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蓮花山進入貴縣的平原地區,尤其是郁江兩岸的膏腴之地,是另一番光景。
目之所及皆是殘破傾頹的村舍,燒得焦黑一片的斷壁殘垣。
這條路彭剛去年曾經走過,去年途徑此地尚能看到熱鬧的墟市,于田間勞作的農民,而今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盲目蒼夷。
就連田里已經種下的青禾,不是被踩得七扭八歪,就是被官兵和天地會割走喂騾馬牲畜。
幸存的百姓如野火后的殘草一般,頑強地收拾著廢墟,以拾掇出一片容身之地。
縱馬而行,不時還能夠看到四處劫掠的零星潰兵與殘匪,榨取這些幸存者為數不多的剩余價值。
貴縣縣城雖被收復,可清廷在此地的統治秩序已然崩潰。
抵達木格,木格附近的村落很多人家門前掛起了素燈魂幡,沒有錢連白布魂幡都購置不起的,則掛白紙代替。
貴縣的木格、木梓附近是這次天地會起義的重災區。
除了鼎鼎大名的張嘉祥,雷樹春、黃阿左、黃阿右、黃阿石、蘇十九、張渣三等大大小小的盜匪都長期活躍于木格、木梓附近。
在山腰附近警戒巡邏的丘家護院望見二十幾人騎馬背銃朝丘家圍堡而來。
遙遙喝令彭剛停下,詢問彭剛的身份和來意。
彭剛表明身份后護院們依舊沒有放行,而是警惕地讓彭剛等人站在原地別動,容他進去通報丘老爺。
“吃不窮,穿不窮,用不窮,不會盤算一生窮。誰會精打細算,誰就能過好日子。你不會精打細算,就算爹給你金山銀山,照樣受窮。”
木格的丘家圍堡的正堂內,面憔額悴中透著幾分悲戚的丘古三撥弄著陪了他大半生,被他盤出包漿的算盤向丘家的晚輩后生們傳授他的生存經驗。
聽到護院說彭剛來訪,詫異之余,丘古三還是決定見見彭剛。
“請彭團董進堡。”
這后生仔現在不僅是上帝會的頭目,還是桂平縣紫荊山的團董。
身份已今非昔比,值此亂世,這樣的人還是不得罪為妙。
如若他是為了紅蓮坪的山場而來,九百畝的山場送他也罷,這點家當丘家還是舍得起的,就當是為丘家買個平安。
丘古三有些后悔當初沒有聽從丘仲良的建議,早知道這小子這么有本事。
還和他說什么入贅之事,選擇女兒嫁他,再貼一兩千兩嫁妝都成。
再次走到丘家圍堡前,彭剛的身份與心態已和去年大為不同。
丘家門口掛起了白絹素燈和魂幡,看來丘家也沒能從這次匪禍兵燹中幸免。
“丘先生。”
“彭團董。”
兩人打了個照面,丘古三客客氣氣地引彭剛進正堂入座。
敬了茶,略略寒暄一番,丘古三對彭剛說道:“彭團董若是為了紅蓮坪山場的事情而來,那山場就當是送給彭團董結個善緣了。”
彭剛搖搖頭,掏出一沓厚厚的山場地契和執照放在檀木茶幾上:“我不是向丘老爺索要山場的,恰恰相反,我是來送丘老爺山場的。這里是西平在山八千六百畝山場的地契和執照。”
“無功不受祿,這八千六百畝的山場太燙手,我可不敢收。”丘古三雖是已經掉進錢眼里的人,可他理智尚存。
二十多天前,黃體正授意潯州府商會將彭剛逐出商會,并查封了彭剛在江口圩的炭行,迫使彭剛山場所燒制出的炭只能爛在手里。
彭剛此番前來,多半是為了這事。
丘古三早已收斂起輕看彭剛的心思。
八千六百畝的山場固然誘人,但他很清楚,彭剛不會平白無故地送他八千六百畝山場。
一如當初彭剛向他買紅蓮坪山場那般,絕非只是為了買山場開山燒炭那么簡單。
誰他娘的開山燒炭能燒出個團董?燒出個上帝會頭目?
只是黃家他得罪不起,上帝會現在也不好惹。
想到這里,丘古三只覺左右為難,非常頭疼。
“無功不受祿,丘先生的意思是有功就可以受祿嘍。”彭剛盯著舉棋不定的丘古三。
丘古三猶豫不決,遲遲不表態的態度令彭剛倍感失望,丘古三的魄力比起韋昌輝、胡以晃兩人差遠了。
偌大一個地方豪族,除了在縣志里留下貪婪,靠印子錢發家的記錄之外,再無其他值得書寫的事跡,迅速于咸同年間消失匿跡,是有原因的。
同樣是被土家士紳壓制了百余年的客家鄉紳,韋昌輝、胡以晃就有抓住機會反抗的決心與魄力。
彭剛都把機會主動送上門,丘古三仍舊拿不定主意。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人與狗的差距還大。
貴縣值得投資的上帝會領袖不在少數,石達開、秦日昌都算得上是貴縣的人杰,還有馮云山也曾拜訪過丘古三。
這么多機會,丘古三愣是一個都沒抓住。
有這樣的族長執掌丘家,丘家能長盛不衰才是咄咄怪事。
平南縣花洲的胡家算盤打得就比貴縣木格的丘家精。
老二入上帝會,老大、老三繼續為清廷效力,胡家香火,綿延不絕。
“學兄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但說無妨,大家都是說客話的,只要我丘家能夠幫上忙的地方,義不容辭。”
一襲素袍,腰間系著根麻繩的丘仲良大踏步邁上正堂登場,替丘古三接過彭剛的話茬。
這一幕,竟給了彭剛一種丘仲良才是丘家話事人的感覺。
“阿弟,阿爸還在正常坐著呢!這里還沒有你說話的份!”丘古三旁邊的丘家長房以長兄的口吻訓斥丘仲良道。
丘仲良沒有理會理會丘仲彥,徑直走到丘古三面前,對丘古三說道:“阿爸,且到后堂,孩兒有些話想對你說。”
“彭團董稍待。”丘古三不知道丘仲良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起身向彭剛微微躬身表示了歉意,便同丘仲良進了后堂。
“丘先生請便。”彭剛虛抬了抬手。
丘古三沒有明確地拒絕他,要是丘仲良愿意送上一記助攻,用山場和炭換丘家的錢糧,此事的成功率將大大提升。
如果丘古三不愿吃軟的,他不介意給丘古三吃些硬的。
丘家是沒有功名的客家鄉紳,人脈可沒黃家那么廣,那么硬。
“阿爸,彭剛被黃家針對,來找我們無非是為了錢糧。”來到后堂,丘仲良順手從供桌上拿起一沓冥錢丟進炭火未熄的火盆中。
“阿爸又豈不知他是為了錢糧來的,可黃家已經放出話誰敢買彭剛的炭,賣彭剛糧就是同黃家作對,咱們得罪不起黃家。”丘古三說道。
“我們是來人,來人與土人百年世仇,何來得不得罪一說。”丘仲良表現得異乎尋常的冷靜。
“黃家晚輩后生連一個舉人都沒出,僅有的兩個秀才都是靠上不得臺面,見不得光的手段弄來的功名,成不了氣候。
黃家的架子全靠黃體正在撐著,黃體正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了,還有幾年活頭?沒了黃體正的黃家還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