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嗜酒卻不挑酒,御賜的瓊漿他甘之如飴,農家的渾酒他也來者不拒。
得知店中鬻賣之酒乃自家私釀,他已將期待降至最低。
想也知道,此等小店釀出來的酒必定渾濁不堪,口感遠遠無法和正店的佳釀相比。
酒水甫一呈上,歐陽修眸光驟亮。
琉璃杯中盛著琥珀色的酒液,色澤清亮澄澈,竟無一絲雜質!
蘇洵不禁感慨:“蜀中店家多用陶碗配濁醪,現飲現濾。東京果真富庶,在路邊隨便尋個小店,竟也以琉璃杯盛清釀,真教蘇某大開眼界。”
歐陽修撫掌而笑,心中卻暗暗吃驚。
尋常小店釀的渾酒,即便經過多次過濾,也決計達不到這種清澈度,事實上,這般成色的清釀連京郊的大酒坊都難得!
老蘇說自己是大開眼界,他又何嘗不是大開眼界?
在京為官二十余載,此等不同凡響的小店,歐陽修也是頭一回遇見。
三人同舉杯,涼意沁入掌心。
這酒竟是冰的!
仰頸暢飲,冰鎮酒液滑過喉頭,喉間不約而同溢出輕嘆。
酒味雖不及清風樓的玉髓醇厚馥郁,但勝在清冽爽口,無半點苦澀之味,更兼分量實在,價錢實惠,同樣分量的玉髓,在清風樓須貴十倍不止。
歐陽修摩挲著冰涼濕潤的杯壁,心想梅圣俞所言不虛,這家店果真味美而價廉,此等佳釀僅賣五文一杯,以他的俸祿,大可日日飲用。
看來老夫又多了一個飲酒的理由啊……
單是這杯酒,老醉翁便覺得不虛此行了。
言談間,李二郎已端上下酒小菜:黃飛紅五香花生米一碟——自然也是老爺子留下來的存貨,尚在保質期內。
在吳銘的強烈推(hu)薦(you)下,可算是賣出去了。
花生的原產地在南美,傳入中國是幾百年以后的事。
在座的三人壓根沒聽說過這種食物,只因吳銘說了一句“此乃小店特色”,歐陽修和梅堯臣便下意識以為是蜀地特產,蘇洵則認為是東京獨有的美食。
三人相視而笑,心照不宣,誰也沒再多問。
該說不說,這花生米又酥又香,真是頂好的下酒小菜!
三人花生米就酒,不一會兒便將杯中酒飲盡。
“店家,取酒來!”
“好嘞!”
李二郎端著空杯快步進到后廚,在吳掌柜的指導下操作了一次,他已學會如何斟酒。
此時便打開冰箱,取出藍色的“易拉罐”,拉開拉環,將酒水倒入琉璃杯中。
忽聽得滋啦一聲響,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李二郎循香看去,只見灶臺上擱著一盆火紅的湯菜,吳掌柜正往湯菜里淋油,滋啦聲響中,辛香四溢而出。
微辣版水煮肉片(豬里脊),禮成!
吳銘沖已然看呆的李二郎打個響指,吩咐道:“走菜!”
李二郎先為客官上了酒,再折返回來上菜。
水煮肉片落桌時,三人俱是一怔。
好足的分量!
只見瓷盆大如面盤,堆尖的肉片浸在紅湯里,赤油的表面鋪著一層川椒粉和疑似茱萸的鮮紅食材,濃郁的辛香直沖面門。
這香氣初聞有些嗆鼻,再聞已是舌底生津,喉頭不自覺滾動。
歐陽修指著湯面打趣道:“瞧瞧這川椒和茱萸,一看就是蜀地風味!”
不不不,我們蜀地沒有這樣的風味!
蘇洵至今仍沒想明白,他怎么就點了這樣一道菜?
是了,是因為掌柜的說:水煮肉片乃小店特色,雖非蜀地菜肴,卻是純正的蜀味。
簡而言之:必點!
同樣必點的還有東坡肘子和熗炒鳳尾。
歐陽修和梅堯臣鮮少吃川飯,不懂其中的門道,只能寄希望于蘇洵。
而蘇洵,他懷疑自己可能是個假眉州人,枉活四十有八,吳掌柜口中的特色菜、必吃菜,他竟一道也沒聽說過!
最后稀里糊涂的,點的全是吳掌柜推薦的菜。
蘇洵永遠不會知道,吳銘強烈推薦這三道菜的理由其實很簡單:豬里脊、豬肘子和萵筍尖滯銷,再不兜售出去就要砸手里了!
歐陽修撥開湯面的川椒粉和茱萸,夾起一塊肉片送入口中。
霎時間,辛氣刺舌,熱浪竄喉,驚得他倒吸涼氣,同時響起的還有另外兩道吸氣聲。
“嘶——”
三人急取酒杯,哐哐痛飲,冰酒入喉方得喘息。
就這么片刻的工夫,老醉翁竟已被辣出一頭熱汗。
他擦拭著額汗發問:“我和圣俞也就罷了,明允蜀人亦懼此辣?”
蘇洵夾起一小段辣椒細細端詳,正色道:“蜀菜之辣和此菜之辣非同一種辣。”
“何以見得?”
“蜀中辛味多取自姜芥茱萸,此菜之辛味卻來自此物!”
能生養出蘇東坡這個老饕的蘇洵自然也是個老饕,只嘗了一口,便已鎖定“真兇”。
歐陽修和梅堯臣面面相覷:“這不是茱萸嗎?”
“非也,其外形與茱萸并不相同,其辛味……”
蘇洵說著,將辣椒放入口中細細品嘗。
“吐吐吐!”
梅堯臣急遞空盞。
蘇洵連忙吐出辣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哈著氣說:“其辛味遠勝茱萸!”
不消他說,二人也都看出來了。
“店家,取酒來!”
“好嘞!”
李二郎再度回后廚斟酒,順便向吳銘打“小報告”:“掌柜的,你那水煮肉片,我瞧那三人似乎不太愛吃啊……”
“是么?”
一定是因為太辣了。
不應該啊!
水煮肉片在川菜里真不算辣的,何況他已經減辣了,用的辣椒壓根沒什么辣味,只能算微微辣的程度,這樣也接受不了嗎?
看來宋人的口味比我預計的更加清淡……
吳銘忽然靈機一動,揭開電飯鍋的鍋蓋,打一桶飯,交到李二郎手里,笑道:“將這桶飯給三位客官送去,就說……”
“掌柜的囑咐,水煮肉片須佐飯而食。”
李二郎如實轉述吳銘的話,桌上的木制飯桶還蒸騰著熱氣。
歐陽修依言舀了一碗飯,肉片壓著米粒送入口中。
果然!這回便不覺得嗆喉了,辛辣化作醇香,油潤裹著米香在齒間漫開,教人食欲大振!
悶頭連扒數口飯,不知不覺間,碗底將空,額角雖有細汗滲出,通體卻暢快無比。
“妙極!”老醉翁擊箸而笑,“此菜佐飯,當食三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