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里的光線漸漸轉暗，夕陽透過竹簾在榻榻米上投下細長的金色條紋。我注視著茶海中琥珀色的液體，看著那些細小的茶葉在回旋的水流中緩緩沉降。林祁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紫砂壺，節(jié)奏恰好是《月光》第三樂章的旋律。
“你記得第102期直播嗎？“他突然開口，聲音比麥克風里聽到的更加低沉，“三年前的七夕夜?！?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鎖骨——那里戴著一枚新月吊墜，正是那天聽完直播后鬼使神差買下的。“記得。你讀了《長恨歌》，但把'七月七日長生殿'念成了'七夕夜'。“
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笑意：“果然是你。那次只有一個人聽出來了。“
茶壺嘴升騰的熱氣在我們之間形成一道薄紗。我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為什么要做那個直播？“
“因為我查到了IP地址?！八D動著茶杯，杯底的月紋在茶湯中若隱若現(xiàn)，“那晚你登錄的位置，就在老茶廠附近?！?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天我確實去了老茶廠，帶著父親留下的茶葉和一本《長恨歌》詩集。鐵門上的鎖已經(jīng)銹死，我只能坐在外墻下，用手機流量聽完了整場直播。
“我在圍墻外等了四個小時?！八穆曇糨p得像一聲嘆息，“直到看見一個穿藍裙子的女孩抱著書離開?！?
茶杯在我手中微微傾斜，幾滴茶湯濺在手腕上，燙出一小片紅痕。那天我穿的正是這條水藍色連衣裙，包里還裝著那本做了密密麻麻批注的詩集。
“后來呢？“
“后來我每周都會去那里。“他從茶盤下取出一張泛黃的便簽紙，上面記滿了日期和時間，“這是你出現(xiàn)過的所有時刻。“
我接過紙條，指尖擦過他的指節(jié)。那些日期連成一條隱秘的時間線，貫穿我們各自孤獨的三年。在最末一行，寫著昨天的日期和一行小字：“她終于來了。“
室內(nèi)的光線越來越暗，服務員悄悄進來點亮了紙燈籠。暖黃的光暈中，我看見他眼角泛起細紋的樣子比直播鏡頭里更加生動。
“知道為什么選這家茶館嗎？“他指向窗外。順著他的手指，我看到馬路對面那棟磚紅色老建筑——正是我第一次留言時所在的大學宿舍。
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腔膨脹，我匆忙低頭喝茶掩飾泛紅的眼眶。茶湯已經(jīng)涼了，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醇厚。
“其實...“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那些留言...“
“我都記得?！八〕鍪謾C，播放起一段錄音。耳機里傳來我的聲音，是某次深夜沖動下發(fā)的語音留言：“今晚的風里有桂花香，讓我想起你說過的童年庭院...“
我震驚地抬頭，這段留言我明明在第二天就撤回了！
“技術部門有備份?！八器锏卣ＵＱ?，這個表情從未在直播中出現(xiàn)過，“就像你保存了所有直播錄音一樣。“
夜色完全籠罩下來，茶館里的其他客人都已離去。服務員貼心地為我們留了一盞燈籠，輕輕拉上了屏風。
“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嗎？“他忽然靠近，身上淡淡的雪松氣息籠罩過來，“為什么一直躲著不見面？“
燈籠的光在他臉上跳動，勾勒出深邃的輪廓。我望著這個在聲音里陪伴我六年的陌生人，突然發(fā)現(xiàn)真實的他比想象中更加鮮活——他說話時會無意識地用拇指摩挲食指關節(jié)，思考時左眉會比右眉抬得更高，這些都是耳機永遠無法傳達的細節(jié)。
“害怕。“我終于坦白，“害怕打破那個完美的幻想。“
他沉默片刻，從錢包里取出一張照片：“那這個呢？“
照片上的女孩站在櫻花樹下，陽光透過花瓣在她白裙上投下粉色的光斑。那是我大四時的畢業(yè)照，背景里還能看到宿舍樓的輪廓。
“你怎么會有...“
“粉絲見面會。“他的指尖輕輕點在照片邊緣，“你排在隊伍最后，沒要簽名就走了?！?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那天我確實去了，卻在最后一刻落荒而逃。原來他早就見過我，在陽光明媚的午后，在沒有任何電波修飾的現(xiàn)實里。
“所以你看，“他收起照片，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這一刻的魔法，“我認識的從來不是'梅川內(nèi)酷'，而是站在櫻花樹下不敢上前打招呼的姜君山。“
夜風拂過窗外的竹林，沙沙聲與茶爐的咕嘟聲交織在一起。我們之間隔著一方茶海，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接近。
“要聽今天的直播嗎？“他突然問道，從包里拿出熟悉的錄音設備，“特別篇，只對一個聽眾開放?！?
我點點頭，看著他戴上耳機，調(diào)試麥克風。這個動作他做過上千次，但此刻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莊重。
“測試，測試?！八麑χ溈孙L說，眼睛卻直視著我，“今晚的月色真美?！?
我的眼淚終于落下來，滴在茶湯里泛起細小的漣漪。這句話的下一句我們都知道，但誰都沒有說出口。
因為有些心意，早已在六年的電波中，在無數(shù)個無言的深夜里，在茶香與月光的見證下，不言自明。
茶館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晃動的光影。林祁的指尖懸在錄音設備的開關上方，忽然頓住了。他的目光越過我肩頭，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怎么了？“我下意識回頭，只看到屏風上一晃而過的黑影。
“沒事。“他收回視線，但指節(jié)已經(jīng)繃緊，“可能是貓。“
可他的表情分明不是這么說的。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已經(jīng)摸向西裝內(nèi)袋——這個動作在直播中出現(xiàn)過，他說過這是從小養(yǎng)成的防備姿態(tài)。
錄音設備突然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電流聲。林祁迅速關掉電源，但雜音仍在持續(xù)，最后凝結成一個模糊的男聲：“...地塊轉讓協(xié)議...簽字...“
我們同時僵住了。這聲音我認得——是叔叔的律師。
“你的設備被監(jiān)聽了。“我壓低聲音，掌心滲出冷汗。茶海上倒映出我們緊繃的臉，扭曲得像一幅表現(xiàn)主義油畫。
林祁的動作異常迅速。他抽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簡短地說：“執(zhí)行B計劃。“然后從茶幾下取出一個干擾器，雜音立刻消失了。
“看來我們的茶會要提前結束了?！八嘈χ掌鹪O備，眼神卻銳利如鷹，“有人很關心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
我攥緊了手提包帶子，里面的茶罐突然變得沉重無比。這不再是一場浪漫的重逢，而是一場精心布置的棋局，而我們都是棋子。
“跟我來?！八∥业氖郑菩臏嘏稍?，與我想象中一模一樣。
后門的窄巷昏暗潮濕，我們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回蕩。遠處傳來引擎的轟鳴，林祁猛地將我拉進一個門洞，他的胸膛緊貼我的后背，心跳聲透過衣料傳來，又快又重。
“他們到底想要什么？“我仰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下頜線繃得像刀鋒。
“不只是地塊?！八暮粑鼑娫谖叶?，帶著淡淡的茶香，“你父母留下的研發(fā)筆記，才是真正的目標?！?
我如遭雷擊。父親生前確實在研究某種新型環(huán)保材料，但從未對外公開。這個秘密，我連在“梅川內(nèi)酷“的留言里都未曾提及。
兩束車燈掃過巷口，林祁的手臂立刻收緊。直到引擎聲遠去，他才松開我，從錢包里取出一張老照片——父親站在實驗室里，手里拿著一塊發(fā)光的板材。
“這是...“
“改變建筑行業(yè)的革命性材料?！八穆曇舻统炼贝伲澳闶迨搴土质霞瘓F的對手一直在找這個配方?！?
照片背面寫著一串數(shù)字，像是經(jīng)緯度坐標。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這串數(shù)字與父親臨終前塞給我的紙條一模一樣，那張紙現(xiàn)在正藏在我公寓的《月亮與六便士》扉頁里。
“你怎么會有這張照片？“
“三年前的投資論壇。“他輕輕抹去照片上的水漬，“你父親來找過我，但第二天就...“
“車禍?！拔乙Ьo牙關，那個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父母乘坐的轎車滑出高速護欄，警方報告說是剎車失靈。
林祁的眼神變得深邃：“那不是意外?！?
遠處傳來警笛聲，他立刻拉著我轉入另一條小巷。我的高跟鞋卡在石板縫里，腳踝傳來尖銳的疼痛。他二話不說將我打橫抱起，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忍一忍。“他的聲音在奔跑中有些喘，“前面安全?！?
我們最終停在一棟老式公寓門前。他輸入密碼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門開時一股陳舊的書香撲面而來。這是他的安全屋——墻上貼滿了便簽和照片，中間用紅線連接，構成一張復雜的網(wǎng)絡。我一眼就看到了叔叔和林氏集團競爭對手的合影，日期是父親出事前一周。
“這里很安全?！八洗昂?，轉身時卻突然踉蹌了一下。
“你受傷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西裝后襟有一片深色痕跡。
“擦傷而已。“他脫下外套，白襯衫上赫然是一片血跡。在茶館屏風晃動的那一刻，有什么東西劃過了他的后背。
我的手指顫抖著解開他的紐扣，傷口不深但很長，像被鋒利的刀片掠過。醫(yī)藥箱就在茶幾下層，他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
“為什么不告訴我？“我為他消毒時，酒精棉擦過傷口，他的肌肉繃緊但一聲不吭，“關于我父親的事，關于真正的危險...“
“因為你在暗處更安全。“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發(fā)疼，“直到今天之前，他們都以為研發(fā)筆記已經(jīng)在那場大火中燒毀了?！?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如同某種密碼。我凝視著他蒼白的嘴唇，突然意識到這場相遇從不是偶然。他接近我，保護我，甚至可能...愛上我，都始于那個雨夜里消失的研究成果。
“所以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相親，投資，甚至...那些直播？“
他的眼神驟然變暗，猛地將我拉近。我們的鼻尖幾乎相觸，呼吸交錯。
“最初是?！八孤实脷埲?，“但當我發(fā)現(xiàn)'梅川內(nèi)酷'就是你時...“他的拇指撫過我的下唇，“一切都失控了。“
這句話像一把雙刃劍，既甜蜜又疼痛。我想起他調(diào)換的視頻，雨巷里的茶會，幕布上的告白...這些是真的心動，還是為了獲取信任的表演？
仿佛看穿我的想法，他突然從頸間扯下一根項鏈——吊墜是個微型U盤?！斑@里有過去六年所有的直播原始音頻。“他將項鏈放在我掌心，“包括那些從未公開過的片段?！?
U盤表面還殘留著他的體溫。我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清澈見底，與直播時撩人的曖昧截然不同。這一刻的他，或許才是最真實的版本。
“現(xiàn)在，姜君山。“他單膝跪地，姿態(tài)像個中世紀的騎士，“你愿意相信我嗎？“
窗外的雨聲漸急，遠處雷聲轟鳴。我握緊那枚U盤，突然明白了父親臨終時說的那句話：“月光會指引你找到值得托付的人?！?
“我需要看看研發(fā)筆記。“我說。
他怔了一下，隨即露出這些天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我就知道在你手里?！?
我從包里取出那本《月亮與六便士》，在扉頁與封底的夾層間，抽出一張幾乎透明的薄膜。對著臺燈，薄膜上顯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分子式和工藝流程——這正是各方勢力尋找的寶藏。
林祁的呼吸變得急促，但他沒有伸手去拿?！斑@能改變整個建筑行業(yè)?！八p聲說，“你父親是個天才?！?
“而你是個騙子。“我直視他的眼睛，“但現(xiàn)在，我們需要彼此。“
雷聲再次炸響，這次近得仿佛就在頭頂。燈光閃爍幾下，突然熄滅。在黑暗降臨前的最后一秒，我看到他嘴角揚起一抹苦笑：
“歡迎來到真實世界，梅川內(nèi)酷姐姐。“
黑暗中，他的手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我的。我們十指相扣，站在暴風雨的中心，背后是父親的遺產(chǎn)，前方是未知的危險。但此刻，奇怪的是，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因為無論是作為姜君山還是“梅川內(nèi)酷“，我終于看清了這場游戲的真相——而月光，始終見證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