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青丘狐妖,按理說,與他們有仇的該是靈狐殿,應該先到靈狐殿大殺才是,怎么會去了北斗玄門?”張瑤的指尖在青玉案上叩出清脆聲響,“莫非是為了……”
倚在月白紗帳旁的清泉不過十七歲,杏眼通紅似揉碎桃花。
她對北斗玄門的諸多事情向來是不上心的,平日里也很少同爺爺聊起這些繁雜世事。
在她心里,早知道北斗玄門同昆悟道一樣,向來都是超脫于俗世之外,又怎會與什么妖結下仇怨呢。
此刻,方四意倒是覺得這個謎團越來越有意思了,清脆的聲音響起:“清泉,你沒事就好,我還得去找林和呢,白楚年還在下面等我。”
說罷,她斜睨了張瑤一眼,隨即便邁著步子走了,衣袂隨風輕輕飄動。
聽到“白楚年”三字,清泉驀地攥緊手中絲帕。那日見面,少年銀白短發沾著晨露,分明是笑著的,偏生教人想起深冬檐下懸著的冰棱。
張瑤廣袖輕振,案上鎏金香爐驟然騰起三尺青煙。她盯著裊裊升騰的霧靄冷笑:“我張瑤若要計較,那時候該在試劍臺與她分個高下,而不是因為一個比賽就……”
“就生了嫌隙。”尾音卻泄出絲顫意,藏在袖中的左手早已掐出月牙狀紅痕。
“四意怕你惱她護我不周……”清泉話音未落,忽見窗外驚起數只青鸞,原是方四意踩著竹稍往主峰去了。
此刻白楚年正倚在靜水竹樓廊柱旁,碎金日光穿過湘妃竹簾,在他銀白短發上鍍了層流金光暈。卷翹發梢垂落額角,襯得那張面容愈發蒼白。
“帶我去后山。”他忽然轉身,嗓音沁著冰棱。玄色箭袖下露出半截手腕,青紫血管在冷白皮膚下若隱若現。
“成啊。”方四意盯著他攥緊的拳頭,俯身拾起青竹條,蔥白指尖捏著細竹晃出碧色殘影。
晨光穿透林葉在她緋紅襦裙上織就金線,倒真似靈鹿踏著碎金躍入深林。
“白楚年——”方四意忽地旋身,青絲纏著金鈴鐺叮咚作響,“你們北斗玄門的人怎么都是短發?我看除了你們門派,其他男人都蓄著長發。”
白楚年狹長的眼眸微微抬眸,原本深邃的眸子此刻卻黯淡了幾分,薄唇輕啟:“北斗玄門開創之人的畫像原本便刻在占星樓的那面古老石壁上。祖師當年墨發逶迤及腰。為窺天機,青絲斷時血染玄門,而后得星辰之力。自那之后,門派便把剪發作為入門修行的一種獨特儀式了。”
“這樣啊。”少女拖長尾音,緋紅廣袖掠過少年玄色腰封。她問:“那九尾狐妖傷清泉爺爺的事,你就那么篤定?”
白楚年喉間溢出聲嘆息:“十日前,爺爺卜得離火位現狐尾紋……”星芒在他指縫明滅,“那妖氣……足有十萬年道行。”最后幾字碾碎在驟然收緊的指節里,金線刺繡的袖口隱隱崩開絲縷。
“十……十萬年?!”方四意踉蹌后退半步,繡鞋碾碎半片枯葉。她慌忙捂住唇,腕間銀鐲撞出清越哀鳴。
靈狐殿那個被偷的八寶琉璃丹魄也才八萬年!
這些仙門中人,明明天天在抓妖,可世界上怎么有這么高修為的妖怪!
十萬年,那可是要焚盡多少仙骨才能煉化的修為?
女子忽地攥住少年腕間束帶,指尖陷進云紋刺繡:“這般大妖……”喉間發緊,“連清泉爺爺都抵不過?”
白楚年仰首望著葉隙漏下的光斑,鎏金發冠流轉著破碎曦光:“來的都是上萬年大妖,而且不止一個。大乘境修士或可一戰……”他聲音漸如飄雪,“百年有一人入大乘之境都是罕見……”忽有山風掠過,吹散未盡之言。
“大乘境?我是記得林和給我的書上寫過這個!”方四意皺著小巧的鼻子,滿臉疑惑地追問,“那人現在何處?”
白楚年慌忙按住衣襟,耳尖泛起薄紅:“只知……真身乃獅首鹿角,背生玄翼……該是靈獸修成的人……”喉結急促滾動,“曾執青玉簪鎮東海,大乘后……”他搖頭時碎發掃過微顫的眼尾,“再無人得見。”
“聽起來倒像個妖怪。”女子忽地笑開,頰邊梨渦盛滿狡黠。她蹦跳著踩過滿地光斑,緋紅披帛纏住驚飛的翠鳥。
“原以為修道成神不過彈指……”方四意驀地駐足,指尖絞著發尾。山風卷起她半散的發髻,露出頸后若隱若現的朱砂胎記:“這修仙界,動不動就千年萬載,哪能活那么久啊……”鼻尖輕皺時,現代街巷的煙火氣忽地漫上舌尖——便利店暖黃的燈光,手機推送的叮咚聲,連泡面蒸騰的熱氣都成了奢望。
腹中傳來一聲綿長的哀鳴,她羞惱地按住云錦腰帶。
林和冷著臉逼她苦修辟谷術法已有七日,方四意餓得眼冒金星,舌尖都嘗不出晨露的甘甜。丹田里稀薄靈氣打著旋兒,偏生壓不住胃里火燒火燎的疼——這分明是修仙界最嚴苛的瘦身食譜!
白楚年廣袖拂過青石,琥珀色瞳孔泛起漣漪:“四意方才可是想起來家鄉了?”
“我?”方四意歪著頭,手指繞著一縷頭發打著轉兒,思索了片刻后,狡黠一笑,“我這么跟你說吧,我的家鄉有茂密的山林,還有潺潺流淌的河流。那冰山湖畔更是美得讓人移不開眼。而且呀,那兒有好多可愛的動物呢。哦,對了,在我們那兒只要開燈,黑夜都變得亮堂堂的。就連有軌電車都有了,更別說高鐵了,坐上去真的可以日行千里!可比在這兒學什么御劍飛行輕松多了。”
彼時,碎金般的光暈從枝椏縫隙間漏下來,在后山青石小徑上織就一襲軟毯。
方四意踮著腳尖踩過幾片桃花瓣,忽地貓兒似的瞳仁一轉——百步外那個身影,可不正是她要尋的人!
可不能讓白楚年看見了。
“白楚年!”她倏地旋身扯住白楚年袖擺,鬢邊珠花隨著動作晃出細碎銀光,“我好像把一個很重要的典籍忘在案頭了,實在不敢去見我師父……”少女尾音打著轉兒往云端飄,眼尾卻偷瞄著桃林方向,“你能不能回去天穹殿幫我找一找?”
白楚年玄色衣袂掠過滿地斑駁,轉眼便隱入蒼翠深處。
方四意足尖碾著半片落花轉了半圈,繡著纏枝海棠的裙裾旋開瀲滟弧度,朝著桃林疾步而去。
“傻子。”
千重煙霞撲面而來。粉白花瓣似鮫綃裁就的簾幕,裹著蜜糖似的日光簌簌墜落。
林和端坐其中,周身三寸竟似有透明屏障,花瓣觸之即碎作粉末,在晨光里蒸騰起朦朧金霧。
云紋暗繡的淡青廣袖垂落石臺,銀線游走間恍若星河暗涌。方四意盯著他微敞領口處透出的凝脂映霞,忽覺喉間發緊。
那截玉色順著鎖骨的弧度蜿蜒沒入衣襟,竟比枝頭初綻的桃瓣還要瑩潤三分。
此刻,林和正盤腿而坐,雙手結印,神情專注而寧靜。他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隨風輕輕飄動。
周圍的桃花依舊輕輕飄落著,可奇怪的是唯有林和周圍的地上沒有桃花瓣。
“林和——”她故意拖長了調子,足下繡鞋已碾上那片無塵凈土。林和眉心驟然蹙起細紋,薄汗順著頸側滑進衣領,喉結滾動時帶起一線水光:“退后。”
四意恍若未聞,蔥指卷著垂落的發梢打轉。
她隔著半樹垂絲桃花望去,那人分明是挺拔如竹的身量,偏生玉雕般的輪廓浸在晨光里,眼尾竟洇開薄紅,鴉羽長睫垂落時在瓷白肌膚投下顫巍巍的影,倒顯出幾分病弱西子的倦意。
像微風一樣。
可微風,總是吹的人不疼不癢。
“林和,你還在練習凝丹嗎。”方四意微微瞇起那雙靈動的眼睛,刻意拖長尾音,又喚了他一句,聲音里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林和額間冒了汗,皺起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