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著米色針織外套站在廊檐下，看著搬家工人將最后一只紙箱搬進玄關。八月的暴雨來得又急又猛，雨簾在青灰色磚墻上撞得粉碎，空氣里浮動著鐵銹與潮濕木頭的氣味。

“這房子真是撿到寶了。“程諾從身后環住我的腰，新換的銀框眼鏡蒙著薄霧。他溫熱的呼吸拂過我耳際：“法式雕花門廊，彩繪玻璃穹頂，中介說前任房主是民國時期留洋回來的珠寶商。“

我望著庭院里那棵歪脖子槐樹，雨水順著焦黑的枝椏往下淌，在樹根處匯成暗紅色的細流。上午簽合同時分明是晴天，此刻樹根周圍卻像剛被鮮血浸透。指甲掐進掌心，我想起三天前來看房時，二樓梳妝鏡里自己倒影慢了半拍的動作。

“夏夏？“程諾扳過我的肩膀，他白大褂上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你臉色好差。“

地下室的木門就在這時發出吱呀聲。我們同時轉頭，看見黑洞洞的入口飄出一縷白煙。程諾松開我往那邊走，皮鞋踩在老柚木地板上發出空蕩回響。我想喊他停下，喉嚨卻像被冰錐刺穿般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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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木板在程諾腳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我攥著手機跟在他身后，手電筒光束掃過積滿灰塵的雕花木箱。霉斑在墻紙上蔓延成詭異圖騰，像無數只伸向我們的枯手。

“你看這個。“程諾蹲下身，黑色毛衣肩頭落滿蛛網。他從箱底抽出一本皮質筆記本，封面燙金字體已經斑駁：“1927年秋，于霞飛路公館。“

我突然聽見鈴鐺聲。叮鈴——叮鈴——由遠及近，像是誰在搖動銅鈴。程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里混進另一種聲響，粘稠的水滴聲從我們頭頂傳來。我緩緩抬頭，手機光束里映出一雙繡花鞋，水紅色緞面繡著并蒂蓮，鞋尖正往下滴著黑水。

“程諾...“我喉嚨發緊，看著那滴黑水落在他后頸。他毫無察覺地繼續翻看日記：“房主記載說請了道士在槐樹下埋銅鈴鎮宅，奇怪，我們上午挖樹根種薔薇時什么都沒...“

繡花鞋突然消失了。我渾身血液凝固，看著程諾后頸那滴黑水變成血手印的形狀。閣樓西側傳來瓷器碎裂聲，程諾猛地站起來：“可能是野貓，我去看看。“

他消失在黑暗中的瞬間，整本日記突然在我手中自燃。幽綠色火苗舔舐著泛黃紙頁，我看見最后一行字在火光中浮現：“子時三刻，勿望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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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我被哭聲驚醒。月光透過彩繪玻璃在床頭投下斑斕鬼影，身側床鋪空無一人。青銅座鐘顯示凌晨兩點十七分，哭聲從地下室方向斷斷續續傳來，像是嬰兒被捂住口鼻的嗚咽。

赤腳踩在木樓梯上時，我摸到扶手上的黏液。地下室的鐵門虛掩著，門縫里滲出暗紅光線。透過縫隙，我看見程諾背對著門跪在地上，白大褂浸在血泊里。他面前擺著七個青瓷碗，每個碗里都盛著還在跳動的心臟。

“七月半，祭五臟...“程諾的聲線變成尖細的女聲，他舉起手術刀插進最后一顆心臟，“借陽壽，續紅妝...“

我想后退，卻發現雙腳被樹根纏住。那些從地磚縫隙鉆出的槐樹根須像蛇一樣游走，纏住我的腳踝往血陣里拖。程諾突然轉頭，他的右眼變成渾濁的琥珀色，左臉浮現出另一張女人的面孔。

“林記者不是最愛追查真相嗎？“兩張嘴同時開合，血淚從程諾眼角滑落，“那就永遠留在這里...“

我跌坐在血泊里，槐樹根須纏住腰肢往程諾身邊拖拽。手術刀寒光擦過耳際，釘在身后的磚墻上嗡嗡震顫。程諾臉上重疊的女人面孔露出森森白牙，青黑指甲劃過我鎖骨處的胎記。

“多完美的祭品...“女鬼借程諾的喉嚨發出嬌笑，“和他一樣帶著狐尾痣。“

地下室的溫度驟然下降，血陣中七顆心臟突然同時爆裂。飛濺的肉沫在半空凝成血色符咒，墻皮簌簌剝落，露出密密麻麻的嬰孩手印。程諾的瞳孔完全變成琥珀色，手術刀抵住我頸動脈時，我聞到濃烈的槐花香混著尸臭。

閣樓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纏著我的樹根瞬間收縮，程諾痛苦地抱住頭顱跪倒在地。趁這個間隙，我抓起沾滿血污的銅鈴沖向樓梯。身后傳來瓷器破碎的脆響，整棟房子開始劇烈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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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破云層時，我蜷縮在社區便利店收銀臺下方。手機屏幕顯示七通未接來電，全是程諾的號碼。玻璃門外的槐樹在風中狂舞，枝椏拍打卷簾門發出類似指甲抓撓的聲響。

“姑娘，你的豆漿灑了。“枯槁的手突然搭在肩頭，我險些打翻關東煮的湯鍋。駝背的宋阿婆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渾濁的眼球盯著我鎖骨處的胎記：“那房子吃人，民國十六年就開始吃。“

她顫巍巍地從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泛黃的玉佩，雕著和我胎記相同的狐尾圖案：“我外婆是當年伺候少奶奶的丫鬟，七月半那晚，老爺請道士用新娘子祭了宅...“

便利店的日光燈突然閃爍起來。宋阿婆的聲音戛然而止，布滿老年斑的臉頰浮現出青色血管。她機械地轉頭看向門外，嘴角咧到耳根：“時辰到了。“

玻璃門外赫然立著程諾的身影。晨霧籠罩著他慘白的臉，白大褂下擺滴滴答答落著黑水，右手握著我清晨倉皇逃離時遺落的桃木梳。

桃木梳在程諾指尖轉出冷光，便利店冰柜突然發出刺耳的嗡鳴。宋阿婆的指甲暴漲三寸，枯瘦手掌直取我鎖骨處的胎記。我抓起貨架上的黃酒潑向玻璃門，程諾的身影在接觸到酒液的瞬間扭曲成虛影。

“玉佩合，陰陽逆！“宋阿婆的嘶吼震碎貨架上的泡面，她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我攥著半塊玉佩奪門而出，身后傳來冰柜門被撞開的巨響。晨霧中漂浮著細小的冰晶，每粒冰晶里都映著程諾琥珀色的右眼。

洋房鐵門在面前自動敞開，槐樹枝條編織成拱門形狀。樹根從地底翻涌而出，裹挾著森白骸骨鋪就甬道。二樓窗臺突然亮起燭光，我看見1927年的自己穿著大紅嫁衣，正在梳妝鏡前描畫柳葉眉。

地下室傳來銅鈴狂響，口袋里的半塊玉佩開始發燙。當我沖進玄關時，正撞見程諾將手術刀刺入流浪漢的胸腔。鮮血噴濺在墻面的嬰孩手印上，那些手印突然開始鼓脹，發出嬰兒咯咯的笑聲。

“還差最后一位祭品。“程諾轉身露出脖頸處的狐尾印記，他腳邊的血泊里漂浮著六顆眼球，“夏夏你看，這些眼睛多像我們新婚夜的星...“

我揚手將玉佩砸向彩繪玻璃窗。當玉佩穿透1927年的鏡像新娘時，整棟房子發出悲鳴。地下室竄出的槐樹根須將我倒吊至閣樓，在失重狀態下，我終于看清霉斑組成的圖騰是張顛倒的八卦圖。

銅鈴從暗格墜落的剎那，閣樓地板浮現血色陣圖。我被樹根纏繞著擺成跪姿，面前梳妝鏡里映出程諾正在地下室剜心的畫面。鏡面突然泛起漣漪，1927年的我穿著染血嫁衣從鏡中爬出，頸間玉佩完整無缺。

“時辰到了。“兩個時空的聲音重疊轟鳴，女鬼的利爪穿透鏡面扣住我咽喉。她發間的金步搖墜著人牙，嫁衣下擺滲出黑色血水：“當年程大夫為延壽將我活祭，如今他的轉世還想逃？“

玉佩突然迸發青光，我窺見記憶殘片：民國醫師程諾之戴著金絲眼鏡，在槐樹下埋入刻著生辰八字的銅鈴。穿嫁衣的少女被鐵鏈鎖在祭壇，心口插著雕狐尾紋的玉簪。

“原來你才是第一個祭品...“我咳著血抓住女鬼手腕，“程家祖孫三代都在用活人祭祀！“

鏡子內外同時響起尖叫。女鬼的面孔在民國少女與程諾之間瘋狂切換，地下室傳來鎖鏈崩斷的巨響。我趁機咬破舌尖，將鮮血噴在銅鈴內側。當啷一聲，梳妝鏡應聲炸裂，無數時空碎片里閃過歷代被獻祭者的慘狀。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粘稠。我拖著斷腿爬進地下室時，程諾正在血陣中央刻寫生辰八字。七盞人皮燈籠懸浮半空，照見墻角堆疊的尸骸中伸出一只新鮮斷手——是便利店店員小張。

“你來得正好。“程諾轉身露出后背，他的脊柱凸起成槐樹枝干形狀，“槐仙娘娘說需要至親之人的...“

我甩出浸透槐樹汁的麻繩纏住他脖頸。汁液接觸皮膚的瞬間，程諾發出非人的哀嚎，女鬼虛影從他天靈蓋掙扎欲出。尸堆中的銅鈴突然凌空飛起，我將半塊玉佩拍進鈴鐺內側，缺口處竟與玉佩裂痕完美契合。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頂著灌耳的鬼泣聲，我搖動銅鈴踏罡步斗。程諾七竅涌出黑血，女鬼的嫁衣在鈴聲中燃起幽火。當第一縷晨光穿透地下室氣窗時，槐樹根須如潮水般退去，程諾癱倒在地，胸口浮現完整的狐尾玉佩紋樣。

三個月后，我們站在拆遷的廢墟前。推土機正將槐樹殘骸碾入地基，忽然有工人驚叫出聲——樹心空洞里，一具穿著白大褂的骷髏抱著銅鈴，金絲眼鏡框上刻著“程諾之1927“。

我鎖骨處的胎記開始發燙，程諾突然指著天空：“你看，槐花開了。“明明已是深秋，漫天白花卻落雪般飄灑。在無人可見的維度，染血嫁衣的一角正從程諾后頸緩緩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