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還會出岔子。
王若寧因誤食夾竹桃粉所制的板栗酥,腹痛難忍了一夜。
所幸服食不多,并未傷及胎兒。
饒是如此,仍是叫淮南侯府兵荒馬亂了一場。
我還在睡夢中便被人提溜出被窩,衣裳都沒穿齊整,就被強硬的帶去了王若寧的長月居。
陸羽坐在床邊,正緊緊把王若寧摟在懷里,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
口中還猶自喃喃著,滿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嚇死我了,若寧,剛剛聽大夫說你動了胎氣,嚇死我了......”
“你千萬不能有事,你和孩子千萬不能有事,不然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當年每次我失去孩子的時候,陸羽都會先嚎哭一場,然后守在我身邊溫言軟語。
我曾以為這就是愛我的證據。
及至今日親眼見到他對王若寧的模樣,那樣焦灼,那樣憐惜,那樣深情,那樣緊張。
那才是一個真正害怕失去孩兒的盡職父親的模樣。
我終于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他從前看我的眼神里,竟只有愧疚。
只有愧疚,或許,還有那么一絲絲的如釋重負。
原來這就是區別啊。
原來陸羽,也是知道害怕的啊。
心口苦澀哀痛異常,忽然,腦門處傳來一陣尖銳的鈍痛。
“砰”的一聲,茶盞帶著滾燙的熱水,砸落在我的額角,又清脆落在地板上碎成瓷片。
額角一股溫熱流下。
陸羽怒猶未消,“賤婦!你竟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過,你簡直蛇蝎心腸!”
茶盞砸到腦門嗡嗡的響,有那么一瞬,我險些以為我是被砸傻了,砸懵了,砸聾了。
不然我怎么會聽見陸羽罵我是賤婦?
是我聽錯了么?是連日以來的悲傷讓我出現幻覺了么?陸羽他怎么可能這樣跟我說話?
可是下一秒,陸羽無情的話語徹底擊碎了我最后一絲幻想。
他的臉色陰鷙如冰,“你如此草菅人命,還不跪下,給若寧道歉!”
原來不是我的幻覺。
我笑出了淚,“我草菅人命?我蛇蝎心腸?陸羽,你半夜睡覺也不怕有鬼敲門嗎?”
陸羽的神色閃過一瞬的心虛。
但很快,便被強自的鎮定所掩飾,“難道我冤枉你了么?孟杳杳,府中只有你知曉夾竹桃會讓孕婦流產,此事不是你還能有誰?”
是啊,府中只有我,只有我這個曾因夾竹桃落胎過的婦人,才知曉夾竹桃花粉的利害。
我的嘴角竟然擠出一抹笑,“你確實冤枉我了,夫君,我也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更知曉為人母的不易。”
我頓了頓,眼中終于還是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
“所以也永生難忘,服食夾竹桃粉之后是何等的痛不欲生,何等的生不如死。
鮮血混著血塊從身體流失,那樣的絕望與痛苦我都一一嘗過,如今怎么忍心也叫王姑娘再嘗一遭呢?”
陸羽只是愧疚了一瞬,旋即便被王若寧痛苦的哽咽聲再度引起怒火。
他冷冷看著我,“我怎知你不是自己生不出來孩子,便看不得別人生孩子?你分明就是嫉妒若寧有孕!”
巴掌聲響亮,清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落在陸羽臉上。
這一刻,我終于不再心軟,一記凌厲的耳光,便是我與他最后的分割。
“陸羽,那也是你的孩子!你輕描淡寫的那幾次落胎,死的都是你親生骨肉!”
想到我枉死的四個孩兒,我愈發覺得心如刀絞,“陸羽,你會遭報應的!你和王若寧都會遭報應的!”
事已至此,終于還是撕下了最后一塊遮羞布。
我拂袖而去。
婚禮前一夜。
陸羽尋上門來道歉的時候,我正在收拾行李。
見我不理他,他自己也覺著沒意思,卻又應了王若寧的托,不得不結結巴巴的開口,
“杳杳,我和若寧明日大婚,但是喜服來不及趕制。”
“能不能.......把我和你從前成親的喜服拿來借用一日?你放心,我們用完了就還你....”
意外的,這一次,我竟再無一絲一毫的心痛。
只覺得身旁欲蓋彌彰,絞盡腦汁解釋的陸羽好生聒噪。
把大紅喜服和頭冠收拾出來,我面無表情的遞給他,“拿去吧。”
陸羽大喜過望,許是沒想到會這么順利,看向我的目光竟有了幾分動容,
“杳杳,我總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你現在真的很懂事,我很欣慰。”
“希望日后你和若寧也能這般和睦相處,親密無間,那我就滿足了。”
懂事是因為不再在意。
我笑得有些苦,卻不想再解釋什么,示意陸羽讓讓,我還有行李沒收拾完。
陸羽一愣,而后這才后知后覺發現榻上攤開的大大小小的包袱。
他目露疑惑:“好端端的,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我眉心微頓,手中動作未停:“沒什么,例行收拾些小玩意兒罷了。”
陸羽“哦”了一聲,并未再多問。
其實只要他再多留心幾眼,就會發現那包袱里裝著的,都是我素日最愛的貼身之物,根本不是日常的小玩意兒。
只可惜,他并不在意我,自然也不在意這些玩意兒,竟連多看一眼都不愿。
次日一早,鑼鼓震天喧囂。
一頂低調的小轎悄無聲息,停在了陸府后墻之外。
我身穿鳳冠霞帔,被宮里的嬤嬤簇擁著,緩步踏上花轎。
此去天高路遠,京城中的俗事煩擾,再也不必旋繞心頭。
京中故人,亦自此相忘于江湖。