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你有一天醒來,發現一個和你小指頭差不多長的迷你人壓在你鼻子上指手畫腳,你會怎么做?
石讓的選擇是側過頭把它甩下去,讓它一屁股落在床上那道細長的陽光里,然后在那尖細的“喂,你不能無視我!”的抗議聲中奔進衛生間,試圖找到一片藥。
可所有的橙色塑料藥瓶都是空的。
他記不起自己當初出于什么心態將它們如收集郵票一樣列在鏡子后面,此刻將它們全部掃進垃圾桶,擰開龍頭,往自己臉上潑了一捧涼水。
當石讓抓著毛巾再度回到臥室時,他的床鋪上除了皺成一團的被子外別無他物。
沒有迷你人。
沒有超自然事物。
“我沒事......沒事的......”他盯著鏡子里那個憔悴的男子,努力鞏固自己的信念,“只是跟那會兒一樣,老毛病犯了......”
失去英尚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愿意接受現實、悲痛欲絕、對他人的關心報以憤怒,甚至幻視幻聽。
拜托,趕緊讓我回到現實世界吧!
今天是星期一,工作日,上午七點十分。
陽光正好,一個辦辭職手續的好日子。
石讓習慣性抓起手機,摸到屏幕碎了,這才接上昨晚斷裂的記憶。他扔下報廢的手機,匆忙穿好衣服直奔門口,沒找到鞋子,又從鞋架上抽了另一雙,沖出門去。片刻后他又一腳攔在門縫間折回來,拿上面包,之后又是一次折返,這回是檢查有沒有關好家門,有沒有帶鑰匙。
他現在像極了宿醉,但是更糟,似跑似飄地浮在清晨的街道上,轉過幾個爛熟于心的路口,進入報社二樓,用力把面包和免費的咖啡混合著塞進喉嚨。
熱飲和食物將能量輸送進他的身體,世界終于清晰起來。
頭腦平穩后,他心里咯噔一聲。
哦,糟糕......忘記把相機帶出來了。
那可是跟同事借的。
杯中深褐色的液體倒映著他的臉,和早上在鏡子里看到的一樣糟糕,他看上去瘦了五斤有余,一雙眼睛寫盡世間悲苦和人生滄桑,撐不開的眼皮和層層眼袋仿佛不知睡眠為何物。
趕緊結束吧,他受夠了。
差點被活埋的驚魂時刻造成的傷害比他想象得更深。
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瘋掉。
馬上辭職走人,然后好好休息幾天,沒準去看個心理醫生,這才是他需要的......
一股強烈的瘙癢順著他的小臂爬到袖口。
石讓放下杯子伸手欲撓,卻看到一個小腦袋從他指頭下探出來。
“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講話?你明明看見我了,為什么裝作不知道?”
幻覺.....
全都是幻覺......
石讓的瞳孔顫抖著,他的大腦在頭顱里膨脹,仿佛隨時可能爆炸。
“呦,石讓,來這么早啊?”
一名同事進入休息室,走到旁邊倒咖啡,順手給石讓滿上。
“我還以為大英雄能批幾天假呢,果然,總編還是那副樣子。”
石讓機械地順著聲音看向同事,又望回自己袖口,那里已經沒有東西了。他扒開自己的衣袖,翻轉手臂,低頭往身上找。
沒有什么迷你人。
“你沒事吧,石讓,你真的不去請個假休息幾天?你看起來——”
石讓搖晃著逃離休息室,留給同事一個瘋瘋癲癲的背影。
“天哪,他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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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啊,這家伙完全不聽我講話,可惡,這下可怎么辦?”男孩懊惱地把一頭金發抓得更亂,在石讓的左邊口袋里盤腿坐下。
“杰克,你把他逼得太緊了,他昨天剛從紅肉團手底下死里逃生,現在還在逃避現實階段,他的大腦可能隱藏了重大創傷記憶來保護自己,給他一點時間吧。況且如果他承認自己的世界觀應該被徹底刷新,無異于叫他接受他是我們的共犯......”一個細小的聲音從他耳邊響起。
“你干嘛用這種比我懂的口氣講話?”
“孩子,我之前是心理醫生。”
又有一個細小的嗓音響起,“是啊,我們得讓他慢慢主動‘回想’起這件事。聽醫生的吧,他肯定能幫我們拉攏到這個——”
“不準叫我‘孩子’,現在我是這里唯一的大個子,你們都是小不點,這里我說了算,我說什么就是什么,連警長的話也不行!”
這番任性的發言后,小不點們都不講話了。
只有幾毫米身高的他們在杰克的衣服上乖乖坐下,抓住屬于自己的那根纖維。
待晃動止息,杰克扒住口袋邊緣,小心地探出腦袋,好奇又畏懼地向外窺視。
石讓正面對著電腦上的一個文檔,光標已經在【辭職信】和【我不干了】后面閃了好一陣。
他似乎覺得這樣太簡單了,又打出【我調查的新聞我理應有收益不然你等聯盟吧】,最后又刪掉,眉頭擰在一起。
這時,辦公室那頭獨屬于總編的玻璃門開了,煙氣與門軸的吱嘎聲同時飄出。石讓立即起身,但屏住氣逃出辦公室的同事卻越過他,向更后方的工位揮手。
“石讓,你再等一下,那個,那個誰來著......剛來實習的那位,對,就是你,總編說你的稿子不行,過去一趟——”
后排一個表情緊張的年輕人焦慮地應了一聲,朝總編辦公室走去。
經過時,實習生不得不側身從石讓身邊蹭過去,因為后者怔在原地走神,把狹窄的過道堵了大半。
在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一道微不足道的身影跳出石讓的口袋,抓住了實習生的褲腿。
對于身高縮小到不足十厘米的杰克而言,待在一條不斷搖擺的腿上實在是種折磨,他迅速向上攀爬,鉆到了對方一看就不常用的左衣服口袋里,搭著順風車,沖進前方的煙陣中。
煙霧彌漫,小不點們紛紛咳嗽抱怨。
杰克捂著鼻子,趁機指揮他們點了一下人數,確認325個小不點都沒有掉隊。
載著一眾迷你人的“實習生列車”很快停下,伴隨啪一聲響亮的聲音,一疊文件被甩在更高處的桌上。
“自己念一遍。”粗啞的陌生聲音響了起來。
小不點們議論紛紛:
“嗓子不好,鼻子不通氣,說話有雜音——這個人抽煙很久了。”
“肯定是這里的總編沒錯了。”
“一聽就是個討厭的家伙。”
杰克朝他們噓了一聲,側耳細聽接下來的對話——他們個子雖小,但耳朵也小,對待“巨人”們的聲音還是要專注才行。
“碼頭驚現偷渡者百人坑,正文是,4月5日,平淵市警方接到報案,在舊工業區......”
“夠了!你寫的都是什么東西?”
“我......總編,我是按照警廳給的資料,還有第一手照片寫的......”實習生唯唯諾諾地垂著頭。
“是啊,寫的一板一眼跟警情通報似的。看這張照片,告訴我你要怎么給它寫描述。”
總編揮手一甩,將什么東西扔到桌面中間,實習生將它擺正,仔細端詳起來。
“一名偷渡者的......尸體......”實習生喉嚨里涌上一個不舒服的音節,“可能是女性,年齡在——”
“把你在學校學的那部分都給我忘掉,我告訴你什么才叫新聞——‘妙齡女沒錢偷渡會情人,以身抵債換船票,事后慘遭活埋’。再看這個男的,你要寫就寫‘中年男子凈身出戶被迫出走,曝尸深坑,妻兒只領賠償金不要人’。”
實習生的下一句話在喉嚨里哽了好一會兒。
“......您是從哪里得到的這些人的資料的,我聽說警方那邊還沒——”
“有照片還需要什么資料?你難道還怕這群人的家屬漂洋過海從第九區來告我們?拿他們說事的新聞多了去了,他有本事全告一遍。女的就寫下三路,男的就寫婚姻、小孩和出軌對象,流量會決定誰才是真相,這就是人們把鼻子貼上去看的‘小道消息’,這就是‘內幕’。我們把他們渴望的東西擺上屏幕,他們就會去狂歡。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實’!嘖,可惜這場景里人都臟兮兮的,不然可有話題好炒......”
“真是個敗類!”一個小不點罵道,“社會風氣就是被這種人毀掉的。”
其他小不點們紛紛應和。
“我有主意了!”
杰克眼前一亮。
“那個石讓想辭職,他等下肯定會進來的。既然他不愿意接受現實,我們就給他一個證據,證明我們確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