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將越野車停在呼倫湖西岸的觀景臺上，熄火后卻沒有立即下車。他搖下車窗，讓八月的風裹挾著湖水特有的腥甜氣息涌入車內。遠處，湖面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與天際線融為一體。這樣的美景本該讓人心曠神怡，但祁連的眉頭卻始終緊鎖。

他拿起副駕駛座上的文件夾，再次翻看那些匿名寄到雜志社的照片——渾濁的湖水邊緣漂浮著成片的死魚，魚眼泛白，魚鰓呈現不正常的暗紅色。照片背面用潦草的字跡寫著：“救救呼倫湖，金峰礦業在殺人。“

作為《北方環境》雜志的資深記者，祁連見過太多類似的舉報。但呼倫湖不同，這是中國北方最大的淡水湖之一，是草原上的一顆明珠，更是數百萬人的生命之源。主編老周把任務交給他時，罕見地點了支煙：“這次不是普通報道，有人想讓我們閉嘴。你以旅游專欄的名義去，小心行事。“

祁連將照片塞回文件夾，從后備箱取出專業相機和旅行背包。他特意穿了一件印有“內蒙古旅游“字樣的文化衫，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普通游客。背包側袋里藏著取樣瓶和pH試紙，相機底部則暗藏了一個微型錄音設備。

“第一站，巴爾虎鎮。“祁連對著后視鏡調整了一下棒球帽的角度，鏡中的男人三十出頭，曬得黝黑的臉上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右眉上方一道淡淡的疤痕——兩年前在山西調查煤礦污染時留下的紀念。

巴爾虎鎮是呼倫湖畔最大的定居點，距離湖區僅三公里。祁連選擇了一家名為“湖畔人家“的家庭旅館入住。老板娘是個熱情的蒙古族中年婦女，叫烏云其其格，漢語說得很好。

“您是第一次來呼倫湖吧？“烏云一邊登記身份證一邊問，“打算住幾天？“

“看情況，可能一周左右。“祁連露出游客特有的輕松笑容，“聽說這里的日出特別美。“

“那可不！“烏云驕傲地說，“我們呼倫湖的日出，整個內蒙古找不出第二個這么漂亮的。不過...“她突然壓低聲音，“最近湖邊有些地方被封了，說是要'生態修復'，您拍照時注意點。“

祁連心頭一動：“封了？什么地方？“

“主要是西岸那一片，離金峰礦業不遠。“烏云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政府說為了環保，誰知道呢。您要是想拍好照片，可以去北岸的小河口，那里沒人管。“

登記完畢，祁連借口想了解當地特色，邀請烏云一起喝奶茶。在旅館的小餐廳里，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起金峰礦業。

“那是個大企業啊，“烏云攪動著碗里的炒米，“開了有...五六年了吧，說是開采什么稀有金屬，給鎮上帶來不少工作機會。“

“對環境有影響嗎？“

烏云的手停頓了一下：“這個...我們普通老百姓哪懂這些。不過...“她環顧四周，聲音更低了，“去年開始，有牧民說他們家羊喝了湖水后生病。上個月，老巴圖家的兩頭牛突然死了，獸醫說是中毒。“

“沒人管嗎？“

“管？“烏云苦笑，“金峰每年給鎮上捐錢修路建學校，領導們都說他們是良心企業。倒是有幾個年輕人去抗議，第二天就被派出所叫去'談話'了。“

祁連默默記下這些信息。喝完奶茶，他借口要出去熟悉環境，開車前往烏云提到的小河口。

小河口位于呼倫湖北岸，是一片淺灘區，蘆葦叢生，水鳥聚集。祁連停好車，背著相機沿著木棧道走向湖邊。棧道盡頭立著一塊醒目的告示牌：“呼倫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禁止垂釣、游泳、傾倒垃圾“。

祁連蹲下身，假裝調整相機參數，實則仔細觀察湖水。表面上看，水質清澈，能見度很高。但他注意到岸邊石頭上有一些異常的暗綠色附著物，像是藻類過度繁殖的痕跡。他悄悄取出取樣瓶，灌了一小瓶水，然后滴入隨身攜帶的試劑。試紙迅速變成了淡橙色——pH值明顯偏高。

“這里不準取樣！“

一個粗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祁連迅速收起試劑，轉身看到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正大步走來。

“我只是游客，“祁連舉起相機，“拍點照片而已。“

保安狐疑地打量著他：“相機給我看看。“

祁連坦然遞過相機，里面只有一些風景照。保安翻了一會兒，臉色稍霽：“湖邊不準取水樣，這是規定。“

“為什么？湖水有問題？“祁連故意問。

“胡說什么！“保安立刻板起臉，“呼倫湖水質達到國家二類標準，去年還被評為'中國最美湖泊'。你們這些外地人，不懂就別亂說。“

祁連連連道歉，表示自己只是好奇。保安又警告了幾句才離開。等對方走遠，祁連繞到一片蘆葦叢后，從另一個角度觀察湖面。在陽光直射下，他注意到湖水深處似乎有一層不易察覺的渾濁物質，像薄霧一樣懸浮在水中。

正當他準備再拍幾張照片時，遠處傳來發動機的轟鳴。一艘印有“金峰礦業“字樣的快艇從湖面駛過，激起的水波將那些懸浮物攪動得更加明顯。祁連迅速按下快門，連續拍了十幾張。

太陽西斜時，祁連決定返回鎮上。剛走到停車場，他看到一輛白色SUV停在入口處，車旁站著個穿淺藍色襯衫的年輕女性，正用望遠鏡觀察湖面。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身材高挑，扎著利落的馬尾辮，在夕陽下顯得格外醒目。

出于職業敏感，祁連放慢腳步。女子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放下望遠鏡，兩人視線短暫相交。祁連點頭致意，女子卻皺起眉頭，迅速轉身上車離去。SUV駛過身邊時，祁連記下了車牌號——蒙E·KJ427。

回到旅館，祁連鎖好房門，開始整理今天的發現。他將水樣密封保存，然后把相機里的照片導入筆記本電腦。放大快艇照片后，他發現了更多可疑細節：快艇尾部拖著的不是普通漁網，而是一個密封的容器，容器邊緣有深色液體滲出的痕跡。

正當他專注分析時，手機突然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

“祁記者？“電話那頭是個低沉的男聲，“我是老周的朋友，聽說你來呼倫湖了。“

祁連警覺起來：“您是？“

“別管我是誰。聽著，你今天的行動已經被人注意到了。金峰礦業不是普通企業，背后有...“電話突然中斷，只剩下忙音。

祁連立刻回撥，卻提示“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他站在窗前，拉開一點窗簾縫隙觀察外面的街道。夜幕下的巴爾虎鎮安靜祥和，看不出任何異常。但直覺告訴他，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漩渦。

第二天清晨，祁連五點就起床前往湖邊。他選擇了與昨天不同的地點——南岸的一片開闊水域，這里視野極佳，是拍攝日出的理想位置。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時，祁連已經架好三腳架。湖面平靜如鏡，倒映著漸變的天空。就在太陽即將躍出地平線的瞬間，他注意到遠處湖面有異常的閃光。調整長焦鏡頭后，祁連看到了一幕令人震驚的景象：距離岸邊約一公里處，湖面上漂浮著大片白色的物體——是死魚，數量至少有上百條。

祁連迅速拍下這一場景，然后環顧四周，尋找能夠接近那片水域的路徑。東側有一條泥濘的小路通向湖邊，但路口立著“施工禁入“的牌子。他猶豫片刻，決定冒險一探。

沿著小路走了約十分鐘，死魚的氣味越來越濃烈。穿過一片灌木叢后，祁連終于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數十平方米的湖面上，密密麻麻漂浮著各種大小的死魚，有些已經腐爛發脹，有些則像是剛死去不久。更令人不安的是，岸邊泥土上有明顯的車轍痕跡和幾個可疑的黑色塑料桶，桶身印著模糊的化學符號。

祁連戴上手套，小心采集了幾條剛死不久的魚樣本，又拍下桶身的標記。正當他準備取一些湖水樣時，身后傳來枯枝斷裂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里。“

祁連猛地轉身，看到昨天在停車場遇到的藍襯衫女子站在幾米開外，手里拿著一臺專業相機。

“你是誰？“祁連警惕地問。

“蘇日娜，呼倫貝爾市環保局生態科科員。“女子出示了工作證，“你應該是《北方環境》的祁連記者吧？“

祁連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從你昨天在旅館登記時我就知道了。“蘇日娜走近幾步，看著湖面上的死魚，臉色陰沉，“我們接到過類似舉報，但每次來調查都一無所獲。顯然，有人知道怎么避開官方檢查。“

祁連注意到她說“我們“時語氣中的疏離感：“你不是一個人來的？“

“名義上不是。“蘇日娜苦笑，“局里派了兩個人'配合'我調查，但他們更像是來監視我的。我今早甩掉了他們。“

兩人沉默地注視著這片死亡的湖面。晨光下，死魚的鱗片反射著詭異的光芒，與遠處美麗的日出形成殘酷對比。

“這些魚死亡時間不超過24小時，“蘇日娜蹲下身檢查，“鰓部有重金屬中毒的典型癥狀。那些桶...“她指向黑色塑料桶，“是工業廢水容器，但標簽被故意破壞了。“

祁連意識到這個年輕女科員可能是個難得的盟友：“你調查金峰礦業多久了？“

“正式調查？零天。“蘇日娜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每次我提交調查申請，都被各種理由駁回。上周我偷偷取樣的湖水檢測報告，第二天就從實驗室消失了。“

一陣風吹過，帶來死魚的腐臭和隱約的化學藥品氣味。祁連想起昨晚的神秘電話：“你知道金峰背后是誰嗎？“

蘇日娜搖搖頭：“只知道來頭不小。三個月前，我們局里一位老工程師在退休宴上喝多了，說金峰的排污許可證是'從自治區里直接下來的'，第二天就被領導叫去談話。“

她突然抓住祁連的手臂：“小心！有人來了。“

兩人迅速躲進灌木叢。片刻后，一輛印有“金峰礦業“標志的皮卡車沿著小路駛來，停在死魚區域附近。車上下來三個穿工作服的男人，開始收集那些黑色塑料桶。

“那個高個子，“蘇日娜低聲說，“是金峰的保安隊長巴特爾，前摔跤運動員，據說曾把人打成重傷卻沒事。“

祁連悄悄按下相機快門，記錄下這一幕。工人們動作麻利，不到二十分鐘就清理完了所有證據，然后開著皮卡揚長而去，車輪卷起的塵土久久不散。

等他們走遠，祁連和蘇日娜才從藏身處出來。湖面上的死魚仍在，但所有能指向污染源的物證都被清理一空。

“看到了嗎？“蘇日娜咬著嘴唇，“這就是為什么官方調查總是'沒有發現污染'。他們有一套完整的應對流程，比我們快一步。“

祁連思考片刻：“我們需要更多證據，直接證明金峰在違規排污。“

“礦區戒備森嚴，外人根本進不去。“蘇日娜說，“而且他們很可能已經注意到你了。“

“那就從外圍入手。“祁連指向湖面，“那些死魚被水流帶到了這里，說明污染源在上游方向。我們沿著湖岸往西找，應該能發現點什么。“

蘇日娜猶豫了一下：“我今天必須回局里報到，否則會引起懷疑。但...“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條，“這是我私人郵箱和加密通訊號。有任何發現立刻聯系我。“

祁連接過紙條：“你不怕我是金峰的人？“

“我查過你的背景。“蘇日娜難得露出一絲笑意，“《山西黑水河污染調查》《內蒙古草原退化真相》...如果你是他們的人，那這個世界就真的沒救了。“

兩人約定保持聯系后分頭行動。祁連回到鎮上換了身更便于行動的衣褲，買了些補給，然后開車沿湖西公路行駛。根據地圖顯示，金峰礦業的主礦區距離呼倫湖西岸僅兩公里，中間隔著一片濕地。

公路在距離礦區五公里處被一道欄桿攔住，旁邊崗亭里坐著兩個保安。祁連假裝是迷路的游客，上前詢問去另一個景區的路。保安不耐煩地指了個方向，眼神卻一直盯著他的車牌號。

繞過關卡后，祁連將車停在隱蔽處，徒步穿過一片稀疏的樺樹林，向濕地進發。八月的陽光炙烤著草原，沒走多久他就汗流浹背。遠處，金峰礦業的廠房和煙囪清晰可見，幾輛重型卡車在廠區間穿梭。

接近濕地邊緣時，祁連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像是硫磺混合著某種化學溶劑。他循著氣味前行，很快發現了一條隱蔽的土路，路面上有新鮮的車轍。土路盡頭是一片被蘆葦遮掩的水域，岸邊立著一塊生銹的金屬牌：“危險！深水區禁止靠近“。

祁連躲在蘆葦叢中觀察，發現金屬牌后面藏著一根直徑約半米的管道，管口半浸在水中，周圍的水呈現不正常的棕紅色。管道延伸向金峰礦業的方向，被精心偽裝成了自然環境的一部分。

“找到了...“祁連心跳加速，小心地取出相機。就在他調整焦距時，管道突然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鳴，隨即涌出大量深色液體，迅速污染了周圍水域。祁連連續按下快門，記錄下這關鍵證據。

排污持續了約十分鐘。停止后，祁連冒險靠近管道口取樣。正當他彎腰時，身后傳來一聲暴喝：“干什么的！“

祁連回頭，看到三個穿保安制服的男人手持警棍向他沖來。領頭的正是蘇日娜提到的巴特爾，身高近兩米，像座鐵塔般壓過來。

祁連抓起取樣瓶就跑，但濕地地形復雜，很快就被追上了。巴特爾一把抓住他的背包：“找死是吧？把相機交出來！“

千鈞一發之際，遠處突然響起警笛聲。保安們愣了一下，祁連趁機掙脫，鉆進茂密的蘆葦叢。他聽到巴特爾在后面怒吼：“媽的，是環保局的車！快撤！“

祁連在蘆葦叢中潛行了幾百米，確認甩掉追兵后才停下來喘氣。取樣瓶還在，但背包在掙扎時被扯破，丟失了一些裝備。更糟的是，他發現相機存儲卡不見了——可能在搏斗中掉了出來。

天色漸暗，祁連決定先返回鎮上。就在他接近停車地點時，一輛白色SUV無聲地滑到他面前。車窗降下，露出蘇日娜焦急的臉：“上車！快！“

祁連剛跳上車，蘇日娜就猛踩油門，車子像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后視鏡里，兩輛黑色越野車正從礦區方向追來。

“你怎么在這里？“祁連喘著氣問。

“收到你的定位就趕來了。“蘇日娜緊握方向盤，“存儲卡我派人拿到了，正在送去安全地點的路上。現在，我們需要甩掉后面的尾巴。“

白色SUV在草原公路上飛馳，后面的越野車緊追不舍。蘇日娜突然拐上一條牧道，車子劇烈顛簸著沖向一片開闊地。

“抓緊！“她大喊一聲，車子沖下一個陡坡，暫時甩開了追兵。借著暮色掩護，蘇日娜關閉車燈，熟練地穿行在草原上，最后停在一處廢棄的牧羊點。

“暫時安全了。“她關掉引擎，兩人在黑暗中靜靜聆聽。遠處，越野車的引擎聲漸漸遠去。

祁連這才注意到蘇日娜的右手在流血：“你受傷了？“

“取存儲卡時被鐵絲網刮的，不嚴重。“她輕描淡寫地說，然后從后座拿出一個筆記本電腦，“看看我們拿到了什么。“

電腦屏幕上顯示出祁連拍攝的照片——清晰的排污管道、涌出的深色廢水、被污染的水域。最后幾張是巴特爾等人追逐的畫面，雖然模糊，但足以證明他們的暴力行為。

“這些足夠立案調查了。“蘇日娜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抖。

祁連卻想到更多：“存儲卡怎么會到你手里？你派人跟蹤我？“

“我安排了線人在金峰附近。“蘇日娜承認，“從你被保安攔下那一刻起，他就暗中跟著你。當看到你發現排污管時，他立刻通知了我。“

夜色完全降臨，草原上的星空璀璨得令人心醉。但兩人都無心欣賞，他們知道，真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

“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些照片公開。“祁連說。

蘇日娜點點頭：“所以我們必須比他們更快。我認識自治區環保廳的一位處長，他是我父親的戰友，值得信任。“

她啟動車子，調頭駛向公路：“我們去海拉爾，那里有安全的地方可以備份這些證據。“

車子重新上路，祁連望著窗外無邊的黑暗，想起呼倫湖日出的壯美和死魚漂浮的慘狀。兩種畫面在他腦海中交織，形成一幅關于美麗與毀滅的詭異圖景。

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們的是什么，但有一點很確定：這場為了呼倫湖的戰斗，已經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