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滂沱大雨中咽下最后一口氣的。

雨水順著扭曲變形的車窗裂縫滲進來，混合著額角流下的溫熱液體，在廉價西裝的化纖面料上洇開暗紅色的花。遠處傳來救護車刺耳的鳴笛，卻被暴雨聲打得支離破碎。

“患者瞳孔散大，血壓測不到！“

“建國...建國你醒醒啊！“

恍惚間聽見妻子的哭喊，我想抬手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卻只觸到一片虛空。記憶如走馬燈般掠過：下崗通知單上鮮紅的印章、女兒退學申請書上歪扭的字跡、催債人用紅漆噴滿整面墻的“殺“字......

“滴——“

心電監護儀拉成長音的悲鳴中，我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樟腦丸味道。

睜開眼時，八張鐵架床整齊排列在泛黃的蚊帳里。上鋪老四的臭球鞋正懸在頭頂，床頭的三洋錄音機里，張學友在唱《相思風雨中》。

1992年9月17日，我盯著枕邊皺巴巴的臺歷，渾身血液轟地沖上太陽穴。手心傳來紙張粗礪的觸感——那張前世被我當作廢紙丟棄的股票認購證，此刻正被冷汗浸得發潮。

“老五發什么呆呢？“對床老三甩著濕漉漉的頭發推門進來，“剛在收發室看到你的信，喏。“

信封上“父病危速歸“五個字讓我瞳孔驟縮。前世就是這封信讓我放棄認購證趕回老家，卻因此錯過上海灘最瘋狂的造富神話。而父親最終沒能等到我湊齊手術費，在縣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停止了呼吸。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抓起外套沖向門外。這次我要先去九江路口的黑市，那里正聚集著倒賣認購證的黃牛。記憶里三天后《新民晚報》就會刊登認購證延期發售的公告，這些30元一張的白板紙，即將變成通往財富之門的金鑰匙。

“小阿弟要出多少？“戴著蛤蟆鏡的中年男人在巷口攔住我。他掀開皮夾克，內側密密麻麻別著上百張認購證，像掛滿勛章的將軍。

“五百張，連號?！拔衣犚娮约荷硢〉穆曇?，“但我要現金，現在就要?！?

男人狐疑地打量我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我抽出學生證拍在潮濕的磚墻上：“復旦經管系的，內部消息?！皦旱吐曇粞a了句：“明天認購證就要停發，楊百萬上周吃進兩萬張。“

當夜，我揣著從七個室友那里借來的全部身家——八千四百元，在證券交易所門前的梧桐樹下站到天明。晨光中，穿的確良襯衫的股民們潮水般涌來，我望著他們手中嶄新的深藍色認購證，嘴角終于揚起重生后的第一抹笑。

證券交易所的銅鐘敲響第八下時，我正蹲在威海路弄堂口的餛飩攤前。不銹鋼飯盒里飄著蝦皮紫菜，老板娘往我碗里多舀了半勺豬油，收音機里傳來播音員激動到破音的聲音：“延中實業今日漲幅突破120%！“

鄰桌穿皮爾卡丹西裝的男人突然摔了筷子：“冊那！我昨天剛拋掉兩千股！“

我低頭扒拉著餛飩，袖口里的計算器硌得手腕生疼。三天前用認購證套現的十二萬現金，此刻正躺在工商銀行保險柜里。但我知道這不過是道開胃菜——再過十七天，深圳將發布《股份有限公司暫行條例》，整個浦東的梧桐樹都要被鈔票染成綠色。

“小陳？“

身后傳來遲疑的呼喚。我渾身一顫，瓷勺“當啷“撞在碗沿上。這個帶著寧波口音的溫軟聲線，本該在二十三年后的腫瘤科病房里變得沙啞枯槁。

穿著藏青色護士服的母親站在梧桐樹下，手里拎著印有“JA區中心醫院“字樣的保溫桶。陽光透過葉隙在她鬢角跳躍，那里還沒有被化療奪走的青絲。

“姆媽...“我喉嚨突然哽住。前世她查出肝癌晚期時，就是這樣站在醫院走廊里，笑著把化療藥說成維生素片。

“不是說今天要去實習？“母親掏出藍格子手帕擦我額頭的汗，熟悉的樟腦丸味道混著來蘇水的氣息，“你爸昨晚咳血了，我給他送點魚湯?！?

記憶如閃電劈開混沌。1992年10月8日，父親就是在今天被推進手術室。前世我冒雨趕回紹興時，只來得及摸到他冰涼的手——縣醫院說手術費差三百塊，麻醉師始終沒來。

“我跟您回去?！拔疫∧赣H的手腕，皮革表帶下跳動的脈搏燙得人心慌，“現在就買火車票?！?

“發什么癡話？“母親拍開我的手，“你爸特意囑咐別耽誤你功課，王主任說就是肺結核...“她突然頓住，保溫桶在掌心晃出不安的漣漪。

我盯著她躲閃的眼神，寒意順著脊梁往上爬。原來他們早知是肺癌，就像前世瞞著我直到咳出第一口血痰。

虹橋火車站的人潮中，我摸出剛買的摩托羅拉3200。磚頭大的機身還帶著新塑料的味道，撥號時鍵盤發出清脆的咔嗒聲。

“張經理嗎？我是陳建國?！拔覀壬肀荛_扛著麻袋的民工，“現在把延中實業的五萬股全部掛單，對，每股21.3元清倉?！?

月臺上，綠皮火車噴出的蒸汽模糊了母親驚愕的臉。我把存折塞進她圍裙口袋：“這是給爸做手術的，請上海胸科醫院的李維民主任主刀?！?

存折上“120000.00“的鋼印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母親的手抖得像風中的枯葉，保溫桶滾落在鐵軌旁，乳白色的魚湯在枕木間蜿蜒成一條顫抖的河。

深夜的紹興縣醫院走廊，慘白的日光燈管在父親CT片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我盯著診斷報告上“中央型肺癌Ⅱ期“的字樣，耳邊回響著李主任的話：“幸虧發現得早，根治性切除后五年生存率能達到65%?！?

病房里傳來父親的咳嗽聲，像鈍鋸子來回拉扯著我的神經。我摸出震動的手機，深圳區號的號碼在屏幕閃爍——是華強北電子市場的黃老板。

“陳生，您要的漢顯BP機到貨了。“帶著粵語腔的普通話混著電流雜音，“不過日本來的工程師說，要改中文顯示得重寫編碼...“

我望著窗外被霓虹燈染紅的夜空，想起二十年后那個跪在ICU門口的自己。此刻走廊長椅上還留著用紅漆寫的“欠債還錢“，不過這次，是用我包里的現金填滿的繳費單。

“加三成定金，讓工程師本周飛上海?！拔矣眉绨驃A住手機，在值班表上找到麻醉師的名字，“順便問下，現在能訂到多少臺摩托羅拉8900？“

當第一縷晨光爬上輸液瓶時，我正趴在病床邊沿打盹。突然響起的諾基亞經典鈴聲驚得護士站茶杯亂顫——這是我給證券營業部設的專屬鈴聲。

“陳總！延中暴跌了！“客戶經理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戰栗，“開盤十分鐘就跌到9塊7，您昨天拋的那五萬股...“

我輕輕擦掉父親手背上的針眼血珠，對著話筒輕笑：“幫我買三萬股豫園商城，掛單價8.2元。“

窗外的梧桐樹上，早起的麻雀正在啄食昨天剩下的面包屑。我知道二十四小時后，這個上海老城隍廟旁的商業股將因土地置換消息暴漲300%，而那些在延中實業山頂站崗的散戶，即將迎來人生第一次穿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