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順著小路蜿蜒流淌,林和鴉睫低垂在面龐投下細碎陰影。他凝視著前方小路上的枯葉,眉峰在日光里洇開一抹極淡的蹙痕,溫潤嗓音裹著清風傳來:“筑基中期?”
他早已入大乘境,這副身體如何騙得過他們,才是個難事兒。
千年前的他,此刻確實在筑基中期。
四意指尖倏然攥緊衣袖,呼吸一滯,問:“那我如今是哪種境界?”
她舉著玉環:“方才催動這玉環時,那些小妖說這是法器。”
林和心垂眸瞥向她眼中流轉的微光,蒼勁手指無意識摩挲衣襟。他的喉結在陰影里無聲滾動兩下——該用什么措辭才能誠心騙她。
其實,真正解開九層妖塔封印的并非她方四意,而是自己。
他溫和開口:“興許是巧合。”
當初在山道撿到受了重傷的思思,耗盡靈力救她,為此金丹破碎,跌落筑基,被師門斥責為廢人。他不忍面對師父,帶著思思隱居山腳,這一混,就是一年。一年里,他不斷為思思續命,替她重組這一身仙骨。
而他,一世過去,又回到了這個時間點。
只是這回,面臨這一切的他,是未來的他。
方四意翹起唇角,指尖繞著一縷發絲轉圈,笑盈盈開口:“九層鎮妖塔我在電視里見過千百回,這次還是第一次見——”忽然傾身湊近對方耳畔,“不過親眼瞧著這截通天石柱般的高塔坍塌,倒也是真的爽。”
冷風卷起腰帶上的銀鈴發出細碎聲響,“自然是本姑娘撬開了頂層封印。”四意赤足踩過滿地枯葉的窸窣聲里,仰頭望著妖氣翻涌的蒼穹,憤憤不平,“那些仙門長老總愛把妖怪關進鎮妖塔,怎么沒聽說過鎮仙塔呢?就知道多管閑事,妖怪吃人也是因為人太弱了!物競天擇……”她捏著著一枚石頭,笑眼彎成新月:“活物就該在天地間殺出條路來才對啊。”
竹林被冷風卷得晃動起來,林和似乎想起來什么。他望著四意時瞳孔微縮,恍惚間竟從那人眼底窺見當年天劫落難時的神情。
唯有這般,才能讓思思逃出那座鎮妖塔。
可誰又曾想,這座塔的傾覆,是天地劇變的開端。
“那鎮妖塔是師父設下的……”他喉結輕輕滾動兩下,“唯有林家血脈能開啟。你用的法器,是師父傳給我的。”
“這些年來……太虛宗降服的邪祟,都在里面。”尾音消散在清風里,像是要被日光揉碎的花瓣。
方四意攥著冰涼的玉環,指腹摩挲過紋路時眸光微動。她望著眼前嬌弱的少年,愈發理不清這原宿主與少年之間是什么關系了。
太虛宗的名號在識海里泛起漣漪,她的師父既然將這法器交托于她,這般師徒相贈的緣由倒也合情合理。
方四意忽然勾起唇角——既得了法器,不如也跟著去太虛宗,修修仙,變強。
林和此刻倒成了她唯一的籌碼,方四意指尖攥緊衣角,慌亂地垂首解釋:“林和,你別生氣,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那東西,更是不知道什么是陣眼了……要不是取走那石頭,我又怎么能破困而出對吧?”
方四意望著林和的神色,微微嘆氣,可憐這二傻子至今仍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原來的思思早在鎮妖塔下香消玉殞。
這般迂腐的堅持……倒襯得她這“替身”的行徑愈發顯得狼狽。
鴉羽般的碎發被清風掀起,掠過男人眼尾微斂的琥珀色瞳孔。他目光落在女孩身上,注視片刻,才將視線挪開。
“總歸比毫無緣由要好。”
暮色將殘陽揉碎在青瓦檐角時,方四意這才驚覺二人并沒有住在太虛宗里。
抬眼望去,三丈青磚墻裹著半畝薄田,斑駁木門上懸著半幅褪色的紅綢,檐下風鈴被晚風撞出細碎聲響。
她垂眸掃過院中情形。青石板小徑蜿蜒向前,兩叢墨竹在風里舒展枝葉,竹葉沙沙掠過她腕間鐵鏈的暗響。
“這里到最近的醫館要多久?”
方四意駐足望著檐角的蜘蛛網,倒不像是最近有住過人的屋子。
“一盞茶的時間吧。”
方四意半攙半扶地將人引至里屋,指尖在粗布門框上蹭了層薄灰。
四意找了壇高粱酒,往榆木桌上一頓,開了蓋兒。恍惚間瞥見林和蜷縮的膝蓋,燭火在那片青紫上跳動,恍若未愈的蝶翅。
“若真跪足一月……”她喉結滾動著咽下后半句,窗外青鳥簌簌落在瓦當上,像無數細小的問號。
走出廚房,她還不忘彳亍一番,似乎絲毫沒有把林和所受的傷放在心上。
青石壘砌的矮墻圍著三進院落,黛瓦飛檐下探出幾枝海棠,倒像是鋼筋水泥森林里長出的江南園林。
她駐足在曲廊轉角,看著日光在太湖石上雕出鏤空花紋。連檐角垂落的銅鈴都沾染了書卷氣,她感嘆這屋子的主人定是個風雅之人。
方四意望著林和膝彎處猙獰的傷痕,指尖微微發顫——這酒用來消毒實在辛辣,偏偏這里又沒有碘酒這種方便的東西。
“真的只是尋常外傷嗎?”四意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剛提了一嘴說要給他消毒,他卻似乎聽到了什么新鮮詞,無力詰問道:“你怎么知道這是妖毒?”
她沒細想什么妖毒,只說:“我用酒給你消毒。”
“別……”破碎的氣音未落,滾辣的酒液已潑上傷處。林和猝不及防被濺了滿身,卻見向來沉穩的白衣公子突然弓起脊背,十指痙攣著摳進檀木床欄,指節泛出森森白骨。
他額角起了青筋,雙膝在錦衾上蹭出暗紅血痕,整個人仿佛被困在無形的銅爐里煎熬。
房中龍涎香倏然濃烈起來,方四意望著他逐漸渙散的瞳孔,有些不好意思地僵住了。她移手略有顫抖地把酒放在桌子上,囑咐道:“我去找郎中。”
忽覺袖口一沉——骨節分明的手忽然扣住她腕間,體溫燙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