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岫云谷深處去，云霧便濃得化不開，如上好的白綾層層疊疊裹下來，到后來連彼此鬢邊的發絲都看得朦朧。風里卷著的蘭花香愈發馥郁，濃得像熬了三晝夜的蜜漿，絲絲縷縷往鼻尖鉆，聞久了竟讓人眼皮發沉，仿佛浸在溫吞的酒里。哪吒眉頭擰成個疙瘩，火尖槍在身前虛晃半圈，槍尖的紅蓮焰“騰”地竄起半尺高，堪堪燒穿一片霧，可那破開的缺口剛露出來，四周的云氣便像活物般涌過來，眨眼又補得嚴嚴實實。

“這霧不對勁。”敖丙忽然低低開口，指尖的冰紋幽幽亮起，在霧中凝成一道細如發絲的冰線，“你看，它在跟著咱們的影子動。”

哪吒垂眸望去，果然見腳下的影子邊緣纏著圈淡淡的白霧，像有無數截剪斷的細紗在輕輕拉扯，稍一挪步，那霧便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心頭火起，混天綾“呼”地展開，紅綢如驚鴻掠影掃過，瞬間在霧中劈出片真空，可那些被打散的霧氣在空中打了個旋，竟聚成個模糊的人影，對著他們微微躬身，姿態詭異得很。

“裝神弄鬼！”哪吒火尖槍一挺，槍尖的紅蓮焰吞吐著火星，便要刺過去，卻被敖丙伸手按住。“別沖動，”敖丙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尖的冰紋泛著冷光，“這霧里藏著念力，你越是動怒，它纏得越緊。”

話音未落，霧中忽然飄來清越的笛聲，調子纏纏綿綿，像有女子貼著耳畔低語，軟得能掐出水來。哪吒只覺眼皮重得抬不起來，眼前竟浮現出陳塘關的景象——爹娘立在城樓上揮手，鬢角的發絲被風拂得微亂，城下百姓捧著花燈，笑臉上的紋路都看得真切。他心頭一熱，下意識便要往前邁，卻被背上陡然加重的力道拽得一個趔趄。

“哪吒！”敖丙的聲音淬著冰碴，指尖的冰紋狠狠按在他頸后大椎穴上，“那是幻境！”

刺骨的涼意順著脊椎竄上來，哪吒猛地一個激靈，眼前的陳塘關“嘩啦”一聲碎成霧屑，散在風里。他驚出一身冷汗，火尖槍在掌心轉得飛快，槍纓的紅穗子都掃到了臉頰：“這什么鬼東西？！”

“是岫云谷的山君在試探你們。”霧中傳來蒼老的聲音，那模糊的人影漸漸清晰，露出個身披云紋道袍的老者，手中玉笛泛著溫潤的光，“此谷藏著世人執念所化的云障，心不誠者，會被執念吞噬，永世困在霧里。”

“我們誠心尋藥，哪來的執念？”哪吒怒視著他，混天綾的紅綢繃得緊緊的，像拉滿的弓弦，隨時要射出。

老者卻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霧，目光落在敖丙身上，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龍族少主，你難道不想知道東海的近況？不想再見你父王一面？他鬢邊的龍鱗，怕是已落得差不多了吧。”

敖丙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掐進哪吒的衣襟里。他眼前果然閃過東海的冰牢，父王被玄鐵鎖鏈縛在寒柱上，曾經威嚴的龍角蒙著霜，鬢邊的龍鱗一片片往下落，落在地上，碎成晶瑩的冰片。那景象太過真實，他喉間涌上一陣腥甜，差點咳出聲來，只能死死咬著下唇。

“丙！”哪吒感覺到他身子發顫，忙用掌心捂住他的耳朵，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別聽他胡說！等找到藥，我陪你回東海，誰敢傷害你父親，我就燒了他的老窩！”

掌心的暖意順著耳廓漫進來，燙得敖丙心頭一顫，猛地回神，眼前的冰牢“轟”地散去，只剩濃得化不開的霧。他望著老者，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決絕，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執念若能化霧，便也能被心火燒散。前輩的考驗，我們接了。”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撫須笑道：“好個心火燒散。既如此，隨我來吧。”他轉身走入濃霧，玉笛再響時，調子陡然轉清，那些糾纏的霧氣竟自動分開一條通路，路邊的蘭草上凝著露珠，映著兩人交纏的影子，紅的綢，藍的紋，在露珠里纏成一團。

穿過霧障的剎那，眼前忽然開朗得讓人晃眼——谷地中央臥著片澄澈的湖泊，湖面平得像塊巨大的琉璃，倒映著漫天流云，白的云，藍的天，在水里融成一片，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湖對岸立著塊青石碑，“蘭渚谷”三個字刻得蒼勁，被水汽潤得發亮，像是浸在水里養了千年。

“蘭渚谷與岫云谷本是一體，”老者指著湖面，玉笛在掌心輕輕轉著，“這‘鏡湖’便是兩谷的界碑。你們要過湖，需乘‘忘憂筏’一路向東南泛游，只是這筏子……”

他話未說完，湖面上忽然漂來片巨大的荷葉，葉梗粗得像孩童的手臂，葉面上坐著個青衣少女，梳著雙丫髻，懷里抱著個竹籃，籃中蘭花瓣撒了些出來，落在水面上，蕩開細小的漣漪。她望著兩人，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珍珠：“忘憂筏要靠真心才能催動，兩位若心有嫌隙，上去便會沉呢。”

哪吒皺眉，語氣里帶著不服氣：“我們哪有嫌隙？”說著便要踏上去，卻被敖丙拉住。敖丙望著湖面，眸光在水光里晃了晃，輕聲道：“我先試試。”

他小心翼翼地踏上荷葉，那荷葉竟穩如磐石，連晃都沒晃一下，葉邊的水珠還順著弧度輕輕滾動。少女拍手笑道：“龍族少主心無雜念，自然能穩。”

哪吒見狀，也連忙跳上去，荷葉依舊穩穩當當，連一絲下沉的跡象都沒有。少女卻忽然指著他們交握的手，聲音里帶著孩童的雀躍：“你們看，筏子上的露水都聚在一起了呢。”

兩人低頭一看，只見荷葉上的露水順著他們相握的指尖，一點點凝成顆圓滾滾的水珠，在晨光里轉著圈，映出七彩的光，像把碎星子都裹在了里面。哪吒耳尖“騰”地紅了，想把手抽回來，卻被敖丙攥得更緊，指尖的冰紋都烙在了他手背上。

“走吧。”敖丙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尾音輕輕上揚，指尖的冰紋在水珠上輕輕一點，那水珠竟化作條銀鱗小魚，擺著尾巴在荷葉下游動，濺起細碎的水花。

忘憂筏緩緩駛向對岸，鏡湖的水面像面巨大的鏡子，把兩個依偎的身影映得清清楚楚，紅綢纏著冰紋，冰紋繞著紅綢，竟連天上的流云都似被吸引，在他們身后停下了腳步，久久不散。老者立在岸邊，望著漸漸遠去的筏子，忽然對身邊的少女道：“你說，他們能闖過最后兩谷嗎？穹霄谷的罡風，厚載谷的重壓，可不是輕易能過的。”

少女眨了眨眼，把竹籃里的蘭花瓣都撒進湖里，看著它們順著水流漂向遠方：“心火燒得那么旺，冰魄又那么韌，就算是罡風刮斷筋骨，重壓碎了魂魄，怕是也擋不住呢。”

荷葉筏靠岸時，蘭渚谷的風帶著濕潤的花香撲面而來，裹著水汽打在臉上，竟有些癢。敖丙剛要起身，卻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血珠，滴在荷葉上，與那些粉白的蘭花瓣融在一起，紅得觸目驚心，像開了朵妖異的花。

“丙！”哪吒忙伸手扶住他，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急，“是不是累著了？要不咱們歇會兒？”

敖丙搖了搖頭，把臉輕輕埋在他頸窩，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點滿足的喟嘆：“沒事……只是覺得，咱們離不死藥，好像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