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城外的山道上，一個瘦削的身影正踏著晨露往山下趕。燕翎背著滿滿一竹簍新采的草藥，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十七歲的少年身形如青竹般挺拔，粗布衣衫下隱約可見結實的肌肉輪廓。

“今天這株七星草定能賣個好價錢。“燕翎摸了摸懷中用油紙仔細包裹的珍稀草藥，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腳步輕快地轉過山坳，遠處寒溪村的炊煙已經依稀可見。

突然，燕翎的腳步頓住了。村子方向升起的煙柱太過濃密，不似尋常炊煙。他心頭一緊，扔下藥簍拔腿就跑。山路崎嶇，少年卻如履平地，這是常年采藥練就的身手。

距離村子還有半里地時，燕翎聞到了血腥味。

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耳邊嗡嗡作響。村口的古槐樹下，王大叔仰面倒在那里，胸口一個血洞已經不再流血。燕翎雙腿發軟，幾乎是爬著進了村子。

“娘！娘！“少年的呼喊在死寂的村莊里回蕩。

每一戶人家都門戶大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熟悉的鄉親。張嬸、小虎子、私塾的周先生……燕翎跌跌撞撞地跑向村尾自家那座低矮的茅屋，門檻上赫然一道血痕。

屋內，母親倒臥在血泊中，身下的泥土被染成暗紅色。燕翎撲通跪倒在地，顫抖著將母親抱起。婦人臉色慘白，嘴唇卻詭異地泛著青紫色。

“翎兒……“婦人微弱地睜開眼睛，沾血的手指死死抓住兒子的衣襟，“他們……找玄天……“話未說完，一口黑血涌出嘴角。

“娘！誰干的？是誰？“燕翎淚水模糊了視線，瘋狂擦拭母親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

婦人用盡最后力氣，從懷中摸出一枚青銅殘片塞進兒子手里，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沒能再發出聲音。那只枯瘦的手緩緩垂下，再無聲息。

燕翎呆坐在血泊中，手中緊握著那枚帶著母親體溫的青銅殘片。殘片邊緣鋒利，上面刻著古怪的紋路，像是某種殘缺的地圖。

屋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燕翎渾身一激靈，本能地竄到窗邊。透過縫隙，他看到三個黑衣人正在村中巡視，為首之人手中長劍滴血，劍柄上纏著銀絲。

“都檢查過了？“銀絲劍柄的男人聲音沙啞。

“回稟堂主，三十七口全部了結，沒找到東西。“另一個黑衣人恭敬回答。

“不可能！消息說那婦人帶著孩子隱居在此。“堂主冷哼一聲，“再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枚青銅令！“

燕翎屏住呼吸，冷汗順著脊背流下。他輕輕將青銅殘片藏入懷中，從后窗翻出，借著雜草掩護向村后山林逃去。

剛跑出十幾丈，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厲喝：“什么人！“

燕翎頭也不回地加速狂奔。身后破空聲傳來，他本能地側身一閃，一柄飛刀擦著臉頰劃過，在樹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抓住他！“黑衣人的吼叫聲在山林間回蕩。

燕翎熟悉這片山林每一條小路，但追兵顯然都是練家子，距離在不斷縮短。他鉆進一片茂密的灌木叢，突然腳下一空，整個人滾下一處陡坡。天旋地轉間，后背重重撞在一棵樹上，眼前一黑。

朦朧中，他聽到上方傳來黑衣人的聲音：“那小子掉下去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燕翎強忍劇痛，掙扎著爬起來。陡坡下是一條湍急的山溪，他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冰冷的溪水瞬間淹沒頭頂，激流裹挾著他向下游沖去。

不知過了多久，燕翎被沖到了一處淺灘。他艱難地爬上岸，咳出幾口溪水，渾身發抖。天色已暗，遠處隱約可見燈火。

“寒州城……“燕翎辨認出方向，拖著傷腿向燈光處挪動。每走一步，胸口都傳來劇痛，可能是肋骨斷了。但他不敢停下，懷中的青銅殘片像塊烙鐵般灼燒著他的皮膚。

城門已經關閉，燕翎蜷縮在城墻下一處廢棄的茶棚里。夜風吹過濕透的衣衫，他牙齒不住打顫，卻死死攥著那枚青銅殘片。

“玄天……“燕翎想起母親臨終的話，“這到底是什么？為何招來滅門之禍？“

次日清晨，城門剛開，燕翎混在人群中進了城。他需要找個地方處理傷勢，更需要弄明白手中之物意味著什么。

城南的貧民窟里，燕翎用最后幾文錢向一個江湖郎中買了傷藥。郎中瞥了眼他胸口的淤青，搖搖頭：“小兄弟，你這傷不輕，誰下的狠手？“

燕翎沉默地搖搖頭，敷上藥膏后疼痛稍減。他漫無目的地在街巷間穿行，突然被一面旗幡吸引了目光——“萬卷樓“。

這是一家不起眼的書肆，門面陳舊，卻掛著“天下奇書盡藏于此“的豪言。燕翎猶豫片刻，推門而入。

店內光線昏暗，書架間灰塵浮動。柜臺后坐著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正就著油燈翻閱一本古籍。

“客官找什么書？“老者頭也不抬地問道。

燕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有關于'玄天'的書？“

老者的手突然頓住，緩緩抬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玄天？“

“是……“燕翎心跳加速，“我聽說書人講過玄天劍法，想多了解些。“

老者上下打量燕翎，目光在他破損的衣衫和臉上的擦傷處停留片刻，突然壓低聲音：“小友，你從何處聽來'玄天'二字？“

燕翎警覺起來：“就是茶樓里說書人……“

“呵呵。“老者輕笑一聲，從柜臺下取出一本薄冊，“《江湖異聞錄》，三十文錢。“

燕翎掏出僅剩的銅錢，接過書冊。翻開第一頁，赫然寫著“玄天宗“三個大字。他迫不及待地往下讀：

“玄天宗，二十年前江湖第一大宗門，以'玄天九式'劍法聞名天下。后因內部分裂，一夜之間滿門被滅，宗主燕南天下落不明，傳聞攜宗門至寶《玄天秘典》潛逃……“

燕翎的手劇烈顫抖起來。燕南天——與他同姓！母親臨終遺言，青銅殘片，滅門慘案……這一切突然有了可怕的關聯。

“小友面色不佳，可要喝杯茶？“老者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嚇得燕翎差點跳起來。

“不、不必了。“燕翎合上書冊，強作鎮定地告辭。走出書肆，他感覺雙腿發軟，扶墻喘息。

“燕南天……是我父親嗎？“這個念頭讓燕翎頭暈目眩。他從小只知母親是逃難到寒溪村的寡婦，從未聽她提起過父親。

正恍惚間，街角閃過一道黑影。燕翎渾身汗毛倒豎——是昨日追殺他的黑衣人！他轉身就逃，身后立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站住！“

燕翎鉆進一條小巷，七拐八繞試圖甩掉追兵。轉過一個拐角，他突然撞上一個堅硬的身軀，踉蹌著后退幾步。

抬頭一看，是個身材高大的獨臂男子。男子約莫四十出頭，左袖空空蕩蕩，右肩背著一柄用布包裹的長劍，臉上有道猙獰的疤痕從額角延伸到下巴。

“小兄弟，慌什么？“男子聲音低沉，目光卻銳利如劍。

燕翎還未回答，追兵已至。三個黑衣人堵住巷口，為首的正是那個銀絲劍柄的堂主。

“程無咎！“堂主見到獨臂男子，臉色驟變，“此事與你無關，讓開！“

被稱作程無咎的獨臂男子冷笑一聲：“血煞門的人在我面前抓一個孩子，還說與我無關？“

堂主咬牙道：“這小子偷了我門中重寶，必須帶回去！“

燕翎急忙辯解：“他們殺了我全村的人！我娘臨終才給我這枚……“話到嘴邊突然警醒，硬生生止住。

程無咎眼中寒光一閃：“血煞門屠村？倒是越發長進了。“

話音未落，堂主突然拔劍刺來，劍光如毒蛇吐信。程無咎獨臂一揮，肩后長劍不知何時已出鞘，只聽“鐺“的一聲脆響，堂主連退三步，劍身上多了個缺口。

“滾。“程無咎只吐出一個字，卻如驚雷炸響。

堂主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咬牙道：“程無咎，你護得了他一時，護不了一世！我們走！“三人迅速退去。

燕翎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程無咎收劍入鞘，冷冷道：“他們為何追殺你？“

燕翎猶豫片刻，從懷中取出那枚青銅殘片：“為了這個。我娘臨終給我的，說'玄天'二字。“

程無咎看到殘片，獨臂猛地一顫。他一把抓住燕翎肩膀：“你娘叫什么名字？“

“林……林素心。“燕翎被捏得生疼。

程無咎眼中閃過復雜神色，松開手長嘆一聲：“果然如此。孩子，你可知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燕翎搖頭。

“這是玄天令的殘片。“程無咎壓低聲音，“二十年前玄天宗覆滅時，宗主將玄天令一分為三，分別交給三位心腹保管。據說集齊三枚殘片，就能找到《玄天秘典》的下落。“

燕翎心跳如鼓：“那……玄天宗宗主燕南天，是我……“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程無咎警惕地環顧四周，“跟我來。“

程無咎帶著燕翎穿街過巷，來到城西一座破敗的小院。院內陳設簡陋卻整潔，墻上掛著幾柄長劍，劍鞘都已陳舊。

關好門窗，程無咎給燕翎倒了杯熱茶：“你今年多大？“

“十七。“

“時間對得上。“程無咎喃喃自語，突然正色道，“燕翎，我接下來說的話，你可能難以接受，但都是事實。“

燕翎握緊茶杯，指節發白。

“二十年前，我是玄天宗弟子，排行第七。“程無咎的獨臂輕撫臉上傷疤，“那夜血煞門聯合七大門派突襲玄天峰，宗主為保宗門血脈，命我三人各帶一枚玄天令殘片突圍。我這一身傷，就是那夜留下的。“

“那……我娘？“

“林素心是宗主夫人的貼身侍女。“程無咎眼中浮現追憶之色，“她帶著剛滿月的少主突圍，從此下落不明。沒想到，竟隱居在寒溪村。“

燕翎腦中轟鳴：“所以我是……“

“燕南天之子，玄天宗最后的血脈。“程無咎一字一頓道。

茶杯從燕翎手中滑落，摔得粉碎。他眼前浮現母親慈祥的面容，全村老少慘死的景象，還有那些黑衣人猙獰的面孔。

“血煞門為何要滅玄天宗？為何現在又追殺我？“燕翎聲音嘶啞。

程無咎冷笑：“為了《玄天秘典》。傳說秘典中不僅記載了玄天九式完整劍法，還有突破武道極限的秘術。當年那些人打著除魔衛道的旗號，實則都是覬覦秘典的豺狼。“

“我要報仇。“燕翎突然抬頭，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請前輩教我武功！“

程無咎凝視燕翎許久，緩緩點頭：“我這條命是宗主給的，今日找到少主，是天意。不過學武非一日之功，血煞門勢力龐大，你需有耐心。“

“只要能報仇，吃多少苦我都愿意！“燕翎重重磕下頭去。

“起來吧。“程無咎扶起燕翎，“從今日起，你跟我學'逆脈劍法'。這是我從玄天九式中悟出的獨門劍術，正適合你這種毫無根基的。“

接下來的日子，燕翎白天跟著程無咎習武，晚上研讀他收藏的武學典籍。程無咎教學嚴厲，一個動作不到位就是十遍、百遍的重復。燕翎雙手磨出血泡，膝蓋淤青遍布，卻從不叫苦。

“逆脈劍法講究以意導氣，氣貫劍鋒。“程無咎示范著一個詭異的手腕翻轉動作，“普通劍法走正經八脈，逆脈劍卻反其道而行，專走偏脈奇穴，故出劍角度刁鉆難防。“

燕翎全神貫注地模仿，額頭滲出細密汗珠。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對武學招式有過目不忘之能，一套復雜劍招看兩遍就能記住大概。

“不愧是宗主的兒子。“程無咎難得露出贊許之色，“你繼承了燕家的'靈犀心法'，這是玄天宗嫡傳的悟性天賦。“

三個月過去，燕翎已經掌握了逆脈劍法的基礎招式。這一日清晨，他正在院中練劍，程無咎突然拋來一柄帶鞘長劍。

“試試稱手不。“

燕翎拔劍出鞘，寒光如水，劍身靠近劍柄處刻著兩個小字“孤鳴“。

“這是……“

“我的佩劍'孤鳴'，今日贈與你。“程無咎神色肅穆，“劍客與劍，講究緣分。希望你能善待它。“

燕翎鄭重收劍，再次拜謝。當晚，程無咎取出一壇陳年花雕，兩人對月暢飲。

“少主，明日我們離開寒州。“程無咎突然道。

“為何？“

“血煞門耳目眾多，我們在此停留太久，恐有危險。“程無咎沉聲道，“而且，是時候尋找另外兩枚玄天令殘片了。“

燕翎握緊懷中青銅殘片：“前輩知道其余殘片下落？“

“當年帶殘片突圍的三人，除了我和林姐，還有大師兄楚江。“程無咎眼中閃過痛色，“我這條手臂，就是為他斷的。“

原來當年突圍時，程無咎為救楚江被敵人斬斷左臂。兩人失散后再無音訊，楚江生死未卜。

“江湖傳言，楚江可能隱居在青州'聽雨樓'。“程無咎飲盡杯中酒，“明日我們便啟程前往。“

次日天未亮，兩人收拾行裝準備出發。程無咎給燕翎易了容，粘上假胡須，扮作商隊護衛模樣。他自己則戴上斗笠，遮住顯眼的疤痕。

剛出城門不遠，路邊茶棚里突然站起一個紅衣女子，笑吟吟地攔在路中央。

“程大哥，多年不見，怎么見面就要走？“女子約莫三十出頭，容貌艷麗，手中把玩著一枚銀針。

程無咎身體瞬間緊繃：“毒娘子蘇媚！“

“難為程大哥還記得小妹。“蘇媚掩嘴輕笑，目光卻冷如毒蛇，“血煞門出黃金千兩買你的人頭，小妹最近手頭緊，只好委屈程大哥了。“

燕翎下意識去摸劍，被程無咎按住。獨臂劍客低聲道：“待會我拖住她，你騎馬往東走，到青州等我。“

“不行！我怎能丟下前輩！“

“糊涂！“程無咎厲喝，“你身負血海深仇，豈能逞一時之勇？記住，玄天宗的血脈比什么都重要！“

蘇媚咯咯笑道：“好個師徒情深，今天誰也別想走！“說罷袖中飛出數點寒星。

程無咎長劍出鞘，劍光如幕，將暗器盡數擊落。同時一腳踢在馬腹上，燕翎的坐騎吃痛狂奔。

“走！“程無咎大吼一聲，獨臂持劍沖向蘇媚。

燕翎含淚勒馬回頭，只見程無咎與蘇媚戰作一團，劍光與銀針交織，周圍草木紛紛折斷。突然，蘇媚袖中射出一道紅線，程無咎閃避不及，被紅線纏住脖頸。

“師傅！“燕翎肝膽俱裂，拔劍就要回援。

程無咎臉色迅速變黑，卻仍強撐著揮出一劍，逼退蘇媚。他轉頭看向燕翎，嘴唇蠕動，似乎說了什么，然后轟然倒地。

燕翎淚眼模糊中，看到蘇媚向自己追來。他咬牙狠抽馬鞭，駿馬嘶鳴著沖入林中。身后傳來蘇媚的嬌笑：“小弟弟，跑快點，姐姐最喜歡追獵物了！“

不知奔出多遠，燕翎才敢稍緩速度。他摸出懷中青銅殘片和程無咎贈予的“孤鳴“劍，淚水終于決堤。

“血煞門！蘇媚！我燕翎在此立誓，必讓你們血債血償！“

夕陽西下，少年單薄的身影拖著長長的影子，繼續向東而去。前方等待他的，是更加兇險的江湖路，和隱藏在迷霧中的身世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