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夕看著何年不敢說話,她臉上還掛著淚痕,以為何年一定會對她破口大罵,但他卻放下行李袋走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別去看別去聽別去想,都會過去的。”
“我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人。”
何年感覺到掌心有溫熱的液體流動。“我知道。”
靳夕突然抓住他的手從眼睛上拿下來,目光灼灼。“這個案子真的有疑點的!”
“我知道。”
她這個時候還在關心案子能不能查下去,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撞了南墻還不知怕。但如果不是這份執著大膽,當初自己也不會挑中她進深調組。更不會深夜趕6個小時山路來到這里。
“案子已經發酵,即使我們不查,也會有更加權威的人或者機構查下去。放心,你想要的真相不會被掩埋。”
想到這件事自己能做的已經到頭了,靳夕肩膀一松,整個人隨之垮下來。“你為什么不罵我?”
“如果再早半天,你接了我那個電話我可能會罵得你狗血淋頭。但現在罵有用嗎?解決問題才是我來的目的。”何年冷靜得近乎冷血,好像什么事都有把握。
靳夕覺得喪氣,這是一支離弦的箭,已經由不得她控制。“我們怎么解決?連國家一級的新聞媒體都關注到這件事,等明天天亮只會越來越多人下場。已經收不回來了。”
文章內容何年在來的路上已經讀過,本身是沒有什么問題。她只是列出了所調查到的疑點呼吁重新調查。但壞就壞在她沒有切實的證據就急于發聲,而且將重點錯誤的落在了受害者身上。這樣的言論很容易被看做是在犯罪者洗白,還質疑了司法機關的判決。
又因為她買了熱門和水軍轉發,這些操作稍微懂點行的人都看得出來。所謂無利不起早,這種行為就更坐實她“收錢辦事”,或者“想出名想瘋了”的罪名。
再加上有心之人抹黑,利用群眾對受害者的同情,將靳夕擺在了和受害者的對立面。大家為了保護受害者,自然而然就得攻擊她。
“我先問你,這件事你認識到自己錯在哪里了嗎?”
“錯在不聽從上級安排,沖動行事。”靳夕以前是聽不進何年的話的,覺得他趾高氣揚仗著自己資歷深就處處教育人。但現在他在這里,她的心就定了一大半。
“這不是重點。”何年嘆了一口氣,終究是個沒經過事的小姑娘。事已至此,還沒意識到自己是怎么淪到這部田地。“這次會產生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你對你的受眾群做了錯誤的估計。我們一直工作于傳統媒體,與觀眾屬于單向輸出關系。但新媒體不一樣,它是一個雙向交流的平臺,覆蓋的受眾群年齡學歷身份地位跨度之廣超出你想象。其中真的關心事實真相的有多少?很多人只不過是想借熱點話題爬到一個道德制高點去發泄戾氣。你隨便說一句話,都可以被人理解出一百種不同的意思,何況是這么敏感的話題。你以為你是第一個察覺有疑點的?只是大家都不敢碰而已。”
這就是一個馬蜂窩,靳夕還上趕著去捅。除了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沒有別的可以解釋了。
“那我現在該怎么做?”靳夕強忍著淚水,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沒有處理網絡暴力的經驗,說句天真一點的話,發生這件事之前她還以為每個人都是可以說清道理的。
“先把文章刪除,雖然一定會被人截圖留下證據,但至少你可以借此聲明立場。置頂一條致歉聲明,然后好好去睡一覺。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了,是我們整個深調組的事。”
何年心中清楚已經起了的大浪沒有這么快過去,但目前靳夕除了挨罵,還真沒什么能做的……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大家。”
“深調組不會拋棄任何一個成員,出了事我們一起解決。”何年拍拍她的肩膀,提起行李袋走出去關上了門。
他一轉身就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陰影處靠著柱子正在看他們,仔細一看才發現是高風晚。想到這是幺雞的老家,他在這里也不出奇了,只是有些湊巧。好像每次出什么事,都有他在場。
兩人隔著天井對望,高風晚先出聲:“這么晚辛苦何老師趕來這一趟,幺雞已經去睡了。還有幾個小時才天亮,不介意的話就在我屋里休息一下?”
“好啊。”何年大踏步走向他,兩人錯身之時,他突然發問:“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高風晚身體僵了一下,馬上用笑容掩蓋了他的情緒。“或許吧。”
雖然何年讓她好好休息,實際上靳夕和衣躺在床上一夜都沒有睡著。只要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那些戾氣深重的話。不僅是對她的,也有對李婷的。不加判斷,不需要了解,憑著揣測就可以將人打入十八層地獄。
她和節目都曾因為新媒體而聲名大噪,她看到了大海風和日麗的一面便忘記了大海下危險的暗潮涌動。
前陣子有一個女孩因為網絡暴力被人肉搜索而選擇了輕生,那時候靳夕和林淼淼聊到此事,還天真地說:“網絡暴力有這么嚴重嗎?其實只要不上網,那些人就奈何不了她。選擇自殺實在是太可惜,遂了那些人的愿。”
網絡暴力到底有多嚴重,只有親身體會一遍才會懂得。看見別人的血不一定感受到痛,除非刀割到自己身上。那種傷害不是肉體上的,但深及心靈,所以難以修復。
那些義正言辭地在評論中對人喊打喊殺叫囂著要人肉搜索來替天行道的人,其實和封奕案里在樓下叫跳下來的人又有什么兩樣?都是躲在人群中,靠傷害別人來滋養他們無趣人生一點惡趣味的垃圾而已。
這些道理靳夕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一萬遍,但到底意難平。
用他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是人類痛苦的根源。即使你能清楚知道這種痛苦的來源,你也永遠無法擺脫它,甚至做不到視而不見。何況被人利用當了靶子,也是她自己的愚蠢。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門口就傳來敲門聲。
靳夕本來就沒睡著,拖著疲憊的身體去開門。幺雞端著一碗紅通通的酸辣粉站在門口:“昨晚老大不讓我來打擾你,網上的事我都知道了,你還好吧?”
明明昨晚還在生她氣的幺雞此刻早已忘了那些小情緒,一大早就起床幫她準備早餐。靳夕心里一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沒事,別擔心。”
“那就好。網上說的那些話你別當回事,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咱們為案子徹夜不眠奔波千里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在動動手指頭打字。你洗漱完了就來吃早餐,咱們四川特色的酸辣粉,一定要嘗嘗。”
辣到冒汗的酸辣粉,靳夕卻食不知味。吃不了兩口又忍不住去刷手機,即使她刪除了文章,還發了致歉聲明,追著罵她的人較之昨晚依然只多不少。當然也有支持她的人說:“等翻案我們來啪啪打這些人臉。”
但靳夕一點也不想打誰的臉,她只想讓這件事盡快過去。有那么一刻,靳夕后悔過,也許不碰這件事現在就天下太平。她還是昨天那個滿腔熱血以為什么事都可以辯個是非黑白的小記者。但她又比誰都清楚,以她這樣的性格,摔這個跟頭是必然,只是遲早的問題。
坐在旁邊的何年一把將靳夕的手機抽走,三下兩下把她的微博卸載了。然后把手機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吃早餐!記得我昨天跟你說過什么嗎?不看不聽不想,你會比較好過一點。還是這么不聽話。”
靳夕低頭,大口大口扒粉。紅薯粉絲又燙又辣,她滿眼是淚。“好辣啊……”
此時,李雅夫從門外跑回來。剛剛他吃完早餐就同往常一樣無所事事地出去遛彎。結果瞧了個大熱鬧回來。
“哎。今兒村里可熱鬧了!來了好多人。全圍在李婷家,她媽跟個明星似的,被那群人圍著拍照提問。我還從攝像機前晃了一下,你們說今晚新聞是不是可以看到我?”
幺雞踩了弟弟一腳,讓他閉嘴。
高風晚看向靳夕。“看來我們得趁人沒發現趕緊走了。”
靳夕沒作聲,何年拍板:“幺雞找輛車來,吃完早餐我們就出發回西京!”
可那群記者聞風比他們想象得更快,還沒等靳夕收拾完行李,就已經涌了一批記者到李雅夫家的堂屋里。
“就是她!就是這個記者最先找我來問婷婷的事。”李婷的母親興奮地指向靳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