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深，魚湯的鮮美還在唇齒間殘留。

這獵戶的手藝倒是不錯。

杜纖云縮在床上，盯著角落那卷新鋪的草席——顧淮安竟主動睡到了地上。

大氅鋪在干草堆上，顧淮安背對著她側臥，肩胛骨的輪廓在單薄中衣下若隱若現。這太反常了，方才還一口一個“小云兒“的人，此刻竟規矩得像換了個人。

真是奇怪。

不過這樣也好，自己已經疲于應對這個夫妻的身份了。

月光從茅草縫隙漏進來。

杜纖云在月光中中反復摩挲著蟠龍玉佩。溫潤的玉面上，“皇帝御賜“四個御筆朱砂字猶自鮮紅如血——這是顧家滿門榮耀的象征，更是尊貴王族的信物。

有了這個，城門便能暢通無阻，直達京都。

“……小白……“

杜纖云試探地輕喚，回應她的只有均勻的呼吸聲。

老獵戶的鼾聲從隔壁傳來。杜纖云盯著窗紙上的樹影，摸下頭頂的銀簪。

簪頭磨得極尖，在月色中泛著銀光。

草席上，顧淮安翻了個身，呼吸平穩，月色剛好映在他蒼白的脖頸處。

杜纖云緩緩起身，攥著銀簪的手在發抖。

只要她刺下去，便不用再演這蹩腳的戲，安然脫身，然后拿著玉佩，救下穆青，回到京都。

杜纖云的手突然僵住。

簪尖的幽亮銀光里，恍惚映出顧惜文柔弱的臉。

該死……

她猛地收手，銀簪在袖中劃破內襯。血腥味混著冷汗滲出來，反倒讓她清醒了幾分。草棚外月色正好，杜纖云抓起獵戶借她的干凈衣衫，悄聲推門而出。

山河在百步外閃著碎銀般的光。

“嘩啦——“

她將整張臉埋進溪水，直到肺葉灼痛才抬頭。

是她對不起顧惜文。

便不能再殺了她唯一的哥哥。

不行。

冰冷的河水沾濕衣衫，杜纖云在席上不知躺了多久，方才沒在意，如今只覺得渾身黏膩，難受至極。

臟死了……

確認四下無人，她解開發簪，青絲垂落如瀑，咬著唇踏入溪水，寒意刺得手上凍瘡生疼。

冰涼的溪水漫過肩頭，激得她打了個寒顫。遠處傳來夜梟啼叫，杜纖云警覺地回頭——蘆影婆娑，并無異樣。

奇怪？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這般境地，她也顧不得許多，草草洗凈，匆匆上岸，換了件干凈衣衫。

月光正好撥開云霧，河邊枯枝一聲斷裂。

“誰？”

杜纖云猛地蹲下身，縮在蘆葦叢里。

月光灑在蘆葦蕩里，有人影一閃而過。

夜風掠過樹梢，空氣中似乎有血腥味蔓延開來。

不遠處，幾具被一劍封喉的尸體散著。

看裝束，是東靺鞨的暗探。

杜纖云系緊衣帶，站起身時，只看到了月光下離去的背影，瘦削清冷。

月光將那身影拉得很長，肩頭的血沿著他的手臂從指尖滴落，在河泥土上暈出一片片暗紅

杜纖云幾乎瞬間恍惚了，那身影在眼前交映重疊，她險些看作了從前悄無聲息出現，保護自己的穆青。

可那肩頭雪白的繃帶……

顧淮安。

他傷得很重，竟然還為了保護自己扯動了傷口……

身后水波蕩漾，蘆葦蕩隨風搖曳，杜纖云立在其中，迷茫似乎隨著夜風蔓延開來。

掉下山崖那一箭，他為她擋下是為了讓她活著被他折磨。

如今，他已經失憶了……

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還保護她做什么？

胸口突然涌上一股陌生的異樣感，杜纖云下意識地皺眉。

難道他真的把自己當做了他的娘子？

心中還有幾分劫后余生的慶幸。

還好方才沒動手，看來他根本沒有熟睡的時候，自己不能掉以輕心。

夜色深沉，一夜無眠。

“謝軍爺！只是……“

趙獵戶捧著金銀簪子千恩萬謝，渾濁的老眼微微泛紅：“我遇到你們兩人本就是有緣，救人一命，更是積善行德，使不得……“

“收下吧。”

顧淮安笑了笑，不容拒絕地將簪子塞進獵戶粗糙的手掌：“我們兩人的命，豈是區區首飾能比的。“

杜纖云站在三步開外，嘴角微抽，卻還掛著得體的微笑，那可是她辛辛苦苦磨了好久的簪子呢，竟然被他堂而皇之得拿做謝禮，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

“小白。“她柔聲喚道。

語氣不綿不癢，“這位大哥說了，救我們是行善，我們怎好拿這些俗物玷污了情義？“

顧淮安面上笑得春風和煦：“小云兒說得是。”

“不過，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這些俗物略表心意，大哥若不收下，只怕你我心中有愧。“

趙獵戶拿著手中的簪子，看看顧淮安又看看杜纖云，“你們這對小夫妻倒是真有趣，傷得這么重，偏偏斗起嘴來，又是這樣生龍活虎。”

他調侃著笑道：“真是般配般配啊！”

誰同他般配啊？！

杜纖云險些咬碎銀牙，正要開口。

“我家那兩個小子要是活著從戰場上回來，也該娶媳婦了……“趙獵戶一向粗獷的聲音突然啞了下去，“大的去的時候才十九，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

杜纖云一僵。

顧淮安神色微變，方才的慵懶一掃而空，目光沉沉地看著獵戶。

“趙大哥，“她輕輕走到老趙身邊，“您兒子們……“

“死在靺鞨人的彎刀下。“老獵戶的聲音彌漫著沉沉的悲痛，“去年冬天，說是去修城墻，結果遇上夜襲……“

“我這個老頭子連最后一份家書都沒等到。”

晨光熹微，杜纖云看見那雙渾濁的老眼里映著晶瑩的淚光。

杜纖云喉嚨一哽，她不知該說什么安慰的話來開解一下這可憐的老人。

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

她自小身在京都，自是不知天下何苦，百姓何苦。

見兩人都沉默了起來，老趙卻笑了，笑聲透著幾分灑脫，“我老頭子活了七十歲了，早就活夠了，還有幾年也能下去見他們了。”

“這世道艱難，能活著就是老天開眼。你們還年輕，你們好好過，把眼前的日子過好比啥都強。“

……

杜纖云一愣，“趙大哥……”

這樸素的祝福像根刺扎進杜纖云心里。

“多謝大哥贈言。“顧淮安突然插話，大手一伸將她撈到身側，“我們一定...好好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