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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章

  • 勿念我寫
  • 初政法
  • 8681字
  • 2025-03-24 20:42:56

戈欣站在半人深的土坑里,把骨灰盒放進了修好的墓穴。墓穴陰森森的,冷氣逼人。他望著骨灰盒上妻子繡春的照片,年輕,俏麗,正如盛開的花朵,而人已經凋謝了。

他的眼淚滴在墓穴前的泥土里。

墓穴封上了。干這活的年輕人手腳敏捷。人們慢慢向墓園大門走去。戈欣回頭看那一片擁擠的白燦燦的墓碑,馬上想到一堆堆的白骨,忍不住心頭一顫。不多的同事親友們和他握手,說著安慰的話,各自上車走了。他在路邊站了片刻,忽然說忘了什么東西,讓最后一輛車等他一下,轉身又往墓地走去。

他懷疑墓穴封得不嚴密,那年輕人手腳太快了。若是有個縫讓蟲蟻鉆進去,那是繡春最討厭的。他毫無聲息地從墓碑后面繞到前面。猛然看見碑旁坐著一個人,在低頭沉思。兩人都嚇了一跳。

那人本能地站起身,仍半低著頭,轉身快步走開。

“喂,請停一下。”戈欣望著那人穿著淺駝色風衣的背影,客氣地說,“請問你認識我的妻子嗎?”

“不,不認識。”那人冷淡地說。他沒有停住腳步,也沒有抬頭,很快轉到別的墓碑后面,融進了那白燦燦的一片。

戈欣立刻看見墓上除了原來的花圈、花束外,多了兩枝花,一枝頭頂綴滿淡藍色的小花,另一枝綴滿白色的小花,花朵都很小,顯然是那種隨地可見的野花。戈欣覺得很熟悉,他認得這花。

這花是誰放的?當然是剛剛坐在墓前的那個人。但他說不認識繡春。“有人念著繡春,總是好事。”戈欣想著,仔細看了墓穴封口處,見水泥抹得嚴密勻凈。又前后轉了一圈,站住了,定定地看著墓碑,碑上寫著“愛妻簡繡春之墓”。碑下兩枝野花,花朵向上,似乎昂頭望著墓碑。戈欣心中一動,想把花拿掉,又想這是獻給繡春的,他不該動。這時,幫著辦喪事的人和司機前來找他,連拖帶拉勸他走,還互相使著眼色。

戈欣回頭看,滿眼還是那兩枝花,藍白兩色似乎被水化開了,滲得到處都是。自己的鮮花花圈,倒像縮小了,不那么顯眼。

“走吧,走吧。”人們擁著他。

幾個至熟的朋友陪他到家,看著他在沙發上騰出一個角落,看著他坐下了。你一句我一句說了些安慰的話。有人問起繡春的姐姐春,有人代答,她去了日本還沒有回來。然后有人建議讓他休息,便告辭了。

戈欣呆坐著,一切似乎都很陌生。這里的女主人,永遠不回來了。忽然好像一束光照亮了一個場景,他猛地跳起身,跑出屋,跑下樓,跑過街,來到街角一處綠地。綠地在一段裝飾墻后面,草很長,輕風漾起微波,一個接一個,抵達墻角停住了,不再回來。結婚十年間的頭幾年,戈欣和繡春來這里散步,何止千百次!每一個草尖上都該有繡春的足跡。她有時打一把小傘,顯得很飄逸;有時提著菜筐,也不覺沉重。她輕盈地在他身邊走著,像是在滑動。不時側過臉來,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

這里是那一片小野花了,藍、白兩色都有。繡春舉起一枝藍色的:“知道這花的名字嗎?”“只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戈欣答。他說的是實話,在認識繡春前,他只認得每天攤在桌上的賬本。

“這是勿忘我。”

“大大有名的花!今天才認識了。”戈欣向小花鞠躬。這些年城市建設總算不錯,局促的街道旁居然給人一點遐想,一點詩意。

繡春舉起另一枝花,白色的,花朵同樣的小,花瓣較厚。“這個呢?”她臉上的神氣是你一定不知道。

“別考了。就滿足一下你好為人師的心理吧。——洗耳恭聽。”

“這個嗎?它的名字叫勿念我。”

“勿念我?”

“勿念我。不要記得我,懂嗎?”

“你編的!”

“我才編不出來呢!既然有勿忘我,就會有勿念我,什么都不忘,負擔也太重了呀!”繡春笑嘻嘻地,把兩枝花在臉前搖來搖去。他們一起笑起來。那時,他們不會在乎忘我還是念我,他們以為一生都會廝守著,臉對著臉,肩并著肩。沒有外界的風浪,也沒有內心的波濤。

一切都消失了,人都死了,記憶有什么用!草地空蕩蕩的,戈欣撲在草地上嗚咽著。忽然仿佛又看見繡春站在青草地上,一個空靈、縹緲的繡春,只有背面,往遠處飄去的繡春。她時時俯身折花,折了又拋下,裙子被風吹得鼓起,像一個大肥皂泡。

“繡春,你回頭!”他大聲喊,“你回頭!”

繡春不回頭,飄遠了,消失了。

戈欣又嗚咽了一陣,慢慢回到家里,覺得房間真亂。他卻懶得收拾,仍坐在沙發上,不多久,他睡著了。

戈欣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確實太累了。繡春病了一年多,他的心懸著,生怕死別到來。如今一切都發生過了,不用再怕什么。他竟長長吁了一口氣,有一種總算到了站的感覺。“明天要去上班,恢復正常的生活,別的事先不想了。”他對自己說。

電話響了,響個不停,只好接了。是繡春的老同學小陸,問葬禮何時舉行。

“已經葬了。”“已經葬了?怎么不通知我?你這人!”口氣有幾分嬌嗔。戈欣不答。自從繡春患了不治之癥,這小陸對他們分外殷勤。“她是看上了這即將出缺的妻子一席了。”繡春嘆道。小陸是老姑娘,極想結婚。“喂,喂!”那邊尖聲說,“我來看你。”“不要來,不要來!”戈欣慌忙說,“我就要出差,特意安排的。”“去多久?”那邊的口氣充滿希望。“一個月吧。”戈欣隨口說,掛斷了電話。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他漸漸平靜下來,生活安排得很有規律。他本來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他開始收拾東西,整理這個空了的家,像是探險一樣,他先在五屜柜上掛起了繡春的大照片,讓她監督一切。繡春的布置有時是匪夷所思,圓凳下面是個垃圾桶,鏡子后面是個小柜子,一格格裝滿化妝品,使有限的空間寬闊許多,所包含的情和事更是豐滿。戈欣常說這是有陷阱的賬本,不知下一頁會遇見什么;又像是存在電腦里的賬目,不調出來不知內容。一個星期日,戈欣拉開床鋪下面的抽屜,把瓶瓶罐罐倒了出來。忽然發現這抽屜特別淺,角上有一個鑰匙孔。它有個夾層。

而他沒有鑰匙。

“繡春真聰明。”他想,這是多年來他常想著的一句話。可是自己家里有一塊地方自己不能進入,讓人有些不舒服。

戈欣特地買回一把小斧子,劈開了抽屜。他看見一個漂亮的日記本和一束信。日記本的封面是淡藍色的,畫著一枝乳白色的花。頭兩頁間夾著勿念我的小花。“又是勿念我——”戈欣想著。掀一頁,看到了繡春的筆跡——

“他約我在西什庫教堂會面。我們在圣壇前站了許久。陽光透過五彩玻璃,照在他的頭發上,也照在我的頭發上。”

戈欣捧著日記本,一下子跌在地上。這個“他”,分明不是他,不是他戈欣。

又一頁——

“今天在胡同西口一家冷飲店里會面,說到建筑的細微部件的重要性。他翻來覆去看我的手,說是看出了一個空中花園。”

“我第一次在他房中過夜,我哭了很久。再過幾天,我得到福建去考察古民居,我恨不得不去。怎舍得離開他呢。”

戈欣覺得嗡的一聲,頭漲得很大。繡春去福建是四年前的事了。走以前確曾有兩天沒有回家,說是纕春那邊有什么事,要她去。那時他正開始學電腦。是從那時開始了。他們來往這么幾年,而他竟然一點也沒有察覺。這就是坐在墓前的那個人了。大概是個建筑師,不知是哪個單位的。可恨繡春寫日記時也像是在躲避什么,文字這樣簡單。

又一頁是她得知自己病情后寫的:

“我的生命快結束了。我哭我們相聚的日子太少了!我沒活夠,我沒有活夠!”

這相聚的“我們”自然是包括那一位。戈欣心里苦澀酸辣攪成一團。他唰唰地翻著本子,想看到自己的名字,哪怕只提一次。

一次也沒有。

他把本子啪地扔在地下,拿起了那束信。信用紫綢帶小心地扎好,只有三封。他把它們也重重地摔在墻角,反正已經是到手的獵物了,還怕它跑了嗎!

“繡春!你怎么這樣對我?”戈欣伏在床欄上放聲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昏亂中他想到這一年多奔走醫院的生活。為得到最好的醫療,什么人沒求過!為配一味藥,騎著車跑遍全城,哪家藥店沒去過!一個下雪天,一路摔跤到了醫院,繡春神色淡淡的,并不顯得高興。現在明白了,她等的是另一個人。又一次送了甲魚湯去,招呼她喝了,見她懶懶地靠在枕上的樣子,真想抱抱她。她推開了,說累得很,要睡覺。戈欣連忙收拾了床鋪,看她睡好,才離開了病房。電梯久等不來,他覺得站在那兒白費時間,不如在她身邊再待一會兒。走過護士臺,卻見她坐著打電話。

“你起來了!”當時的感覺是一陣驚喜,現在感覺是沉重的痛苦。

她仍是淡淡的,說是要告訴機關里什么人一個材料。什么材料?她沒有答。起身回到自己床上。當時旁邊護士的臉色似乎有些尷尬,她們當然是知道的。

她們姊妹不大相投,很少來往。繡春病后,纕春也很少看望。一次她去病房,繡春正在輸液。她放下水果便要走,繡春一再說輸液快完了,讓她等一下,有話說。纕春說下次再來。還是走了。

有話說,什么話呢?

回憶像一個燒紅的熨斗,一下下烙著他。他早就承認他不夠了解繡春,她那些機靈鬼怪的主意,千變萬化的情緒,他是追不上的。她活著有時也像個幻影,只有背面,往遠處飄去的幻影。

“繡春,你回頭!”

繡春不回頭。

戈欣哭得累了,休息了一陣,拾起那幾封信。信是對方寫的。

“親愛的人,看見你從高臺階上走下來,我覺得時間都凝結住了。我真奇怪以前幾十年怎么能活下來,沒有你!以前不過是行尸走肉罷了,以前不過是木雕泥塑罷了。我恨不得撲下去吻你踩過的泥土,我恨不得把這里的空氣都吸進,因為它們擁抱過你。有過這樣熾熱的愛,死也值得!”

戈欣心里翻騰著,不愿再看這些肉麻的話,把這封信扔在一旁,拿起另一封。

第二封信很短,大字寫著“我愛你”。顏色暗紅,原來是血書。信紙上端有行小字:“我覺得自己要炸開了,身體實在裝不下這樣多的感情。割破了手指才好受些。”

戈欣冷笑了一下。一點指血騙騙繡春這樣多幻想的女人罷了。

第三個信封有一本雜志大,他抽出一個硬紙板,忽見繡春在面前。

繡春略側著頭,唇邊一個小酒窩裝著淺笑。眼神略有些憂郁,似乎在思索什么。半透明的衣袖,肌膚隱約可見。雙手各擎著一枝花,花朵如一小片云霧,一片藍,一片白。

“繡春!你怎么這樣對我!”戈欣對著畫像大吼一聲。畫中人像是受了驚嚇,瑩然欲涕,眼光似隨他流動。戈欣把畫像往桌上一放,忍不住又大聲哭起來。

繡春死了兩次,先是他身旁的繡春,現在是他心中的繡春。第一次死別的痛苦還是新鮮的,第二次的痛苦又狠狠地砸了下來,連他的心都剜了去,一點兒不剩了。原來那種到站了的感覺消失了。他又開始了煎熬,他一定要找到那情夫,坐在墓碑前的那個人!

門鈴響了,是小陸。小陸身材短小,戴一副厚眼鏡,是一位文學碩士。她見屋里的情形,以為戈欣還在為死別傷心,用手托一托眼鏡框,開口安慰說:“不要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

戈欣一直逃避小陸如瘟疫,這時卻正好可以有個人傾訴。他把信件等往前一攤,說:“你看看!死了還折磨我!”

小陸一目十行,一會兒就看完了。扶了扶眼鏡說:“莫泊桑有篇小說看過沒有?一個小職員死了妻子,拿妻子留下的首飾去賣。他以為都是假玩意兒,誰知都是真珠寶。”

“自然是情夫給的了。”戈欣狠狠地說。

小陸微笑。她有幾分為繡春惋惜,怎么不把事情做得嚴密些。更多的則是為自己慶幸,占領這新出的缺有了重要的有利條件。

“我記得那小職員也不知道情夫是誰。”戈欣又狠狠地嚼著那兩個字。

“何必知道呢!”

“何必知道?說得輕松!我真恨不得找個私人偵探,把他找出來!”

“決斗嗎?像奧涅金和連斯基?不,不大對。”小陸皺著眉,努力想起一個相應的故事,為死去的人決斗的故事,卻想不出來。

“我有一個范圍,”戈欣說,“就是建筑設計行業。人的樣子大致也有印象。我去設計院門口等。你能不能想辦法查查建筑師的名單?總有這么個學會吧?”

“就是人和名字都對上了,也不能證明什么。”小陸很明白。

“敢做要敢當嘛!”戈欣冷笑,“設計院里還有簡纕春,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

“好了,你一直沒吃東西吧?我來做!”小陸溫柔地看了戈欣一眼,毅然進了廚房。

戈欣迅速地想了一遍繡春各方面的關系。他要前去拜訪,也許能有些線索。忽然嘩啦一聲,廚房里小陸一聲尖叫。“對不起,砸了一個碗!”緊接著她出現在門前,說,“托爾斯泰有個小說——”

“你走吧,好嗎?”戈欣盡量客氣地說,“我需要安靜。”后面一句聲音很大。

小陸委屈地說:“我會做的呀。”戈欣開開屋門,不耐煩地做了個“請”的姿勢。小陸遲疑了一下,只好走出去了。

房里并不空,戈欣仿佛覺得繡春在悄無聲息地來去。她坐在小桌旁,招呼他吃飯。不管她工作多忙,飯食總是可口的。他們彼此把菜夾到對方碗里,很多年都這樣。戈欣又想哭,卻哭不出來。他在房里走動著,把東西踢到墻角,把繡春的大照片翻過來,扣在柜上。

次日,戈欣請了一天假,先到繡春的單位,找了幾個熟人,推心置腹地說這件事和他的目標——找出那個人。聽的人都睜大眼睛看他,似乎懷疑他因悲傷過度,神經出了點毛病。一位女同事氣憤地說他簡直是肆意誣蔑亡人,令人寒心無比。一位男同事慢條斯理地說就算有這事他們也管不著。戈欣把那幾封信打開讓大家認筆跡,有的人根本不看,有的人不說話。只有一個冒失鬼叫了一聲:“倒像是老黃的字!”話未說完,就被眾人喝住了。

戈欣連忙問:“這位老黃在哪里?”沒有人回答。停了一會兒,還是那位男同事說:“我們這里沒有姓黃的,勸老兄不要再追查了。多年的夫妻,人又死了,什么事總要擔待一下。最好狠狠心,不要再想她就完了。”

勿念我!勿念我!他說的分明是繡春要說的話。

無論如何,戈欣有兩大收獲,一是知道了那人可能的姓,一是除去這一單位,范圍又縮小了。他有禮貌地告辭,請大家原諒他諸多打擾,一點不在意那些憐憫的目光。

小陸送來了建筑師學會的名單,里面居然有兩個姓黃的。戈欣便去拜訪。第一位五短身材,肯定不是墓前人。第二位倒是頗瀟灑,可惜一副厚眼鏡片使他顯得很兇,繡春不會喜歡這樣的人。戈欣說受妻子委托,要找一位黃建筑師還一樣東西。兩位都有些驚奇,但都有禮貌地說明他們從不認識姓簡的人,不要說是女士,男士也沒有。

戈欣只好用最笨的方法,上班或下班時在設計院門前徘徊。他以為能直覺地認出那個人。可是三天過去了,沒有一點成績。第四天,戈欣采了一束小花,藍白相間,站在門口路邊。他覺得這花是誘餌,能引出藏在人海中的目標。果然有幾位路邊的人注意這花,有一位還從他手里拿去仔細看,可惜都是女士。

他向設計院大門走去,忽然看見繡春飄飄然從高臺階上走下來,整個的人快活新鮮,一點沒有病容。他揉揉眼睛,隨即意識到走下來的是簡纕春,一個穿淺駝色風衣的人在她旁邊。

他迎上去。纕春也看見他了,和身旁的人說了句什么,向他走過來。“我昨天才回來,今天要上你那里去的。”纕春先開口,板著臉,她永遠是板著臉的。

戈欣盯著穿風衣的人,有三四個人圍著他說話,戈欣好像很不經意地問:“這人是不是姓黃?”“不對,他姓馬。”春也似不經意地說,又加一句,“我告訴你,這人不認識繡春。”

戈欣盯著那人,把手中的花舉得高高的。他的樣子一定很滑稽。纕春微嘆,輕輕拉一下他的衣袖:“已經葬了?”“已經葬了。”花束沒有引起反應。

葬了兩次。

“戈欣,你聽我說,”纕春盡量柔聲說,“你受的打擊很大,我一回來就聽說了。凡事要想開些,就算找到了,你能怎樣?你不顧惜繡春的名譽,你就不在乎自己的臉面嗎?”

“簡繡春!”戈欣忽然大聲叫道,那幾個人都朝這邊看。誰也沒有顯出特別吃驚的樣子。穿風衣的人有一張異常衰老疲憊的臉,戈欣看了心里不覺一顫。

“他好像有七十歲了。”

“有了,有了。不要瞎想了。回家去吧。我晚上來。”

戈欣又想哭,同時覺得很泄氣。那陌生人臉上的皺紋所包藏的愁苦,似乎不比他少。

晚上纕春果然來了。戈欣像對所有的客人一樣,用他的獵獲物招待。纕春舉著一把鑰匙說,她曾受托取走并銷毀那些東西,現在用不著鑰匙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人是誰?你一定知道!我保證不鬧事就是了。”

戈欣哀求道。

“我真不知道。她只說處理那些東西,并沒有說清原委。”纕春反復看那幅畫像,似乎在考慮是誰的手筆。

“她為什么不提出離婚?既然愛到那樣地步,時間也不是一天兩天,為什么不離婚?我會成全他們的。”

纕春想了一下,慢慢地說:“我想這是一種想法,用補充的方法,而不是替換——”補充、替換什么,她說不出來。“不是有些男的講喜新而不厭舊嗎?女的也可以這樣,是不是呀?這是我的猜想。”

“這些東西放在你這兒沒有意義。我們還是照死去的人的意見辦,好嗎?”

戈欣望著她,又有一個問題:“你雖然有鑰匙,可怎么從我家里拿出去呢?”

“我就說都是我的東西,存在這兒的。”纕春仍是一本正經,沒有一點兒笑容。

戈欣心里一下子冷得多了,覺得女人都很可怕。

那些東西也許真的屬于纕春。戈欣站起身拿過日記本仔細看,繡春的筆跡他怎么會認錯!他嘆息,把本子一扔:“你拿去吧。”

纕春從本子里拿出那枝小花,放在桌上。干瘦的花枝看上去很可憐。

“還有個問題,”戈欣說,“她知道自己要死了,為什么不告訴我?讓那個人來訣別——我會原諒的。”

“也許怕你傷心。不過,我想,她就是不想告訴你。”

“騙到底?”

纕春瞪了他一眼,神情真像繡春。“隨你怎么說吧。”她走到門口,略側著頭,板著臉說,“我還要到日本去。日本那邊問候你,請節哀。”所謂日本那邊,指的是她在日本工作的丈夫。她在門當中轉過身子,看著戈欣說:“希望你忘記以前的事,開始新的生活。”

門輕輕關上了,他的獵獲物被輕而易舉地掠走了,只留下一枝勿念我。想不到最后還是纕春來處理繡春的“遺物”。姊妹到底有血統管著,是改變不了的。而丈夫可以一下子變成路人。

“繡春,你怎么這樣對我!”

空氣中仿佛掠過一絲嘆息。“你——”那是繡春最后的話。

戈欣不由得回想起她臨終的情景。她的病日益沉重時,醫生同意她回家住幾天。那幾天她常對他微笑,雖然笑容很黯淡。她要求把電話機放在床頭,有幾次竟抱著電話咳個不停。他只顧心疼她咳嗽,從未琢磨過她為什么對電話有這么大的興趣。她是等那人的聲音,等那人的話語啊!

又進醫院時,人們都知道她再不會從前門出來了。她渾身插著大大小小的管子,連咳嗽也不會了。他小心地為她擦洗,她忽然睜開眼睛,眼睛里閃過亮光,就像黑夜里打了閃一樣。“我——會死嗎?”她很不甘心地用力說。

戈欣拽住她的手,努力忍住眼淚。“你不會,你不會——”

她喘息起來,大大小小的管子在抖動。戈欣慌忙去找醫生。回來時見她大睜兩眼,卻分明沒有看見什么。他低頭撫慰她,聽見極輕的一聲嘆息:“你——”她死了。

她的眼睛始終睜著。戈欣向下撫摸眼皮,竟拉不下來。護士說遇到這種情況,就不能管了。死不瞑目。

因為這樣,遺體告別時人們只見到白布蒙著的輪廓,布沒有揭開。戈欣告訴說這是繡春的遺愿。

“你——”的后面是什么?他自己添加過許多不同的話。現在他明白,這“你——”不一定不是他,也不一定是他。若不是他,就是她日夜盼著的那個人。

那一絲嘆息“你——”還在房中縈繞著。

那是一個永遠不會有謎底的謎,讓人心痛的謎。戈欣拿起那枝勿念我,久久地審視著。

門鈴響了。小陸踢踢踏踏走進來。戈欣忽然把那枝花塞進口中,嚼了幾下,咽了下去。

“你這是干什么?萬一有毒呢?”小陸驚叫。

“最好吃了這東西就能忘記一切。”

“就像忘川的水一樣。”

那就是說人死了以后自會忘記,不必著急。廢話連篇的小陸居然說了一句頗有深意的話。

這一天,頭七,繡春下葬后的第七天。天氣格外晴朗,春季是萬物復蘇的季節,急的卻像個投胎的孩子,升了溫度,也似乎將戈欣心中的繡春推向夏天。

自從戈欣吃下那朵花,朵液中絲帶的一些苦劃過他的食道。“勿念我”,那朵花的名字,也許真的忘記了。

頭七的前天晚上,廚房里,一本關于如何做飯的書蜷縮在小陸的左手上。胖墩墩的臉點綴著兩顆瓜子似的眼睛,注視著一頁西紅柿炒雞蛋,嘴里嘟囔著,

“做飯我也行,像閱讀名著一樣去品嘗”。

不久,一道菜被端上了飯桌,擺著兩雙筷子。是的,戈欣和小陸住在一起了。晚飯后,各自回了臥室。戈欣獨自躺在他們曾經共枕的大床上,輾轉許久,戈欣的雙眼合不上。燈打開,屋里瞬間亮了起來,戈欣站起身子,穿著拖鞋,走向客廳旁邊的廚房,從冰箱里拿出兩瓶蘋果酒。在這七天,他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借酒化思。他的酒量不行,不到正常人四分之一的量。

戈欣雙腳踏在西什庫教堂里,站在圣壇前,讓透過五彩玻璃的陽光照在自己的頭發上。地上的人影一高一矮,太陽格外的烈,促推著他們前往解暑的地方。

“不如去胡同西口的那家冷飲店吧,離著挺近的”。

“可以呀,不過你可得扶著我,站太久了,雖然挺近的”。

靠窗的桌子上放著兩杯冷飲,繡春左手拿著雙球鳳梨冰激凌,小口小口的吃著,邊感受暖陽中的冷爽,邊用另一只手去翻來覆去的看著戈欣的手。

“一座空中花園,種滿了白花和藍花(白云和藍天)”。

“手拉手踩在白云上,就你和白云和我”。

那晚繡春在他那過了夜,那是她的第一次,哭了一夜。

那個男人,她認定了。

確定關系的第四天,繡春去了福建考察古居民。

再次相見的那天,繡春從高臺階走下,手扶著梯子。短短半月,什么也沒變,唯獨繡春的身子走了樣,臉色白的發黃。

“戈~~~欣”。

當她張口的那一刻,戈欣心顫了一下,想起那晚繡春在他耳旁隨意提了一嘴,

“我得過先天性遺傳疾病”。

“問題大嗎,還有事嗎?”

“康復了,再說是小毛病”。

現在他知道了,繡春哭的不是第一次,不僅是離別,更是傷病。

戈欣急忙跳上臺階,一腳踏空。

戈欣摔倒在一片綠地上,地尖上種滿兩種野花。

戈欣站起身,紅著眼,顧四周,無際綠地。

戈欣彎下身,揮著手,拔起花,白藍兩種。

戈欣大聲呼喊,清風蕩起微波,無數朵花搖晃身姿,夾雜著戈欣的聲音:

繡春!!

繡春!!

血絲不斷擠出咸水,越來越多,順著戈欣身子流入地下。淚水變成了紅色,白花染成了紅花,藍花染成了紅花。無數朵紅花飄向空中,染紅了天空,成了夕陽,成了晚霞。

戈欣暈過去,恍惚中雙手感受到了溫度,是人體發熱的溫度,這溫暖中又帶一種死亡的冰冷。

戈欣睜開雙眼,繡春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白色被子,左手臂連著治療儀器,右手被戈欣雙手握著。右手越來越暖,讓繡春一向白色的臉寫滿了紅;臉越來越紅,生命線越來越平。

戈欣站起身,含著淚,最后親吻了她的臉。不是最后,是永遠,定格在此刻的臉紅化成一股蘋果酒,醉了戈欣,醉了真假,醉了生死。

秀了春天的兩朵花,割了此生的兩顆心----繡春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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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嫵穿到一本不正經修仙文里,成為書中的舔狗女配。女主林歡歡和她的諸多后宮每天過著快樂的日子。她卻不要命看上了女主的后宮之一:隔壁修煉無情道,卻只為女主沉淪的劍修男主。書中,她放著五個道侶不要,幾十年如一日給男主當舔狗。葉嫵看完記憶,臉都黑了。當舔狗?她葉嫵這輩子都不可能當舔狗!五個道侶俊美無雙,他們不香嗎?葉嫵本以為,她馬上要過上左擁右抱的好日子。沒想到,他們五個全都恨她入骨。俊美的蛟龍族被她剝離最堅硬的護心鱗送給男主。妖異的魔族被她綁在煉器室用業火給男主煉器。一心練劍的人族少年,被她奪走傳家之寶,送到男主跟前…還有腹黑的病弱少年,單純的九尾狐少年……系統:宿主只要攻略他們,獲得他們好感度就能換取獎勵。他們現在對宿主恨之入骨,建議宿主盡快道歉,拉回他們的好感度。葉嫵:“???”剛當完無情道男主的舔狗,還要當他們五個的舔狗?休想!她對著五個道侶神情蠱惑:“越愛我的人,得到的好處越多。愛不上我?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后來葉嫵準備飛升,她表示可以放他們自由。五個道侶卻紅著眼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拋棄他們。

惡毒雌性深陷獸世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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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棠一覺醒來穿成了三百斤的大胖子,卻擁有五個絕色獸夫。美艷紅狐,霸道黑豹,陰郁白蛇,人魚暴君,硬漢金鷹上將……一個比一個絕!原主又丑又懶遭人嫌,獸夫們避如蛇蝎,穿越過來的沈棠開局便是修羅場!面對獸夫冰冷、厭惡的目光,沈棠嚇得渾身發抖,一腳踹開眼前的男人,轉身就跑。離婚就離婚,本姑娘不伺候了!可就在這時,她竟綁定了一個“變美系統”,要求她攻略這五位極品獸夫!只要提升他們的好感度,就能獲得豐厚的獎勵:祛痘膏、減肥丹、美容丹……沈棠心動了。不就是攻略男人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她信心滿滿地查看五位獸夫的好感度,結果——四個厭惡,一個黑化,個個恨不得將她除之而后快!她只有一條小命,這該怎么攻略?可后來:萬人嫌怎么變成萬人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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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空間養獸夫,惡雌成團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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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質量雄競+獸夫全潔+團寵+治療異能+萬人嫌到萬人迷】蘇沐瑤穿越獸世,開局正在流放部落虐待五個絕美獸夫。而她剛穿越就在現場。據說她本來身份尊貴還擁有十個獸夫,只是其中五個獸夫寧愿廢了一半異能實力也強行跟她解除關系。其他五個獸夫沒有辦法解除關系,只能跟她被流放到最貧瘠寒冷的部落。看著被虐待的病弱絕美五獸夫,蘇沐瑤手握空間系統,開始尋找食物種田美食經商。她還擁有木系異能治療傷勢,生育力極強,能生下天賦頂尖的寶寶。一不小心就洗白成了團寵,還一不小心驚艷了整個獸世大陸。身世尊貴的高質量雄獸人都求著做她獸夫。還有說好三個月就休夫的,哪想到獸夫們不但不走了,還各個強寵她,每天爭寵修羅場。清絕冷寒的狼獸人魅惑妖嬈的狐獸人溫潤如玉的蛇王獸勾魂攝魄的血族獸冰清玉潔的冰雪獸俊美冷酷的龍獸人等等。一開始他們厭惡她,后來他們為她百聯鋼化繞指柔,拿命寵她護她。更是一個個爭著搶著要做她的獸夫要侍寢。曾經流放前拋棄她背叛她的人就算是追妻火葬場,她也絕對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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