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霓虹閃爍的美食街,我獨自步入暮色籠罩的街道。路燈次第亮起,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昏黃的光暈。這條走過無數次的街道,如今既熟悉又陌生,就像翻出一件舊衣裳,明明記得每一處針腳,卻再也穿不出當年的模樣。
我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這條路上,曾印滿我不同時期的足跡:童年時蹦跳著數地磚的裂痕,少年時奔跑著追趕末班車,后來則是低著頭匆匆掠過每一個熟悉的路口。而現在,那些我以為早已深埋的記憶,正隨著每一步踏在熟悉縫隙間的感觸,一點點浮出心底。
命運給了我一副令人艷羨的面容,卻搭配了一個破碎的家庭。這奇特的組合讓我從小就活在矛盾的光影里——女生們熱烈的目光追逐著我,而我卻只能報以沉默的退縮。
在教室里,在走廊上,那些竊竊私語和偷偷遞來的紙條,都讓我不知所措。“安靜的美男子“這個帶著善意調侃的外號,像一面鏡子,既映照出我的格格不入,又折射出某種我自己都未察覺的閃光。
那些年,我像一座孤島,雖然被溫暖的海浪不斷拍打,卻始終無法給出回應。但不可否認,這些青澀美好的心意,確實在自卑的土壤里,悄悄埋下了希望的種子——原來,在別人眼中,我也有值得被喜歡的一面。
歲月流轉間,我終于攢足了推開那扇大門的勇氣。長久以來的孤僻讓我連最平常的理發都成了需要心理建設的大事,于是任由頭發野草般生長,在肩頭蜷曲成無人修剪的灌木叢。
某個午后,浴室的水汽漸漸散去。鏡中的面孔在氤氳中逐漸清晰,我小心翼翼地刮去胡茬,像在修剪一片荒蕪的園地。翻出那件自以為最帥氣的黑色沖鋒衣,布料摩擦聲在安靜的心里格外清晰。
我沒有戴上兜帽,陽光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擁抱這個新形象。我隨手撥弄了下潮濕的發梢,看它們在光線中變幻出意想不到的弧度——每次都有不同的驚喜,卻總是意外地帥氣。就這樣,帶著些許忐忑與更多期待,我邁出了走向外界的第一步。
我刻意挺昂首挺胸的走在街道上,仿佛這樣就能讓勇氣在骨骼里生長。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路人的目光像蝴蝶般輕輕停駐又飛走。
那些不同年齡的女性面孔在記憶里格外鮮明:捂著嘴輕笑的大學生,拽著閨蜜衣袖的少女,還有牽著媽媽手卻頻頻回頭的小女孩。她們假裝專注前方的樣子如此可愛——如果忽略那些不斷飄來的余光,和同伴間突然響起的竊竊私語。“快看““帥哥“這些零星的詞語,像偶然落入掌心的花瓣。我不確定它們的含義,卻能感覺到胸膛里有什么東西正在舒展。
午后的陽光里,那個曾經蜷縮的少年,正學著把腳步邁得越來越穩。就這般,我走出了少年時的黃昏。
不知不覺間,我的腳步停在了一家熟悉的店鋪門前。時光荏苒,老板已經認不出我了。我點了一份記憶中的套餐:一根大的出奇的牛棒骨,一碗清亮的原味米粉,還有一張烤得金黃酥脆的馕餅。
這味道簡單純粹得近乎固執,沒有多余的調味,卻沒有任何調料可以比擬,牛骨在歲月里慢慢熬煮出的醇厚。當第一口熱湯滑過舌尖,那些在外漂泊的日子突然變得真實可觸。原來最深的思念,一直藏在這碗不曾改變的老味道里。
這是我第一次在傍晚時分來這家店用餐。從前那份體面卻耗時的職業,總讓我歸家時已近凌晨。那時我獨居在一套中西合璧的三居室里——那是爺爺奶奶最純粹的愛與不舍。
這套寬敞精致的房子,承載著太多我無法承受的重量。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孩子,從小和父母的見面屈指可數。而二老的離去又太過突然,連好好道別的機會都未曾給我。無數個深夜,空蕩的房子都回蕩著我壓抑的哭泣。
從前我不止一次的問過,為何有著可觀退休金的卻要過得如此清貧,他們卻只是笑笑不說話。直到長大后我才明白,那是對生命無常的清醒認知,在不知還有多少個的明天里,他們省吃儉用,只為給走后孤苦的我留下他們認為最可靠的保障,一個實實在在的家。可他們不知道,當生命中最溫暖的燈火熄滅后,我已經沒有家了。
那段時間,變故接踵而至。失眠成了常態,而我不愿總在空蕩的房子里獨自面對漫長的黑夜。于是,那家深夜仍亮著燈的老店,成了我的去處。
其實凌晨時分并無食欲,但出于禮貌,我總會點最小份的牛肉湯——湯多粉少。蜷縮在角落的窗邊位置,看著碗里升起的熱氣在暖光下氤氳成霧。偶爾啜一口溫熱的湯,更多時候只是望著窗外沉寂的夜色出神。蒸騰的熱氣與冰涼的玻璃之間,是我無處安放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