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為什么從來不過生辰嗎?”羅浮生將手從她手心里抽出,看著她的眼神也逐漸變冷。
林若夢盯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突然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她一直以為橫亙他們中間的只是那些亂世之殤,但他的表情好像在告訴她事情遠比這嚴重。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聲音有些顫抖:“為什么?”
“因為我的生辰也是我父親的祭日。”
龐叔從木屋里出來,看見他們兩并排坐在沙灘上:“生仔!阿誠搖電話過來找你。”
羅浮生孤身一人去寧園,傍晚不歸。羅誠著了急,遣人去問。得知羅浮生早已經離開,還是坐著林家的車。輾轉得到消息,他是來了龐叔這邊。不過電話會追到這里,想必是有重要的事。
羅浮生就地撐了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中的沙子:“你在這等我一下。如果不想等,也可以先離開。”
林若夢不知所以然的看著他。
羅浮生走向龐叔和他說了幾句話,指了指林若夢。龐叔臉上流露出為難的表情。他拍了拍龐叔的肩,自己走向木屋去接電話。
龐叔走到林若夢身邊:“林小姐,你知道生仔的父親是怎么死的嗎……”
“生哥,你快回來!侯力在碼頭鬧事。”電話那頭羅誠火急火燎。
“他又不是第一次鬧事,急什么?”
“不一樣。這次他們強迫把洪幫主都請去了。說是碼頭被青幫砸了,還說你是勾連青幫的叛徒。洪幫主大為肝火,正四處尋你。你快回來!”
羅浮生掛了電話走出木屋的時候,沙灘上已經沒有了林若夢的影子。龐叔回頭看見他,無奈的搖了搖頭:“她走了。”
羅浮生并不意外:“龐叔,要麻煩你送我回城一趟了。”
洪幫眾人聚集在碼頭,洪正葆看著被打砸的場子,憤怒不已。
“豈有此理,青幫越來越不把我們洪幫放在眼里了!不但搞暗殺,居然在太歲頭上動土,明著打到洪幫碼頭了!還傷了這么多弟兄。”
侯力陰惻惻的在一邊說:“幫主,依我看,青幫之所以如此猖獗,和幫內有人不作為有著直接關系。不僅不作為,更可能是胳膊肘往外拐。”
洪正葆怒目圓瞪:“誰?”
“雖然我不愿意這樣說,怕傷了兄弟們的義氣,但倘若少當家能把心思全都放在幫內,恐怕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吧?他一讓再讓,今天甚至直接在寧園和日本人簽訂合同割出一半的煙館給青幫。這不僅打幫主您的臉,這已經是把我們的飯碗都拱手讓人啊!”
站在洪正葆身后,胳膊上纏著繃帶的羅誠義憤填膺:“侯力!你不要血口噴人!”
“洪幫主,你是不是該好好給手下立立規矩?在幫內,什么阿貓阿狗都可以對我這個三當家直呼其名,算是大不敬吧?”
洪正葆瞪了羅誠一眼,訓斥他:“沒規矩的東西!”
羅誠忿忿的住嘴。侯力得到洪正葆的默許,揚手想要教訓羅城一下。
一只手橫空出現扼住了侯力的手腕,侯力呲牙咧嘴的痛叫,他才放開:“我的人就不勞侯叔教訓了。”
“你到哪里去了?”洪正葆對他的黑手睜一只眼閉一眼,岔開了話題。侯力氣的牙癢癢卻不能說什么。
“回義父的話,我去了崇明村探望龐叔。”
洪正葆隔著人群看見站在遠處的老龐,老龐轉身走了,并沒有和他打招呼。當年他和老龐,羅靖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羅靖的死,直到今天,老龐還在怪他。
洪正葆內心唏噓,收回了目光:“羅浮生,侯叔說你和日本人還有錢闊海簽訂了秘密合同,割讓洪幫利益給青幫。可有此事?”
“是。”侯力沒想到羅浮生承認的這么爽快,總覺得有鬼。
羅誠心里著急:“大哥,不要什么罪都認在自己頭上!”
“我此舉正是遂了侯叔和眾位叔伯的意啊。”
“別血口噴人。我何時讓你這么做了?”
“侯叔和眾叔伯為了煙館關門的事,一直耿耿于懷。三番四次鬧到洪宅請義父作主。義父近日身體欠佳,屢被滋擾,我于心不忍才出此下策。沒錯,我是割讓了一半的煙館給青幫,但只是經營權,盈利我們五五分成。煙館在我們洪幫手里,被那些學生和報社的人盯著一直開不了張。只有青幫出面,才能轉移注意力。利是薄了點,好歹開張了不是。何況這樣還能中止兩個幫派的流血斗爭,一舉兩得。”
“胡說八道!如果錢闊海真有心與我們結盟。今天怎么會打傷我們洪幫這么多兄弟!”侯力指著碼頭上躺著的十幾位兄弟,質問羅浮生。
羅浮生知道這些人一定不是錢闊海叫人打傷的,也不會是日本人。他們剛剛簽了合同,馬上就出爾反爾不是聰明人的做法。只有可能是侯力自己自導自演的一出戲,想栽贓到錢闊海頭上,挑起兩邊的斗爭,更重要的是可以給他羅浮生扣帽子。
他扶起地上一位看上去傷情較輕的兄弟:“看清楚打你的人了嗎?”
“是青幫的人。”
“你怎么這么確定是他們的人?”
那兄弟怯怯的看了一眼侯力,吞吞吐吐的回答:“因為我看到他們手臂上有青幫的紋身。”
“哦。那是他們沒跑了。之前在酒樓襲擊我的人,也是手臂上有紋身的,好大一條青龍。”
“是是是,就是青龍!我看清楚了,青色的一團好嚇人。”
“咳咳。”侯力重重的咳了幾聲,提醒他不要再說了。
羅浮生笑了,拍拍手站起身來:“是嘛?我剛好像說錯了,青幫的紋身是一只貔貅,白頭金角。這么說打你們的一群有青龍紋身的不明人士,和青幫無關。”
洪正葆心里也猜到怎么回事,責備的瞪了侯力一眼,但并沒有拆穿他,還給了他一個臺階下:“既然如此,是一場誤會。便罷了。羅浮生,你擅自作這么大的主意,實在不像話。不下不為例,你好自為之!”
“是!義父。”
一旁的侯力冷笑的磨著牙齒,洪正葆已經對羅浮生心有不滿。只要他再繼續這么狂妄下去,下次一定能把他逐出洪幫。
從軍校畢業后,許星程被暫派進了駐滬的十九路軍,因為婚事推遲了報道。于十二月底回到了上海,按婚約時間,半個月后他就會和妹妹同時舉行婚禮。
許瑞安和許星媛正在客廳里商議婚事細節,許星媛一臉難以掩蓋的幸福。聽到開門聲,扭頭看到許星程拿著包裹,已經進了家門。
“我回來了。”
“哥!”許星媛第一個撲過去,緊緊摟住許星程,隨后互相打量起來。哥哥變黑變壯了,整個人看上去氣質都不一樣了。
“怎么回來不告訴我們一聲。叫茂伯開車去接你。”許瑞安早就得到了軍校里下屬的報告,知道許星程表現出乎意料的好。心中對這個兒子刮目相看。
“我這么大人了。還怕丟?”許星程許久沒看到妹妹,心情大好:“媛媛又變漂亮了,是不是愛情滋潤的?”
“哪有?”許星媛矢口否認,但臉紅已經出賣了她。林啟凱對她確實是好的沒話說,說是十佳男友也不為過。
許瑞安走過來,拍拍許星程肩膀:“你培訓的結果,我已經收到了,我很意外,你居然沒給我丟人。成婚后你在十九路軍里先呆一段時間,爭取立下軍功。我再把你往你張世伯的軍隊里調,跟在委員長身邊,你將來一定前途無量。”
許星程還是有些反感許瑞安無論何時都那么直接的將名利權掛在嘴里的小人模樣:“無論在哪里,我都會當好一個軍人。”
許瑞安難得的沒有反駁他。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已經清楚這個兒子終歸跟自己是一路人。他只是更會偽裝自己的心思,有時候將自己都騙倒。這樣也好,或許將來他能成為比自己更加狠的人,賣了人還能讓人幫他數錢。“這樣,你回來先休息兩天。過兩天是你母親的忌日,我們一起去掃個墓。”
“我不想去。”許星程臉上流露出排斥的情緒。父親狠狠的踢打母親的畫面又一次出現在他腦海里。那時候許星媛年紀小也許沒印象,他可記得分明。
就在母親去世前一夜,她還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給他掖被角,親吻了他的額頭說晚安。第二天,一個大活人,怎么就能說沒就沒了呢?
許星程不愿意去掃墓,這樣就可以逃避母親去世的事實。固執的相信母親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看不到的地方。
“不想去也得去!你們成婚這么大的事,不該和你們娘交代一聲嗎?我處理完公務從辦公室直接過去,到時候讓茂伯送你們去墓園。”
墓園里,墓碑成林,肅穆陰沉。許瑞安孤獨一人站在其中,久久不動。
他彎腰輕輕拭去面前墓碑上的灰塵,上面刻著——愛妻劉淑貞之墓。看著劉淑貞年輕時的照片,許瑞安百感交集,似乎想起了很多過往。
“爸,久等了。”
許星媛拉著悶悶不樂的許星程來到許瑞安面前,把買好的花獻在母親的幕前。
許瑞安有些不快:“這么重要的事,怎么會耽誤這么久?
許星媛代替哥哥回答:“對不起。”
許瑞安見許星程一臉的傷心,也知道他是觸景生情,不再多說。
“你母親的死,我又何嘗不痛苦呢?不過,你們也不要過于悲傷了。過去發生的事已經無法改變,你們媽媽的去世是個意外,也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的責任。人,總要向前看。我相信,你們的媽媽也不希望我們一直沉浸在這段陰影之中。”
許星程哼了一聲,許星媛拉著他點點頭。
許瑞安帶許星媛和許星程一起祭拜完劉淑貞,看許星程還是臉色不好,把他叫到一邊。“還在悶悶不樂?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這么情緒化?難道在軍校里學的一切都忘光了嗎?”
許星程搖頭不答。
“我問你,看看這周圍的一切,你看到了什么?”
“死亡,腐爛的氣息,和整個上海灘一樣,和我的生活一樣。”他想到天嬰,又想到自己的母親。不禁哀嘆道:“也許,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女人,最終都會選擇離我而去,這是我的宿命。”
“女人,從來不是我們男人生命中的全部。以后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為一些婆婆媽媽的小情小怨所困擾。告訴你,我在這里看到的,卻是一派生機,是你的未來。”
許星程不解:“我的未來?”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男人的成功,就必須踏過很多人的尸體,我相信在軍校,你應該已經初步體驗了這感覺,但那只是一個開始。殘酷的優勝劣汰,是這個世界的唯一真相。不管用什么手段,你只有活到最后,才有機會贏得全世界。”
許瑞安離開,留許星程自己一人看著眼前如林的墓碑,他似乎有所觸動。
當天夜里,許瑞安獨自提著鑰匙,走進了許宅主樓的地下監獄。他慢慢走進深處,墮入黑暗。
地下監獄里只有一間囚室。他打開大門,走進去,將門緊鎖。
只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只穿著白色的褻衣褻褲匍匐在稻草堆上。多年的不見天日讓她皮膚接近透明的蒼白,骨瘦如柴,身上臉上卻還有一塊塊淤青發紫,已經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見到許瑞安,女人毫不猶豫的啐了一口唾沫到她臉上。許瑞安還以顏色,一巴掌在她臉上留下一道五指印。兩人這樣互相折磨了十幾年,不死不休。
很多時候,劉淑貞都想一死了之。但是這個惡魔竟然用孩子們來威脅她。她的第一次自殺,就讓許瑞安把大兒子送上了戰場,有去無回。
“你還剩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你要再試試嗎?”
所以劉淑貞不人不鬼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期盼就是死之前還有機會再見兒女們一面。
許瑞安捏起她的臉:“如果夏安妮活到現在,應該就是你這個樣子吧。”
是了,當初許瑞安會娶她回來不就是看中自己這張和夏安妮有幾分相似的臉嗎?出身小家碧玉的劉淑貞,二八年華時還曾慶幸過自己長得和大上海的電影皇后相似。而后的所有人生,她都在為這張臉買單。
許瑞安用手帕擦掉臉上的口水,隨后扔進火中。烈焰下,露出了猙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