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峰頂的晨霧還未散盡，林和將鳳吟玉環系回方四意頸間。

這已是第三十六次看她在蒲團上歪歪扭扭打坐，露水沾濕的碎發貼在額角，倒比剛入門時多了幾分鮮活氣。

“林和……”她剛啟唇，就被林和截斷話頭。

“專心一點。”白衣青年廣袖輕拂，石案上的玉盞突然騰起三尺水柱，凝成鳳凰展翅的形狀，“束水咒要訣在于‘引’字，你且看仔細。”

方四意盯著那只水鳳凰尾羽上流轉的符文，忽然想起拜師那日。林和也是這樣負手立在云階盡頭，將腰牌系在她腕間時說：“這腰牌只是個障眼法，原先應該也是黑色的。”

“思思，我已授你束水咒。”林和廣袖輕揚，指尖還沾著未干的朱砂墨，“明日便隨師兄弟往妖獸大森林歷練罷。那里的妖很多，不同修為的妖丹也很多。你記得找五百年修為以上，千年以下的妖怪，助你練氣。”

他說這話時，窗外桃瓣簌簌落在硯臺里，洇開一片緋色。方四意攥著符紙的指尖微微發白，總覺得他最后那句叮囑透著古怪——要她專尋五百年修為的妖，卻又避開千年大妖，倒像是……藏著半句未盡之言。

此時密林森森，晨霧裹著松香沁入鼻尖。

方四意蹭近那道玄色衣袂，袖口繡著青鸞暗紋的姑娘正垂眸擦拭劍穗。她捏著嗓子甜喚：“張瑤！你也在！”尾音打著轉兒往人耳蝸里鉆，“重樓長老這些時日……可教了你什么厲害術法？”

張瑤執劍的手一頓。劍身映出少女討巧的笑靨，眸中卻凝著霜雪：“劍法，火符，清心訣。”玉指在“清心”二字上重重一叩，青鸞穗子掃過方四意手背，驚得她慌忙縮回指尖。

青霜劍嗡鳴入鞘，驚起枝頭寒鴉。那抹孤影踏著滿地枯葉遠去，嗓音裹著山風飄來：“既非同門，何必同行。”

她耳畔驀然響起張瑤那把寒潭碎冰似的嗓音，尾音還帶著三分譏誚，頓時氣得咬住嘴唇。裙擺狠狠掃過路邊立著的野花，她扭頭踏上青石小徑，腰間銀鈴隨著跺腳動作叮當作響。

待轉過彎兒，周遭陡然寂靜下來。她望著掌心被掐出的月牙痕，鼻尖忽地發酸：“還不是把我當累贅……”話音未落突然頓住，指尖凝起一抹青芒點在眉心結契印記上，“冉冉！快出來替我去抓十只……不，百只妖獸！”

“哪有白日驚夢的道理！”緋色流光中炸開一聲嬌叱。伴生蓮幻化的少女赤足點在露珠上，粉紗衣擺無風自動，蓮香裹著起床氣撲面而來。她瞪圓了貓兒似的琥珀瞳仁，氣勢洶洶地指著她：“小爺沒空給你抓妖！再說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本就是妖，哪有幫著你抓妖的道理！”

“可你我畢竟——”

“同源而生便要認你為主？”冉冉旋身避開主仆契的牽絲引，發間并蒂蓮釵晃出瀲滟流光。她忽而湊近對方耳畔輕笑，吐息間帶起千瓣蓮虛影：“若論年歲，我在瑤池聽道時，你祖宗的祖宗還沒化形呢！”說罷化作片片緋云消散，空留滿地顫動的蓮花。

“連你也不肯幫我！算哪門子靈寵！”方四意杏眼圓睜，雪腮泛起海棠紅，正要拂袖而去時，忽聽得身后傳來玉石相擊般的清越嗓音——

“方小姐……”

暮色浸透廊檐，白澤廣袖垂落如流云，分明是疾步追來，舉手投足卻似踏雪無痕。他鴉青睫羽輕顫，唇畔含著三分無可奈何的溫軟，眼尾朱砂痣被霞光染作琥珀色，倒像是把灼灼春意都斂進了眸中。

額間的彎月抹額，正隨著他低頭的動作泛起泠泠清輝。

“你是……”方四意攥緊袖中銀鈴，青絲被晚風撩起纏繞在他襟前，“木獨峰、藥宗柳云仙尊座下的？”

白澤指尖蜷了蜷，垂眸應道：“正是。小生名喚白澤。”

濃霧如妖魅般纏綿在林間，織出詭譎的流云紋。

枯葉在足底發出細碎嗚咽，暗紅藤蔓攀著古樹蜿蜒而上，毒刺尖端凝著寒芒，將將擦過少女鴉青的鬢角。

方四意忽而頓住腳步。

三丈外，碩大的并蒂花苞正吞吐著胭脂霧。她眼睜睜瞧著那妖花將細絨似的金粉抖落在過路山雀羽翼間，不過片刻，那雀兒便癡癡跌進蕊心，被層層疊疊的花瓣絞成血沫。

“當心花里有幻香。”素白廣袖自她眼前拂過，帶起清苦藥香。白澤并指抹過她腕間命門穴，琥珀色瞳仁里泛起漣漪：“這林子，可怖的像連風都是淬了毒的。”

四意歪著腦袋后退半步，繡著纏枝紋的裙裾掃過滿地腐葉。她忽而湊近青年腰間玉佩，尾音浸著蜜糖般的甜：“你的銀針，能解百毒么？我家也有和你一樣執銀針的人，我們都叫他們中醫。”

白澤垂眸撫過鮫綃錦袋，指腹摩挲著袋口玄色繩結。七十二枚銀針在晨光里泛起霜色，針尾雕著的梨花紋路竟似活過來般，隨著他靈脈流轉明明滅滅。

“師父說，見梨花如見懸壺濟世心。”他嗓音浸著山澗清泉似的溫潤——那玉佩暗紋分明是一種妖獸的圖紋，正透過衣料在她掌心中。

“你這法器看起來好厲害。”少女睫羽輕顫，貝齒咬住嫣紅下唇，將險些脫口而出的嗤笑咽回喉間。

“當康！”白澤望著眼前的妖獸，清冷嗓音陡然繃緊，骨節分明的五指驀地扣住方四意腕子，力道大得仿佛要烙進她肌膚。

青色廣袖翻涌如云，轉眼間已將她整個人籠在青巖嶙峋的陰影里，垂落的發絲拂過少女耳尖，“別動。”

方四意后背重重撞上冰涼石壁，鼻尖縈繞著白澤衣襟間若有似無的藥香。她咬著下唇偷偷抬眼，正撞見他喉結微微滑動，額間碎發被冷汗浸得發亮，分明是臨戰模樣。

“大概六百年修為的妖獸。”他忽然偏頭附耳低語，溫熱氣息驚得她耳垂發燙，“師妹可愿與我同取妖丹？”

方四意慌忙扒著巖縫偷覷，霎時倒抽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