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過幾天，養老院聯系弟弟沐文，說父親“失蹤”了，但很快就又找到了。原來，父親趁養老院門口無人注意，沒打招呼就獨自回家了。這也怪沐辰兄弟倆疏忽大意，把父親的手機落在了家里，而且還把家里的鑰匙忘在了車上帶走了。

又過了幾日，父親用養老院段院長的手機給沐辰打來電話，對他產生了誤會。沐辰深知父親的脾氣，連忙解釋：“離清明節還有一個月左右，到時候俺就回去了。”父親竟然還懷疑沐辰故意不給他手機和鑰匙，沐辰又趕緊補充說：“呃，俺絕對沒有不給恁手機、不給恁鑰匙的意思……”那一刻，沐辰感覺時間仿佛凝固了，真希望假期能快點到來，好把父親心心念念的這兩樣東西給他。

此后，每隔幾天，父親都會打電話索要他的東西。沐辰太了解父親認死理的性格，加上他的腦萎縮，理解能力逐漸下降，怎么解釋都沒用。弟弟只好把鑰匙寄給了養老院。段院長親自到家里取出手機交給了父親，但出于管理考慮，沒有給他鑰匙，以免他隨時離開給養老院帶來不便。

當人的心中結下難解之結，解開它往往需要經歷一番波折。或許父親是因為過分憂慮家中的瑣事，比如屋頂上未剝完的玉米和未收拾干凈的黃豆？也可能還有其他讓他難以釋懷的事情，或者遭遇了某些令他極度困惑、心緒難安、牽腸掛肚的難題，內心正經歷著極大的煎熬。

這段時間以來，沐辰每天都度日如年，心里不停地盤算著距離清明節假期還有多少天，由于父親在各種事上，一直都不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完整表達出來，能清晰地讓對方明白，所以生活中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事，對他有影響沒有影響的事，沐辰無法做到每次摸清他的心事，件件都判斷的準確。

春分已過，“水渠溝”這片被群山環抱之地，山野間褪去了枯黃，煥發出勃勃生機。只需稍加留意，連綿的山坡上已悄悄鋪上綠毯，青草繁茂，樹枝吐出新芽，各類樹木的枝條也都洋溢著蓬勃的生命力。

清明將至，九天后便是這個傳統節日。老沐家族一直遵循舊俗，每到這時，無論身處何方，都會回鄉祭祖。在沐辰看來，墳前祭拜，不只是對先輩和已故親人的深切緬懷與敬重，更是后輩追溯根源、銘記來處的莊重儀式。所以，到了這天，沐辰必定歸來。他自幼在這片大山的懷抱中成長，直到十六歲離家，兒時的記憶就像生命的烙印，深刻且難以磨滅。

但今年，情況有所不同。九天前，一個電話如驚雷般，猛然打破了沐辰平靜的生活，養老院段院長傳來的消息冰冷又急切：“你父親，他在房間里暈倒了，吐的比較厲害，吃的早飯也都吐出來了……”

“什么？！啥時候發生的事？趕快請醫生過來看病！”沐辰幾乎是吼出了這句話，掛斷電話后，立刻準備開車趕回去。

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段院長挺身而出，不敢耽擱，先把父親送到小鎮醫院就醫，可由于條件有限，無法治療，便即刻調度 120救護車，并親自護送至縣人民醫院。因為和父親遠隔兩地，沐辰心急如焚，趕忙準備趕回去。40分鐘后，又接到段院長的電話，讓他路上慢點開車，說那邊已經給父親進行了治療。

經過 4個多小時的高速行車，沐辰終于到達醫院。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病房外走廊邊上留著一堆父親穿過的衣服，看到衣服都是被剪開的，沐辰便能想象當時的情況有多緊張。來不及細想，他想去先找醫生詢問情況，此時醫生正忙，對他說：“你父親正在接受緊急救治，暫時無法探望。”讓他先在辦公室門后等待。

沐辰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過了一會，醫生回到辦公室，沐辰上前問道：“醫生，您好。我想詳細了解一下我父親的病情，請問現在有哪些可行的治療方案呢？”

“你父親的病情異常嚴重，左側大腦出現了大面積出血，出血量之大，幾乎占據了整個左側腦室。”這個消息對沐辰來說，猶如晴天霹靂，讓他一時手足無措。但他深知，作為家中的長子，他不能被恐懼和焦慮擊垮。他必須堅強起來，成為父親的堅實后盾。

醫生翻看著病歷，眼神專注：“你父親的情況我們已經做了全面的評估。目前有幾個備選方案，比如藥物控制、開顱和微創手術等。但每個方案都有其特點和風險，我們需要根據你父親的具體情況和家屬意愿來選擇。”

沐辰眉頭緊鎖，但語氣堅定：“我明白。那您能詳細講講這些方案的具體步驟嗎？還有它們可能帶來的潛在風險和副作用？”

醫生點了點頭，開始詳細解釋：“藥物治療主要是控制病情發展，但可能無法徹底解決問題；開顱手術風險較大，恢復期長；微創手術則相對創傷小，但也有一定風險。”

“那微創手術的成功率有多高？”沐辰追問。

“根據你父親的情況，出血量比較大，需要你們盡快做決定，不管哪種方式都是先要盡快清理積血，術后恢復情況也會因人而異。像這種病例我們醫院做過很多。”醫生如實回答。

“那我們就選擇微創手術。”沐辰經過深思熟慮，眼神中透露出堅定。

“好的，我們馬上準備手術。”醫生說完，便匆忙離開去安排手術事宜。

在醫院等待手術結果時，沐辰的內心如同坐過山車一般起伏不定。他先是焦躁不安，在走廊上來回踱步，不斷看著手表，每一秒都顯得如此漫長。他試圖通過這種機械的運動來緩解內心的緊張。

“醫生，今天抽出來有多少？”他忍不住向路過的護士詢問，聲音中帶著急切。

護士安慰道：“手術需要時間，您別太著急，我們都在盡力。”

這句話讓沐辰稍微安定了一些，他回到座位上，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閉上眼睛，回憶起與父親的點點滴滴，從童年時父親帶他上山砍柴，到后來離家打拼，父親在電話那頭的聲聲叮囑。這些回憶讓他意識到，父親一直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支柱，給予他力量和支持。如今，父親躺在手術臺上，生死未卜，他不能再失去這份珍貴的親情。

隨著時間的推移，沐辰的焦慮逐漸轉化為深深的恐懼。他開始設想各種最壞的可能，如果手術失敗，如果父親醒不過來，如果……

正當他陷入這種負面情緒無法自拔時，醫生出來了。沐辰的心跳瞬間加速，緊張地站起身來。

“目前已經抽出來不少，你父親的生命體征呼吸和心跳都算正常，可能接下來幾天體溫會升高。”醫生微笑著說道。

沐辰長舒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欣慰，但同時也意識到，父親的后續治療和恢復仍需關注。

微創手術是通過植入顱內一根引流管直達病灶部位，不斷地從顱內向外抽出大量的積血，而且需要一段時間而不是一次解決。沐辰焦急地等在病房外，看到張大夫走出手術室：“張大夫，我父親手術怎么樣？現在情況如何？”

張大夫摘下口罩，露出一絲微笑：“手術引流很順利，我們已經從你父親體內抽取了大量血漿與血液混合物，現在他的生命體征已經平穩下來。不過，還需要繼續觀察和后續治療。”

沐辰松了一口氣，眼中閃爍著淚光：“太謝謝您了，張大夫。我會一直陪在父親身邊，和他一起與病魔抗爭到底。”

之后，沐辰先給妻子和弟弟打了電話，接著又把情況告訴了一些親友。在醫院的那段時間，他心里感到孤獨和無助。可沒想到，親友們知道后，紛紛趕忙過來看望父親。他們還不停地安慰他、開導他，有的說：“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是好是壞還不知道呢，別太擔心。”有的說：“咱就聽醫生的，醫生怎么說咱就怎么做。”還有的說：“別給自己留遺憾，放寬心。”沐辰的岳父岳母也特意打來長途電話，一遍又一遍地鼓勵他、叮囑他要照顧好自己。姑姑家的二表嫂，不僅打了長途電話關心他，還通過微信轉了錢，讓他別為錢的事兒發愁。她的這份心意，讓沐辰真切感受到了濃濃的親情。大家的關心和鼓勵，就像一股暖流，流進了他的心里，帶來了溫暖和力量。

自古以來世事無常。沐辰萬萬沒想到，父親竟然沒有等到他清明節回家的那一天。父親迅速被確診為嚴重腦出血，令人痛心不已，突然病倒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父親的血壓狀況，他們平時并未多加留意，未曾測量過。記得 2023年 8月的一天，老家青嬸來電說，最近見到他時，感覺他走路不太對勁、沒力氣，建議沐辰盡快回家一趟或者想辦法帶他去醫院看看。很快到了 9月初，沐辰聯系父親，讓他來省城，并安排心子同學去家中接他，送至來省城的網約班車上。到了以后，弟弟帶父親先洗了洗澡。次日早晨，沐辰就帶父親去醫院看病，先給醫生描述了一下病情：“我父親一直在老家生活，最近鄰居感覺他走路沒力氣。從昨天來了以后到現在，還覺得他跟人說話不太順暢，比以前有些加重，舌根也有點硬。”醫生先給父親把脈、又量了量血壓，說他血壓偏高，又開了一張頭部 CT檢查單，檢查完再說。結果出來后，醫生看完說：“從片子上看除了還是過去的腦萎縮跡象，沒有其他新問題。以前你知道都有吧，這個在醫學上是個難題，平時多給你父親打打電話說說話，對這種病有好處。先給他開一些降血壓的藥吧，回去按時吃，平時不宜過度勞累，注意休息。”

父親在省城短暫停留了幾日，臨行前沐辰叮囑他回家后要按時服藥，并建議他一周后自行前往鎮上找醫生再次測量血壓。后來聽說父親確實去量了一次，結果顯示血壓已恢復正常，這讓沐辰稍感寬慰。由于父親既往無高血壓病史，也無家族史，因此他總認為自己身體硬朗，血壓一旦恢復正常便無需再服藥。

在被痛苦狠狠揪住心頭的日子里，父親安靜地躺在縣醫院的 ICU病房里。每天下午四點，成了沐辰既期待又恐懼的時刻。他總會按時穿上那件防護衣，就像套上了一層冰冷又沉重的鎧甲。他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著那間令人膽戰心驚的病房走去，每一步都充滿了忐忑。

病房內，儀器嘀嗒作響，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讓人感到壓抑。沐辰緩緩走到父親的病床前，父親那曾經堅實的身軀此刻卻如同一片即將凋零的樹葉，身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管子，它們如同貪婪的藤蔓，無情地纏繞在父親身上，吸取著他微弱的生命力。

父親的雙眼緊閉，眼眶深陷，仿佛是兩扇緊鎖的閘門，將沐辰與他的世界徹底隔絕。他原本紅潤的臉龐此刻已變得蒼白無色，嘴角微微下垂，仿佛承載著無盡的痛苦與無奈。沐辰輕聲呼喚父親，但都沒有任何回應。

父親的雙手無主地放在床邊，手指微微彎曲，如同干枯的樹枝。沐辰輕輕地握住父親的手，他試圖用自己的溫暖去融化那份冰冷，但似乎無濟于事。

沐辰曾多次向醫生詢問，父親是否還能聽到他的聲音，是否還能認出他。但醫生的回答令人無奈：“他現在處于深度昏迷狀態，應該無法聽到也無法認出任何人。”

這個殘酷的現實壓得沐辰幾乎窒息，他無法想象，曾經那個用堅實的臂膀扛起家庭重擔、用堅定的目光給予他力量的父親，如今卻只能依靠這些冰冷的管子來維持生命。每當想到這些，沐辰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沐辰站在那里，緊握著父親的手，默默地祈禱著，希望奇跡能夠降臨，讓父親重新醒來。

然而，2024年4月7號，那個沐辰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這位勤勞了一生、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農民父親，靜靜地離開了。一抔黃土隔開了陰陽兩界，沐辰眼含熱淚地呼喚著爹娘，卻再也得不到他們的回應。沐辰想靜靜傾聽著窗外的風聲和雨聲，回望著過去歲月里那點滴的故事，手捧著一杯醇香美酒，敬給摯愛的親人。再賦一首小詩，字里行間流淌著他的情意——

靜溪桑田

老家翠綠的山上，

有一道溝叫水渠溝，

山溝溝里藏深情，

祖輩爹娘親人，

聲聲呼喚，

人間溫情繞著房前屋后，

大山深處藏煙火，

白天隱匿夜晚出現，

望山河萬家，

燈火闌珊，

點點微光映眼簾，

皓月當空，

猶如仙境落凡間。

這山溝里夢牽魂繞，

一段相思一年秋。

生在這里的孩子，

他們一心向著外面世界，

長相廝守的親人，

淳樸勤勞得靜閑。

那古老的村子旁，

溪水潺潺繞村流，

綿延不息到永久。

夢回故里情依舊，

老家情深親不夠。

（注：水渠溝是個地名，是沐辰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