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凡又一次在7:15準時醒來。

窗外陽光的角度，空氣中微塵漂浮的軌跡，甚至樓下早餐攤主叫賣的聲調，都與前六次一模一樣。他盯著天花板上的細小裂紋——那條像閃電一樣分叉的紋路他已經數了六遍。

“第七次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

柯凡翻身下床，動作機械地完成洗漱。鏡子里的男人眼下掛著青黑，胡茬比平時長了些許。他伸手觸摸鏡面，冰冷的觸感證實這不是夢。如果是夢，六天前實驗室的爆炸應該已經把他驚醒了。

爆炸。這個詞在他腦海中炸開。作為量子物理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柯凡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4點23分，粒子對撞機超載的警報聲尖銳刺耳，然后是白光，劇痛，接著——7:15的鬧鐘。

第一次循環時他以為是記憶錯亂，第二次他沖去醫院做全面檢查，第三次他嘗試聯系同事卻發現所有人的反應都如劇本般固定。到了第七次，柯凡已經確信自己被困在了同一天——2023年4月18日。

“今天必須找出原因。“他對著空蕩蕩的公寓宣布，聲音在墻壁間回蕩。

柯凡穿上那件已經穿了七次的深藍色襯衫——每次洗過后都會神奇地恢復原狀。他抓起鑰匙，決定改變一下路線。前六次他都直接去了研究所，今天他要先去那家從未去過的轉角咖啡館。

“星緣咖啡“的招牌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藍色。推門時風鈴的清脆聲響讓他愣了一下——這個聲音莫名熟悉，盡管他確信自己從未聽過。

咖啡館里人不多。柯凡點了一杯黑咖啡，端著杯子尋找座位時，目光被角落里的一個女人吸引住了。她穿著淡藍色連衣裙，長發如瀑垂在肩頭，正低頭看一本紅色封皮的書。陽光透過她身旁的窗戶灑落，在她周圍形成一圈光暈。

柯凡的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某種強烈的直覺驅使他向她走去。

“這里有人嗎？“他指著她對面的空椅問道。

女人抬起頭，柯凡的呼吸為之一窒。她有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虹膜呈現出罕見的灰藍色，像是蘊藏著整個海洋的深度。

“今天沒有。“她微笑著說，聲音如同風鈴般清脆，“但昨天有。“

柯凡的咖啡杯差點脫手。“你說什么？“

女人合上書，柯凡瞥見書名是《時間的褶皺》。“我說，昨天這個位置有人。“她的目光直視柯凡，帶著某種探究，“你看起來很疲憊，像是經歷了很多個昨天。“

咖啡的苦澀在柯凡口中突然變得鮮明。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壓低聲音：“你知道時間循環？“

女人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我知道很多事，柯凡研究員。“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杯沿，“比如你實驗室的粒子對撞機在4點23分會超載爆炸。“

柯凡感到一陣眩暈，他抓住桌子邊緣穩住自己。“你是誰？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黎雨。“她伸出手，“和你一樣，是個被困住的人。只不過我比你早一些進入這個游戲。“

柯凡握住她的手，觸感冰涼而真實。“你是說你也困在同一天？“

黎雨收回手，輕輕搖頭：“不完全是。我的情況更...復雜。“她啜了一口茶，“但重點是，你為什么會陷入循環？“

“我不知道。“柯凡揉著太陽穴，“那天實驗出現意外，我以為自己死了，結果醒來發現時間倒流了。“

黎雨若有所思地點頭：“量子實驗...有意思。“她突然傾身向前，“告訴我，在爆炸前，你有沒有注意到什么異常？儀器讀數？環境變化？“

柯凡努力回憶：“警報響起前幾秒，我好像看到監控屏幕上出現了雙影...就像信號干擾，但更規律。還有，室溫突然下降了至少五度。“

黎雨的眼中閃過一絲柯凡讀不懂的情緒。“果然。“她低聲說，“你觸發了量子疊加態的宏觀表現。“

“這不可能。“柯凡下意識反駁，“量子效應在宏觀尺度會——“

“會退相干？“黎雨輕笑，“正常情況下是這樣。但你的實驗改變了規則，哪怕只是暫時的。“她翻開書的某一頁，指著一段話，“時間也是量子化的，柯凡。你的實驗在時空中撕開了一個小口，把你卡在了裂縫里。“

柯凡盯著書頁，上面是手寫的方程式，與他未發表的論文驚人地相似。“這些理論...你怎么會...“

黎雨突然站起身：“跟我來。“

她帶著柯凡穿過幾條小巷，來到城市邊緣一座廢棄的天文臺。生銹的鐵門在黎雨手中輕易打開，仿佛早已認識她。內部出人意料地整潔，中央擺著一臺改裝過的量子干涉儀，周圍墻壁貼滿了筆記和圖表。

“這是...“

“我的觀測站。“黎雨走向儀器，“我一直在研究時間異常現象。“她調出一組數據，“看這個，從七天前開始，城市上空出現了微弱的量子相干場，中心就在你們研究所。“

柯凡湊近屏幕，心跳加速。數據顯示的波動模式確實與他的實驗預測吻合。“所以是我的實驗導致了時間循環？“

“部分是。“黎雨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另一部分...更復雜。“

柯凡轉向她：“什么意思？“

黎雨避開他的目光：“每個循環者都有自己的課題。你的任務是找出打破循環的方法。“

“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柯凡追問。

“規則不允許。“黎雨苦笑，“而且...有些真相需要自己發現才有意義。“

柯凡感到一陣挫敗：“那我該怎么辦？繼續重復同一天直到永遠？“

黎雨終于看向他，灰藍色的眼睛深不可測：“不。每次循環都會有細微變化，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產生突破點。“她輕輕觸碰柯凡的手臂，這個簡單的接觸讓他皮膚發燙，“我會幫你，但不能代替你。“

“為什么幫我？“

黎雨的表情柔和下來：“因為我也曾像你一樣迷失在時間里。“她走向窗邊，“現在，我們該回去了。你的同事張明會在下午2點17分給你打電話，討論上周的模擬數據。“

柯凡震驚地看著她：“你怎么連這都知道？“

黎雨只是微笑：“記住，今天下午不要去實驗室。改變你的行動軌跡，這是打破循環的第一步。“

他們回到咖啡館門口，黎雨突然停下：“明天見，柯凡。“

“等等！“柯凡抓住她的手腕，“如果我不去實驗室，去哪里找你？“

黎雨輕輕掙脫：“我會找到你的。畢竟...“她的聲音漸弱，“我已經這樣做過很多次了。“

柯凡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藍裙在陽光下如同一片飄遠的云。他低頭看表——上午10點43分。距離爆炸還有5小時40分鐘。

他決定聽從黎雨的建議，不去實驗室。也許改變固定軌跡確實是關鍵。他轉身走向相反方向的公園，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是研究所的號碼。

柯凡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喂？“

“柯凡！謝天謝地你接電話了！“同事張明的聲音充滿驚慌，“實驗室出問題了！對撞機自動啟動了，我們找不到原因！安全系統全部失靈！你能馬上過來嗎？“

柯凡的手心滲出汗水。這與前六次的劇本不同——之前都是他主動去實驗室才發現問題的。

“我...我現在有事。“他艱難地說，“你們先疏散人員，我晚點過去。“

“可是—“

柯凡掛斷電話，心跳如鼓。這是第一次，事情沒有按照完全相同的軌跡發展。他望向黎雨消失的方向，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胸中蔓延——既像希望，又像更深的不安。

下午3點，柯凡坐在公園長椅上，盯著平靜的湖面。按照前六次的經驗，此刻研究所應該已經化為廢墟。但手機沒有響起緊急新聞，遠處也沒有警笛聲。

一只藍蝴蝶落在他膝頭，翅膀上的花紋宛如眼睛。柯凡屏住呼吸，蝴蝶卻突然飛起，朝著天文臺的方向飄去。

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天文臺的門依然虛掩著。柯凡推門而入，發現黎雨站在干涉儀前，屏幕上的數據流比上午更加劇烈。

“你沒去實驗室。“她頭也不回地說，語氣中帶著贊許，“很好。“

“發生了什么？“柯凡走近，“爆炸沒有發生？“

“發生了，只是不在原來的時間點。“黎雨指向一個峰值，“能量必須釋放，你只是改變了它的位置和方式。“

柯凡盯著復雜的波形圖：“我不明白...“

黎雨終于轉身面對他：“每次你改變選擇，時空就會產生新的分支。有些分支會匯合，有些會分離。“她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我已經追蹤這些分支很久了。“

柯凡注意到她眼下的青黑比自己更嚴重：“你到底經歷了多少次循環？“

黎雨的笑容帶著苦澀：“足夠讓我忘記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柯凡握住她的手：“我們一起找出解決辦法。你的知識加上我的物理背景...一定有辦法打破這個循環。“

黎雨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顫抖：“也許吧。“她輕聲說，“但代價可能是...“

刺耳的警報聲突然從儀器中傳出，打斷了她的低語。屏幕上的波形劇烈震蕩，整個房間開始震動。

“怎么回事？“柯凡扶住搖晃的設備。

黎雨臉色煞白：“分支點要閉合了！“她猛地推開柯凡，“快走！離開這里！“

“一起走！“柯凡想拉住她。

黎雨卻異常堅決：“不！你必須獨自經歷這個！記住，明天在日出時分去河邊！“她用盡全力將柯凡推出門外，“相信我！“

鐵門在柯凡面前砰然關閉。他拼命拍打，卻聽到里面傳來玻璃碎裂和金屬扭曲的聲音。一道藍光從門縫滲出，然后一切歸于平靜。

“黎雨！“柯凡的呼喊在空曠的郊外回蕩。

沒有回應。

他癱坐在門前，直到暮色降臨。手機顯示晚上7點15分——整整十二個小時過去了。柯凡抬頭看向漸暗的天空，第一次注意到星星的位置與記憶中有所不同。

當夜，柯凡在不安的淺眠中輾轉反側。夢中全是黎雨被藍光吞沒的畫面。他凌晨四點就爬起來，驅車前往城東的河邊，那里是觀賞日出的熱門地點。

晨霧籠罩著河面，柯凡坐在潮濕的草地上，眼睛酸痛地盯著東方。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時，他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你來了。“黎雨的聲音。

柯凡轉身，看到她完好無損地站在那里，只是臉色更加蒼白，藍裙上沾著幾處污漬。他不假思索地沖過去將她擁入懷中。

“我以為你...儀器爆炸了...“

黎雨輕輕回抱他：“那只是分支閉合的表現。我沒事。“她退后一步，審視柯凡的臉，“你看起來糟透了。“

“我幾乎沒睡。“柯凡苦笑，“一直在想你說的話...關于代價。“

黎雨望向泛起金光的河面：“每個循環者最終都要面對選擇。繼續循環，或者付出代價回到正常時間流。“她轉向柯凡，“代價通常是...你最珍視的記憶。“

柯凡皺眉：“什么意思？“

“打破循環的人會忘記循環中的一切。“黎雨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包括在循環中遇見的人。“

河面上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眼。柯凡感到一陣眩暈：“你是說...如果我成功...我會忘記你？“

黎雨點頭，眼中閃爍著柯凡讀不懂的情緒：“這是規則。觀察者不能干預太多，否則會被系統排斥。“

“去他媽的規則！“柯凡抓住她的肩膀，“一定有別的辦法！“

黎雨只是搖頭：“我已經試過所有可能性了。137次循環，柯凡。我觀察了你137次不同的選擇路徑。“

柯凡如遭雷擊：“你...你不是和我一樣的循環者？“

“我曾經是。“黎雨輕撫他的臉頰，“現在我是觀察者，幫助新的循環者找到出路。這是我的...懲罰，或者說救贖。“

晨光中，柯凡第一次看清她眼中的悲傷有多深。那不是幾天或幾個月積累的疲憊，而是漫長歲月留下的刻痕。

“所以你會記得一切...而我不會。“柯凡聲音嘶啞。

黎雨微笑：“這就是為什么今天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領著柯凡穿過清晨的城市，來到一家不起眼的老照相館。柜臺后的老人見到黎雨，了然地點頭，遞給她一把鑰匙。

暗房里，黎雨打開一個上鎖的抽屜，取出一疊照片攤在燈箱上。柯凡倒吸一口氣——每一張都是他和黎雨在不同場景的合影。咖啡館，天文臺，河邊，山頂...有些照片已經泛黃，有些還很新。

“這些是...“

“我們共同經歷的證明。“黎雨輕聲說，“即使你忘記了，它們依然存在。“

柯凡顫抖的手指撫過照片邊緣。在其中一張上，他們站在山頂，背后是絢爛的極光。照片右下角寫著日期：2021年9月14日。

“這不可能...“柯凡瞪大眼睛，“兩年前？我們兩年前就認識？“

黎雨的表情近乎憐憫：“時間對循環者來說...是團亂麻。有些循環會延伸到過去，有些會觸及未來。“

柯凡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記憶的碎片如潮水般涌來——山頂的寒風，黎雨手心的溫度，極光下未完成的誓言...

“我想起來了...“他跪倒在地，“那次實驗不是第一次...我們早就...“

黎雨跪在他面前，淚光閃爍：“記憶開始松動了。很好，這意味著你接近突破了。“

“不！“柯凡緊緊抱住她，“我不要忘記你！一定有別的辦法！“

黎雨在他耳邊低語：“還有一個選擇...你可以代替我成為觀察者。但那就意味著永遠困在時間的夾縫中，看著無數個'今天'重復。“

柯凡拉開距離，直視她的眼睛：“如果這意味著能記住你，我愿意。“

黎雨的淚水終于落下：“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和上次一樣...“

“上次？“

黎雨沒有回答，只是吻了他。這個吻帶著咖啡的苦澀和眼淚的咸澀，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深情。當分開時，柯凡感到有什么東西在體內斷裂又重組。

“跟我來。“黎雨擦干眼淚，帶他回到天文臺。

儀器已經恢復如新，仿佛昨日的爆炸從未發生。黎雨調整了幾個參數，屏幕顯示出復雜的多維波形。

“這是時空結構圖。“她解釋道，“紅點代表你，藍點是我。正常情況下我們應該在同一條時間線上。“她放大圖像，“但你的實驗在這里制造了一個結。“

柯凡看著糾纏的線條：“就像量子糾纏...“

“正是。“黎雨點頭，“要解開它，必須有一個觀察者留在結點處維持平衡。過去137次循環中，每次你選擇成為觀察者，系統就會重置，因為...“她聲音哽咽，“因為你的動機不純。“

“動機？“

“觀察者必須完全無私。“黎雨苦笑，“而我...我成了你的執念。只要你想留下是為了我，循環就無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