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院子的喧囂漸漸平息。

荀彧步履匆匆穿過幽深的小巷，衣袍下擺沾上了青石板路上的露水。

他聽聞郭嘉答應隨呂布出使匈奴的消息后，心中驚駭不已，立即放下手頭公務前來求證。

郭嘉的院門虛掩著，院內一燈如豆。

荀彧推門而入，只見郭嘉正獨自收拾行囊，幾卷竹簡、一件厚裘，簡樸得不似遠行之備。

“奉孝！”荀彧聲音微顫，“我剛聽聞你要隨呂布出使匈奴，此事當真？”

郭嘉抬頭，燭光映照下，他清瘦的面容浮現一絲笑意：“文若兄來得正好，省得我明日再去辭行。”

荀彧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把按住郭嘉正在整理的行囊：“你瘋了嗎？匈奴虎狼之地，單于反復無常，此去九死一生！”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郭嘉的眼睛：“可是呂布脅迫于你？若是如此，我即刻面去見他！”

“非也。”郭嘉輕輕撥開荀彧的手，提起茶壺為他斟了一杯，“溫侯以禮相請，言辭懇切，是我自愿應允。”

荀彧怔住，茶盞在手中微微發燙：“自愿？奉孝，你素來看不上那朝廷，看不上那董卓呂布，為何突然...”

“為了蔡邕。”郭嘉說的不急不緩，“蔡中郎乃當世大儒，門生故舊遍布天下。若任由他死在胡地，是中原士林之恥。”

荀彧眉頭緊鎖：“即便如此，為何偏偏是你？朝中大臣無數...”

“文若兄請看。”郭嘉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展開，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匈奴各部勢力分布，“三年來，我一直在研究邊患。匈奴左賢王與單于不和，右賢王親漢，其間大有可運作之處。”

前頭就說過，這匈奴人眼下的的確確，是有些處于內憂外患之中。

荀彧接過竹簡，越看越是心驚：“你早有此意？”

“三分為了蔡邕，七分為了邊事。”郭嘉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若能借此行離間匈奴各部，至少可保北疆十年太平。”

荀彧沉默良久，終于嘆道：“奉孝之志，我竟不知。”

他放下竹簡，聲音低沉：“但呂布...此人反復無常，你如何能信他？”

郭嘉輕笑：“若是呂布當真是如此人物，文若會帶他來尋吾乎？”

“只怕是文若自己心頭也未能思量明白，這呂布到底如何吧...”

荀彧被說的一時語塞...卻苦笑搖頭道：“當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奉孝！”

“天下將亂，英雄各有所圖。”郭嘉意味深長地看著荀彧，“文若兄輔佐曹公，然曹公已敗，形勢不如先前，我亦有我的棋局。”

看來郭嘉本來還真是打算投靠曹操的了，只是被呂布的一個騷操作，給擊敗之后，暫且是又開始觀望了一下。

沒想到這一個觀望，卻讓自己觀望成了呂布的人了。

荀彧忽然感到一陣陌生。

眼前這個談笑風生的年輕人，與他記憶中那個在潁川書院一起讀書論道的摯友，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燭光搖曳間，他仿佛看到郭嘉眼中閃過一絲他從未見過的鋒芒。

“何時啟程？”荀彧最終問道。

“三日后。”郭嘉為荀彧續上熱茶，“不必相送。若事成，自當再見；若不成...”

他灑脫一笑：“就當郭奉孝從未在這世上走過一遭。”

匈奴之行，的確是極為兇險，郭嘉這般說，也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了。

荀彧手中茶盞“砰”地落在石桌上，茶水濺濕衣袖：“胡說！”

他罕見地提高了聲音：“奉孝你休要胡言亂語，安得能說這般喪氣話！”

郭嘉怔了怔，眼中冷銳之色漸漸融化。

他伸手握住荀彧的手腕：“有友如此，夫復何求。”

頓了頓，卻聽他又道：“其實我有一事相托。”

荀彧應道：“但說無妨。”

“我此行若有不測，請文若兄照顧我在潁川的老母。”郭嘉聲音平靜，卻字字千鈞，“告訴她，兒子不孝，未能光耀門楣。”

荀彧鼻尖一酸，強自鎮定道：“休要說不吉利的話。你才智超群，定能化險為夷。”

荀彧真是情真意切，他反握住郭嘉的手：“我等你歸來，共謀一醉。”

夜色漸深，兩人對坐無言。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驚起檐下一只夜棲的烏鴉。

荀彧忽然想起什么，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塞入郭嘉手中：“此玉乃家傳之物，可避邪祟。你帶在身邊，權當...權當是我陪你走這一遭。”

郭嘉低頭看著掌中溫潤的白玉，上面雕刻著精細的蟠螭紋。

他鄭重地將其系在腰間，抬頭時眼中已有濕潤：“文若兄厚贈，奉孝愧領了。”

這二人友情，顯然也是不錯。

可說是情感篤深。

荀彧起身，整了整衣冠，忽然向郭嘉深深一揖：“奉孝高義，為救蔡中郎不惜以身犯險。彧...自愧不如。”

郭嘉連忙扶起他：“何必如此？各人有各人的路罷了。”

說著…他望向北方星空：“或許此行，我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

郭嘉終究是走了…

跟著呂布走了…

雖然這事情荀彧已經和郭嘉方面說明白，了解了郭嘉的心思，但此事依舊壓得他胸口發悶。

按照本來計劃，郭嘉分明應該與自己一般，支持曹操去的。

卻不料…如今竟是成了這般的情況。

他與郭嘉相識多年，深知此人智計超群，眼光毒辣，絕非愚忠莽撞之輩。若他選擇呂布，那便意味著——

呂布，或許并非他們想象的那般有勇無謀，反復無常。

反而是的確有過人之處！

雖然荀彧對呂布確實也改變了一些看法，但郭嘉做法，無疑是給他心里再下了一層烙印！

荀彧閉目，思緒翻涌。

仔細想想：“世人皆道呂布匹夫之勇，可曾想過，一個能令陳宮、張邈決心反叛；高順、張遼這等良將誓死追隨的人…豈會只是莽夫？”

眼下…郭嘉是確定了自己的道路了，可自己呢？

由彼及己…

荀彧開始仔細思量，卻暗道自己也該做出決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