扯他腰間玉玨,卻見那人廣袖間暗紋流轉,竟是瞬間墮入龜息之境。
待漏刻轉過三遭,林和睜眼時眸中已無半分病氣。他慢條斯理系上玄色腰封,流云廣袖拂過案上骨扇。
“林和你等等!”方四意提著裙裾追到廊下,正撞見他劍訣起勢。
“我也要去!”
霜寒劍化作流光載著二人騰空,她慌忙攥住他后襟的鶴紋刺繡:“又要去干什么啊?”
林和側首時,鴉青睫羽在眼下投出淺影,分明是無奈神色,偏生唇角微微勾起:“當心些。”劍身震顫的清音掠過耳畔,他玄色暗紋箭袖被罡風鼓動,分明是病中單薄身形,御劍時脊背卻挺若青竹。
方四意盯著他后頸滲出的薄汗:“魏至賢就有坐騎,為什么偏偏你總御劍?”
“思思啊。”劍氣割開云絮,他聲音混著獵獵風聲,“我修為尚淺,哪里配得上那些萬年靈獸坐騎?我不過一個筑基的術士。”
語氣里似乎帶著些心酸。
水獨峰結界流轉的幽藍光暈映入眼簾時,林和突然繃緊肩背。
方四意順著他視線望去——有個人影兒在月華下泛著詭異青芒。
當林和的眼神觸及白澤的時候,瞬間變得凌厲。
「今夜他并未得逞……」
他一直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便特地來看看。
白澤身為祥獸,本應心懷蒼生,怎可做出這等害人的勾當。
況且,無盡海深不可測,他并不會那么強悍的閉氣術法。
見白澤離開,林和松了口氣。
懷中忽然傳來細微的嗚咽,林和低頭便撞進方四意的鹿眼。女子帶著些困意呢喃:“要回去了么?好困啊。”
“這就回。”林和掐訣時瞥見白澤倉皇離去的殘影。
夜風裹著少女發間甜香,他御劍時故意將云層撥開縫隙。
林和:“妖神為了清泉身上的占星鏡子,將你抓去做了人質。你安然無恙,可清泉似乎為了救你,不知所蹤。”
“什么意思?”方四意疑惑地問。
林和:“她可能正被困在妖獸大森林里。掌門派了很多弟子去尋她,可始終沒有尋到。”
“清泉?”方四意輕哼一聲,語氣中滿是任性,“我本就是因為她才被妖怪抓去的,她救我是理所當然的事兒,我憑什么要去找她?她失蹤了跟我有什么關系!”
林和鴉青色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劍眉微不可察地輕蹙,望著方四意時目光似浸了月色的湖水:“思思,這般沒心沒肺的言語,可不會讓人喜歡哦。”尾音裹著三分無奈,倒像是在哄鬧脾氣的貓兒。
方四意驀地別過臉去,指尖無意識絞住衣角,偏要揚起雪腮冷哼:“誰要他們喜歡!”目光卻偷偷描摹著青年玉雕般的側臉,見他眉間褶皺愈深,心頭突然泛起細密的疼,“她傻乎乎的,偏要獨闖妖獸大森林,難道還要旁人替她擔驚受怕不成!”
月色如霜漫過茜紗窗,方四意蜷在云錦衾被里輾轉。清泉單薄的身影在眼前揮之不去——女子蒼白如宣紙的指尖攥著她的衣袂,淚珠撲簌簌墜在染血的衣襟上。
方四意猛地扯過錦被蒙住頭,死死咬住下唇。
“該死!”她突然掀被坐起,鴉發凌亂披散在藕荷色寢衣,錦被凌亂堆在腰間。玉筍般的指尖狠狠戳著繡金絲牡丹的軟枕:“逞什么英雄!”聲音卻帶著水汽,尾音破碎在夜風里。
方四意赤著玉足踩在冰涼的青玉磚上。指尖懸在林和房門前三寸又蜷縮成拳,耳尖早已染上薄紅。
“林和……”
“林和我有事找你!”
雕花木門“吱呀”洞開的剎那,她足尖絆在門檻上。天旋地轉間栽進溫熱的懷抱,清冽桃花香沁入鼻尖。方四意慌忙要退,掌心抵住他胸膛時觸到錦袍下緊實肌理,霎時連指尖都泛起海棠色。
抬眸正撞進林和含笑的眼波里,那里倒映著她鬢發散亂的模樣,像是將漫天星子揉碎了灑在春水中。
那人喉結微動,玉雕般的指節虛虛攏在她腰間:“這般著急,是趕著去給妖獸送點心么?”尾音染著藏不住的笑意,震得方四意脊骨發麻。
她這才驚覺自己還攥著對方銀線暗紋的衣襟,慌忙松手時又蹭到滾燙的鎖骨。
“陪我去妖獸森林。”
林和低笑,忽然后撤半步松開桎梏。
春寒料峭的風趁機鉆進兩人縫隙,卷起方四意鬢邊垂落的珍珠流蘇。
他慢條斯理地理著被扯皺的袖口,目光卻凝在她發間歪斜的海棠花。
“還不快走,你都穿好衣服了!”四意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