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板藍根的苦澀漫進染坊，檐角銀鈴在風里碎成冰棱般的聲響。

沈落將浸透染液的棉布展開時，指尖殘留的靛藍色澤滲進掌紋，像道褪色的刺青。

黎沫沫蹲在青石臺階上搗鼓攝像機，珊瑚紅裙擺掃過滿地構樹皮碎屑——這些從蒼山腳下收來的原料還沾著晨露，蒸煮后會在東巴紙上暈出淡金色的山脈紋路。

“第七缸染料PH值5.8，比昨天高了0.3。“周季淮的聲音從晾布架后傳來，銀鐲撞在木架上叮咚作響。他屈指彈了彈剛掛起的扎染布，布匹蕩開的波紋里浮出歪斜的螺旋紋，

“沈指導的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劇組要的是0.618黃金比例切割。”

沈落扶正右耳的助聽器，陶瓷筆洗里沉淀的板藍根渣滓泛起漣漪。她抓起竹尺抵住布面，尺端刻著的“ZJH 2017“字樣正對他的喉結：“周顧問要是閑得發慌，不如去篩構樹皮。“

竹篩被推過去的瞬間，纏在篩網邊緣的五彩線繩輕輕晃動——那是三年前他編的手鏈，線頭還系著顆褪色的銀鈴鐺。

周季淮冷笑一聲，牛仔外套袖口卷到手肘，小臂肌肉繃緊時浮起青色的血管。

他抓起竹篩猛地晃動，金黃的構樹皮碎屑揚成一場微型雪崩，紛紛落在沈落發間。“篩料講究腕力勻速。“

他故意將篩子傾斜四十五度，碎屑順著她鎖骨滑進亞麻襯衫領口

“像你這樣抖篩，造出來的紙比老太太的臉還皺。“

“周季淮你幼稚不幼稚！“黎沫沫舉著攝像機沖過來，鏡頭差點戳到他鼻尖，“這段我要剪進紀錄片花絮——非遺傳承人當眾欺負美術指導！“

扎西頓珠扛著蒸鍋邁進門檻，寶藍色氆氌袍袖掠過沈落手背：“阿淮昨晚修整夜紙漿蒸鍋，火氣旺得很。“

他掀開鍋蓋，蒸騰的熱氣裹著構樹皮的草木香，“這鍋料再熬三小時就能抄紙，沈老師要不要試試東巴族祈福紋？“

沈落剛要伸手，周季淮突然橫插進來奪走抄紙簾。“先學怎么握簾。“他左手扣住她手腕，右手帶著她的手指壓住竹簾邊緣，掌心的繭蹭過她突起的腕骨，“手腕下沉三度，像這樣——“

混合著檀皮與山棉的紙漿從簾面濾過，在晨光中顯出水墨畫般的肌理。

黎沫沫的鏡頭定格在這一瞬：周季淮的銀鐲卡在沈落腕間，水珠順著交疊的手指滴落，在青石板上暈出深色的螺旋。

暮色將飛檐翹角染成黛青色時，段家老宅已飄起菌香。黎沫沫提著裙擺穿過回廊，珊瑚紅旗袍上的銀線繡花驚動了檐下銅鈴。

扎西頓珠正在天井調試投影儀，藏族銀腰帶上的松石撞在石臼上叮當響：“阿淮說要放《白沙細樂》當訂婚宴背景音，結果U盤里全是重金屬。“

正廳八仙桌上，汽鍋雞蒸騰的熱氣模糊了東巴經屏風。

周母將雕梅扣肉夾到沈落碗里，銀梳墜子掃過她手背：“落落嘗嘗這個，小淮今早特地去三川壩摘的脆梅。“梅子琥珀色的糖霜下，隱約可見螺旋紋刻痕——是周家銀器鋪特制的雕花模具壓的。

“媽你別慣著她。“周季淮突然出聲，銀筷尖戳破乳扇的焦糖脆殼，“人家身邊有程醫生天天送藥膳養身體親自照顧，金貴得很。“他腕間的銀鐲磕在青花瓷盤上，驚得梁上燕子振翅。

滿桌哄笑中，扎西頓珠舉起牛角杯：“上周非遺展，有個穿馬面裙的姑娘追著阿淮問螺旋紋銀戒的寓意...“他故意拖長音調，指尖輕點周季淮無名指根處的淡色戒痕，

“我們周老師怎么說來著？'這是囚禁某人的符咒'？“

“忙著籌備銀器博物館，沒空談戀愛。“周季淮仰頭飲盡青梅酒，“倒是我媽安排了相親，下個月...“

銀筷落地的脆響被淹沒在勸酒聲里。沈落彎腰去撿，桌布下的陰影里，他的球鞋緊挨著她沾滿靛藍的帆布鞋。

鞋帶纏著半截五彩線繩——三年前青島沙灘上，他們穿著情侶款踩浪花，他蹲著給她系鞋帶時，浪頭打濕了他后腰的銀鏈。

“落落姐嘗嘗這個！“段家小妹端來漆器食盒，揭開是冒著熱氣的東巴紙包魚。

桑皮紙被蒸汽洇透，顯出內層用板藍根汁寫的納西諺語：“彩虹搭橋處，必有重逢路“。

周季淮突然起身碰翻酒盞，梅子酒順著桌沿滴在他褲腳。沈落下意識掏出手帕，卻發現是程述送的消毒濕巾。

他盯著包裝上熟悉的醫院LOGO，眼底閃過暗礁般的冷光：“沈指導的潔癖倒是多年未變。“

月光漏過雕花窗欞時，黎沫沫在衛生間補口紅的手忽然頓住。鏡中映出沈落正將碎發別至耳后，助聽器外殼的螺旋紋鍍層已斑駁如銹。

“真不介意和他同框？“她旋出口紅，珊瑚色膏體在鏡面劃出裂痕，“當年你讓我幫忙騙他說要和程述在一起...“

“都過去了。“水流沖刷著沈落指尖的靛藍，在瓷盆旋出微型漩渦，

“他現在是滬上非遺新貴，我...“話音被隔間銀鏈晃動的輕響打斷。

黎沫沫猛地拽開雕花木門，周季淮的銀鐲正卡在門栓上，腕骨被勒出紅痕。

他低頭整理袖扣，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借過。“

廊下的山茶花被夜風揉碎，暗香浮動中，沈落瞥見他后頸的紋身正滲出血絲——新鮮的墨色沿著舊螺旋紋蔓延，像道永不愈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