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城東街
有一年冬天,滄城出了一件大事,仙婆子死了。大家奔走相告,傳得神乎其神,說這果真是一件大事,我們縣城,終于有了一件大事。
仙婆子是給人毒死的。據看見的人說,那天傍晚,漫天的晚霞散盡,天黑下來,仙婆子不知道從哪里出來,吃得滿面油光,一身的酒氣。她歪歪倒倒,唱著滄城人聽不懂的歌,險些撞翻糕點鋪門口還未收進去的笸籮。剛剛走到家門口,仙婆子就一頭栽倒,頭碰在路沿上,七竅都流出黑血來。
我媽說,自此以后,仙婆子租下的屋子,就再也沒有開過門。我自小也見那屋子,是個洞穴般的門臉,仙婆子隔成里外兩間,外間做生意,里間自己住。仙婆子死了幾天后,房東楊槍頭的老婆把鋪子里的東西收出來一大堆,擺在門口賣,邊賣邊罵。
“背時了,這個老賊死在我家門口,害老娘鋪子租不出去,這個爛廝,活該遭毒死。”
仙婆子賣的瓶瓶罐罐、杯杯盞盞、紙錢紙錁子、香燭紙馬,還有不知道放了多少年散發出一股霉味的草藥根莖,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掃街的嫌弄臟了剛剛掃過的地,來罵楊槍頭老婆。兩個人對罵起來。
“你黑心黑肝爛腸肚,活該你家門口要死人。”掃街的說。
“是了,我家門口明日就死人,死你這個狗日的爛廝。”楊槍頭老婆說。
這樣的罵架,在滄城里到處都是,也沒有什么人看她們,大家各自做活路。罵了好一陣,兩人歇下來,掃街的換個地方去掃,楊槍頭老婆繼續賣那堆東西。有人過路,楊槍頭老婆就喊:“隨便給多少都得,給錢就賣了。”
但畢竟都知道是死人的東西,再怎么便宜,也沒人買。我媽媽說,她聽著消息去望了一望,最后也是不敢買。到晚上,還是掃街的幫忙才把東西收到三輪車里拉走了。楊槍頭老婆把紙錢紙錁子放在仙婆子死的路沿上燒。
“狗日的,這么多東西,拉去能賣好些錢!”楊槍頭老婆說。
“老娘背時,家門口碰到死人,還要被人占便宜。”楊槍頭老婆說。
“仙婆子你也是狠毒,算別個的命算得那么準,曉不得你個人是這么個造孽死法。”楊槍頭老婆說。
最后,楊槍頭老婆把仙婆子留下的香燭紙錢都燒完了,路上一股香煙的味道,地上留下黑黑的一大攤。楊槍頭老婆站起來,嘆一口氣,眼神突然溫柔起來。
“你也是可憐。”楊槍頭老婆說,“這些錁子都是你自己疊的,如今都燒給你。這么多,你下去了,怕是能當個富婆。”
仙婆子七十多歲了,無兒無女,一直在東街尾開個小店。別的店都盡可能把自家門臉收拾得齊整闊敞,恨不得個個過路都瞧得清楚,一點不怕羞。但仙婆子的鋪門口堆了土陶大缸,大缸上壘小缸,小缸上壘土瓶,土瓶上壘油茶罐,擠擠挨挨,把門臉堆得光線不進,像個洞似的。鋪里除了賣這些土陶器具,還賣香燭紙火,賣草藥根須和粉末,還給滄城的女人算命。
雖然店鋪像個洞穴,仙婆子自己倒是開朗,誰過路都打招呼。過路的人若是有空,她就拉著人家坐在門口,能聊半晌。沒空也沒關系,她自己跟自己嘟嘟囔囔,有時候用滄城話,有時候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話。
平日里,我們看見仙婆子歪在門口的小草墩上做她的活路。早晨,她用一個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搪瓷臉盆生一堆火,把一個拳頭大的油茶罐坐在上面煨。仙婆子放指甲大的一塊臘油進去,又撒一口米,油茶罐就滋滋地響;仙婆子看油熱了,就沖上開水,頓時飽含油脂的煙霧四散騰開,被火星惹燃了,就呼啦躥起一股火苗。水開了,仙婆子就掰一大坨磚茶丟進去,再撒幾粒鹽。
油茶罐小,仙婆子歪在那里慢慢煨,一上午就這么過去了。有時候我們過路,她就大聲招呼,喊我們喝一口,拿過一只小瓷杯。小瓷杯上畫著大公雞,或是紅鯉魚,還有小房子,反正是很好看的。仙婆子的茶熬得苦,我們不愛喝,她也不十分客氣,不喝就算了。下午,太陽照到仙婆子了,她就坐在門口疊紙錢,還有紙錁子,疊好的用線穿成一串,掛在門口。
有女人來找仙婆子算命時,她才從門口的草墩上站起來,慢吞吞地把人讓到鋪子里。鋪子里也不開燈,兩個人就黑洞洞地坐著,細細碎碎地講。
“你最近家里不平安啊。”仙婆子說。
“是了,請仙婆婆幫忙看看。”來人說。
這便是仙婆子算命生意固定的開場白,有人就說她騙人,畢竟人家是來算命的,肯定不甚平安,平安的人誰花錢算命啊?但也有算過的女人說,她看得是準,連人家鄉下宅院里的格局,水井的方向,水井旁邊有棵石榴樹,石榴樹被人扎了釘子,她都能看出來,很是有本事。
仙婆子算命算下來的結論,要么是得罪了妖鬼,要么是祖上造孽,要么是積德不夠,如今都要報在來算命的女人身上。再不然,就誰都沒有錯,但是天意如此,你有什么辦法。仙婆子話多,講著講著,兩個人就不算命了,也不講祖上造的孽了,轉而去講自己這輩子遭的罪。滄城女人慣于說自己命苦,常常憤憤不平。
“我祖上造過什么孽,我哪里曉得?我也沒有享著福,如今卻要報在我身上?”女人說。
“這個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而且你也享福了,你祖上不造孽,都生不得你出來。”仙婆子就說。
“我家那個狗日的東西出去惹禍,現在惹來鬼纏身,關我什么事?倒要我來遭報應!”女人說。
“這個報在你身上是沒有辦法的,你再不好好積福,往后更管不了家里的人。”仙婆子就說。
女人哭哭罵罵,叫喊一通,泄了脾氣,就愉快起來。照著仙婆子的吩咐,過了錢,然后到西街的菜市場去買幾尾泥鰍,放到河里去,事情就過去了。
有些女人來過一次就不來了,大概是問題得到了解決。有的女人來了又來,哭了又哭。跟仙婆子混得熟了,再算命,仙婆子就給她們很便宜的價格。有時候女人哭得動情,仙婆子就把衣袖一層一層卷起,給女人看她的胳膊。仙婆子年紀大,衣服穿得繁,即便里面的胳膊干瘦如柴,卷起所有的袖子也頗為費勁。
仙婆子給女人看她胳膊上粗糙的刺青。“你算什么命苦?你看看我,我是被土匪搶過、做過伢子的人,你苦得過我?”仙婆子說,“我都好好活著呢。”
每次,女人都要汪著一包眼淚,唏噓不已,細細地瞧那刺青;想摸摸,又覺得不潔凈,還是算了;想來想去,覺得確實如此,自己再如何命苦,也不曾被土匪搶去,不曾做過伢子,既然如此,日子也還能過。
于是女人高興起來,擦凈眼淚,走開了。走在路上,覺得自己過得還可以,自己為人也好,畢竟還有教養。“我如果做過伢子,給糟蹋過,決計不會告訴任何人,說不定就不活了。她怎會如此不要臉皮。”女人想著,腳步就輕快起來。
別人問仙婆子,怎么她這里總有女人來,看來確實是算得準。仙婆子就大笑,說她這里伺候死人,也伺候活人,伺候沒病的算命,伺候有病的買草藥,本事大著呢。
對了,仙婆子雖然年紀大,臉上密布溝壑,頭發已雪白,但她仍然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皮肉白凈,眼神清亮,身材雖細瘦卻不彎不折,直苗苗的,衣裳也清清爽爽。
她被毒死了,可是該說不說,除了“被毒死”這件事晦氣,我倒是覺得她的死本身還是挺好的,跟她本人一樣,清清爽爽,利利索索,不折騰她自己,也沒麻煩別人。
滄城很久沒有這樣的大事發生了,大家都有些激動。討厭仙婆子的和不討厭仙婆子的,都喜聞樂見,奔走相告。
許多關于她過去的事,也被反反復復地翻出來,在各人的嘴里咀嚼咂摸,津津有味。仙婆子活著的時候,曾經與人講話,人家問她:“給人算命是泄露天機,難道你不怕鬼神?”
仙婆子說:“我怕個屌,我又沒有害人,怕什么鬼?人死燈滅,人一死就被忘得干干凈凈,這才是天機。”
可如今仙婆子死了,她不僅沒被忘記,反而被大家咀嚼咂摸,也不知道她高不高興。
管她高不高興,反正滄城人是很高興的。從她幼時如何美麗,到她如何做了伢子,如何家人死絕,如何變成個會通靈的巫醫,如何做的皮肉生意,如何救苦救難,如何坑蒙拐騙,如何死在街頭仿佛一條爛狗,樁樁件件,不知是真是假,但都十分好聽。滄城好久沒有這樣的盛事,那些僅僅是跟她買過紙火或是偶爾算命的人,也唏噓著,興高采烈加入關于她的舊事重提。
滄城是這樣一個壩子,地方很小,人口不過萬,兩條路筆直交叉,把縣城劃切成“東街”“西街”“南街”和“北街”,像個棋盤。店鋪沿路鋪開去,勉強算得整齊,四個“街”各自有數不清的小巷子,擠擠挨挨。往外,是廣袤的田野,按時長出水稻、玉米和蠶豆。再往外,就是無邊的山巒。橫斷山脈的山,多得像風中湖面的水紋,滄城趴在中間,像一只平平整整、四腳伸長、隨波而去的水黽。
在滇西北,這樣的小壩子有很多。一個壩子是一片天地,人們穿不一樣的衣裳,講不一樣的話,說到頭也都差不多罷了,就像地里長出的不同莊稼,又能有多大不一樣呢。但滄城人不這么想,你要是問到滄城人,他們就說:“我們不一樣,我們是皇帝屯兵來的,我們讀詩書,講禮義。”
皇帝屯兵是多久前的事情?到底是哪個皇帝,皇帝又是怎么屯的兵,也沒人曉得,但反正滄城是不一樣的。你再問得詳細些,滄城人就說:“我們吃個飯睡個覺,都是有傳統的,不像別處的人,做什么都沒有規矩。”
什么傳統?什么規矩?那就再講不清了。
仙婆子所在的東街,算得上滄城最熱鬧的地界。每隔五天,就是滄城的街子天,從四周鄉壩過來的農民和周邊山上下來的山民便趕到東街,把背簍卸下來,拿一塊塑料布墊著,把貨物平展鋪開。四季的山貨野物,農家自養的雞鴨禽蛋,五谷蔬果,還有外面運來的保暖內衣羽絨服、印度神油降壓茶,以及臨時出攤的涼粉涼面、冰粉餌塊,把短短一條東街塞得水泄不通,塵土飛揚,過不得車。人人都在講價,人人都在叫喊,中間還有劣質音響驚天動地的廣告和山民的騾馬嘶鳴。
時不時地,街子天的東街頭還會停著一輛面包車,用超大音量循環播放“啊這個人就是娘,啊這個人就是媽”。音樂很抒情,但面包車上架著的廣告牌上卻是一個搔首弄姿的香艷美女,常把過路的學生看得目瞪口呆。面包車旁邊有人發傳單,預告晚上在滄城唯一的電影院將有火爆演出。這電影院名不副實,說是錄像廳更為合理,屏幕很小,放的多是刺激的港臺盜版光碟。演出廣告說得火爆,其實滄城人早就看透了他們的把戲——一些不甚高明的歌舞和雜技罷了,實際上耍雜技的女人不怎么美,也不怎么香艷。
因為有這樣的街子天,仙婆子過去的生意做得容易。一方面是街子天人多,有些山民的女人趁此機會便來找她算命。另一方面她所賣的藥材,便在這街子天里直接進貨。山民們挖來草烏、重樓、石斛、金不換,攤子就擺在她鋪門口,她就細細地挑,然后大聲地跟人家講價。她講起價來恨不得是攔腰砍去,常把初來賣藥不識市價的年輕山民砍得冷汗直冒,趕緊一背篼全稱了給她,落個清凈。
要是你問,那為什么還有人跟她買,不直接跟山民買,她就說,她賣了多少年草藥了,真藥假藥,好藥賴藥,還有誰比她懂得?
那也有理。不懂得草藥的滄城人,還是跟她買,貴點也無妨。人家都說,仙婆子算命騙不騙人不知道,賣的藥倒都是真的。
若是沒有要買的藥,也沒人算命,仙婆子就在路中間裹挾別人,也被別人裹挾著,慢騰騰地走。時不時地,有山民牽來的騾馬當街拉屎,圓滾滾的屎坨子落地的“啪嗒”聲還沒響,仙婆子就先叫嚷開了:“講文明啊!講文明!哪家的牲口,找個兜子套上。”有狡猾的山民賣假蜜,割了空的蜂巢偽裝,仙婆子也上去說:“你賣這個也可以,但是你不能賣得跟真的一樣貴。”有的山民害羞臉紅,她便住了嘴。有的大大咧咧不聽她,她就嘆一口氣,繼續往前去。在街頭遇到那輛“香艷刺激”的面包車,她也站著看。發廣告的人看她年紀大,說:“奶奶,這個你看不得。”
仙婆子就說:“我有什么不懂?有什么看不得!奶奶我當年——”
人家被她說得害羞,只得塞張廣告給她,她又不接:“我不看,謝謝了,你發給別個去。”走了幾步,又回頭說,“不要發給學生,那要不得。”
這條路上的每個人,都見過仙婆子,都熟悉仙婆子,至少是從傳聞里熟悉過她。比方說我吧,我不曾與她說過許多話,卻也感覺跟她熟得很。在我印象里有一個畫面,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是發夢,還是我真的見過。畫面里,我看見她站在風吹過的山坡上,向天伸出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著歌。一大群燕雀在她頭頂盤旋,像是循著她來似的,吱吱喳喳,叫聲傳出老遠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