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意仰頭時，樹冠竟在頭頂絞成漩渦，漏下的幾點銀斑游過她腕間，忽而凝成半截白骨指環。
枯枝在腳下綻開，霉香裹著腥甜漫上來——那分明是浸透人血的腐殖土。
“當心?！睆埇幫蝗豢圩∷滞螅瑒︿h挑開一叢妖冶的鬼面菇。紫霧騰起的剎那，四意恍惚看見菌傘背面浮現人臉，那些扭曲的五官竟然和入陣前看到的新晉弟子一樣。她踉蹌著扶住生滿樹舌的巨木，掌心立刻黏上腥滑的樹脂，宛如被什么舔了一口。
濃霧裹著枯枝碎葉特有的焦苦味，黏在張瑤的鼻尖。她后頸寒毛突然炸起，攥住方四意衣袖的指節發白——三十步開外的樹冠間，驟然掠過幾道暗紅殘影，驚得寒鴉撲棱棱振翅。
“往北走?！彼黹g發緊，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這腐土腥氣太重……”話音未落，頭頂樹枝突然簌簌抖動，幾滴溫熱黏液正砸在她頸側，燙得皮膚瞬間泛起紅痕。
張瑤用指尖撥開橫斜的灌木，發尾掃過沾著夜露的枝葉，黑色發帶纏著幾綹青絲，在薄霧里暈開山茶花的暗香。
方四意攥著那片繡著銀絲云紋的廣袖，發髻上斜插的銀蝶步搖勾住垂絲海棠，葉子上的寒露簌簌跌落鬢邊。
瑩藍微芒倏然漫開，仿若百十只螢火蟲棲息在烏發間。四意茫然抬手去碰，指尖沾了星屑般的碎光，映得眉尾朱砂痣都成了剔透的琥珀。
“噗——”
張瑤望著少女發頂搖晃的熒光，忽地笑彎了眉眼。她從繡著云紋的袖袋里拈出張黃符，瑩白指尖輕輕點在對方眉心：“喏，一階以下的魑魅魍魎，見了這避厄符都要繞道走?！?
方四意慌忙踮起腳尖去夠頭頂符紙，琉璃般剔透的眸子眨呀眨，卻怎么也瞧不見自己發間流轉的朱砂符文。幾縷青絲被風撩起，纏在符紙邊沿的金色咒紋上，倒像是簪了支流光溢彩的步搖。
“當心燒著劉海。”張瑤虛虛按住她亂晃的腦袋，唇角梨渦若隱若現。
張瑤側臉繃著清冷弧度，指尖將符紙遞給她：“別這么看著我！對我來說，廢紙罷了。”枯枝在腳下發出細碎呻吟，她領著方四意轉過第七棵老槐時，林間驟然炸開獸類喉管震顫的嗡鳴。
腐葉堆突然暴起三寸，方四意后頸汗毛倒豎的瞬間，張瑤的劍鞘已橫在她腰際。玄衣少女發尾掃過她鼻尖，帶著松針清苦：“退七步。”
濃霧里緩緩浮出兩盞幽黃燈籠。當利爪撕開霧障時，方四意才驚覺那竟是妖獸的瞳孔。黑鬃似鋼針倒豎的巨狼每一步都踏碎月光，地面裂紋蛛網般蔓延至她鞋尖。
“幽影狼。”張瑤劍穗流蘇無風自動，聲線裹著冰碴，“退到青石后?！弊詈笠粋€字尚在舌尖，腥風已掀起她束發的銀扣。
劍鋒擦著妖獸下頜三寸掠過，在狼吻烙下血線。方四意猛地捂住心口，方才那記掃尾掀起的罡風恰好割斷她鬢邊碎發。
眼見玄鐵般的狼爪要拍碎張瑤肩胛，卻見張瑤旋身時短刃出鞘，寒光如新月破空。
“鐺！”金石相撞的火星濺落在方四意裙擺，燙出細小孔洞。她盯著張瑤翻飛的衣袂，突然覺得這場景像極了全息網游里被調低痛覺的副本——這劇情NPC都自帶血條的吧？
當狼妖轟然倒地時，張瑤收劍的姿勢像歸刃入鞘的雁翎。她背光的輪廓鍍著淡金，伸手拂開黏在頸側的發絲：“有傷著嗎？”
方四意戳了戳妖獸僵直的尾巴尖，仰頭笑得沒心沒肺：“跟著張瑤你，可比我一個人走靠譜多啦?！?
那人耳尖微動，轉身時馬尾甩出個漂亮的弧度：“再胡說就把你塞進妖獸肚子里?！笨煞剿囊夥置骺匆?，她擦拭劍身的絹帕抖開了半寸——正是先前說要扔掉的護身符。
應該是留給她的吧？
林和背抵著老槐樹粗糙的樹皮，直到那抹玄色衣角收劍入鞘，喉結滾動著咽下那口灼熱的氣息，才敢松開發麻的掌心。
他望著收尾的狼藉，舌尖抵住上顎嘗到一絲鐵銹味——方四意這回倒是賭對了，張瑤確實值得依靠。
“可怎么又是她?！敝讣谉o意識摳進樹皮裂縫，碾碎的青苔沾了滿手。
血色蝴蝶掠過枯枝，張瑤忽而駐足，廣袖中滑出張泛黃符紙。素白指尖咬破時濺起朱砂色，符文未成已見幽光流轉。隨著“?！钡拇囗?，紙符寸寸碎裂，化作銀藍微光凝成的蝶，翅尖星火墜入左側密林。
幽蝶停駐處，霧瘴豁然洞開。
月光如銀綃鋪展的鏡湖撞入眼簾，水面浮著層詭譎青芒。張瑤擲出銅錢試探，古幣觸水竟垂直沉落，半寸倒影也無，仿佛墜入虛空。
方四意鬼使神差探出指尖。寒霧在觸水剎那化作冰晶鎖鏈，青碧水紋自她指尖開始褪色，瞬息漫延至整片湖泊。待要抽手已來不及，掌心傳來吸噬之力。她踉蹌半步，忽見水面倒映出漫天星斗——卻是以她為餌的璀璨漩渦。波光吞沒驚呼的剎那，滿湖月華碎作萬千銀鱗。
山風凝在樹梢，最后半片枯葉懸于水面三寸，唯有漸次擴散的漣漪將月色揉皺成奇異紋路。
“方四意！”
張瑤瞳孔驟縮，眼見那道素白身影已被吸入湖里。她踉蹌撲向虛空，五指狠狠收攏，指尖只擒住幾縷風。
冰晶般的水珠從指縫墜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銀光。
腳底下的青碧色水波晃得人目眩，千萬片碎銀在她眼底搖晃。正當她咬住下唇要涉水救四意時，泠泠清音如銀針刺破霧靄，傳入她耳朵里。
那聲音纏著霜雪氣息，分明是夫諸妖獸的叫聲。
張瑤足尖已碾碎三寸草葉，玄色衣袂割開潮濕空氣，暗紋在疾奔中翻涌成墨浪。此刻，什么鏡花水月都拋諸腦后——抓住夫諸（zhě）才是首要任務，抓到了夫諸，她就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